第82章 陨落
整装待发, 萧侯着一身戎装,走到了嬴夫人所住的凤章宫偏殿外。
心思几转,手拿起了又放下,最后他长长地吐气三声, 还是迈过了门槛。
昏烛深深, 隔着宝装云母屏风, 依稀可见夫人倩影。嬴夫人正抱了乖孙逗弄,才吃了些酒,正有些犯困,便让平儿在摇篮里玩着玩意儿,自己与绿瑚在一旁看着,慈爱地温笑。
萧侯本不忍心断这种天伦之乐, 只是一想到要挂帅出征, 心头再为难的话这时也能出来了。
“夫人。”他朝里头唤了声。
嬴夫人摇着拨浪鼓的手势顿住了, 殿中骤然安静下来。
他仿佛看见嬴夫人佝偻着的脊背有些微僵硬, 她和绿瑚对视了一眼, 但谁也没有理他。
萧侯又慢慢地叹了一声。
“夫人,我又要走了,相信此事你已知晓,我将要发兵南下迎回太子。其实,我亦万分不愿与弋舟为难,只是为了对先皇的承诺, 我才不得不如此。如果太子殿下决心撒手社稷, 无心恢复旧制, 我就一心支持弋舟。如有朝一日他得了天下,我便退隐山中。”
他到此处有些动情,喉咙便哑了。
嬴夫人微微撇过了头,从容地剪灭了一丝烛火。
“夫人,这二十几年来,你我相互扶持,夫妻同心,可是走着走着,就到了如今这地步。这些年我不敢拿了十分心待你,但我敢拍着胸脯,我已做了九分。人活到这个岁数,情爱纠葛这些事我羞赧于,但你心里应该明白的,这么多年,我心里……没有旁人。”
“不但心上没有,身上也是。怕你笑话,我从不多言。”
“华淑之死,内有隐情,怪我当初没有看破,只是念着她多年常伴着你我之情分,我为她择了萧家祖地的墓穴,我知这事让你心凉了,错在为夫。至于你我……我也不要衣冠落葬,日后我必先你一步而去,便让弋舟将我尸骸化作一坛白灰暂时存放。我不肯签下和离书,是为了有朝一日名正言顺,将骨灰撒在你身边,陪你入土。”
“春庭,你若肯见我一面,便走出来。我就在此等候,绝不强迫。”
萧侯在屏风后张望,双拳因为紧捏绷起了青筋。
屏风后窸窣起了动静,原来是婴孩摇起了拨浪鼓。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分毫能惊得起萧侯心中漪澜的声响。
他等候了许久,里头朦胧的人影丝毫没有起身相迎的迹象,他知道,自己恐怕一生也无法等到了。
身上已经冷透,料峭寒风吹得骨骼战栗,萧侯紧握的双拳骤然松开,掌间一片鲜红。
“春庭……夫人……我去了。”
他转身走出了凤章宫。
绿瑚心翼翼地观摩着夫人神色,不敢规劝,寂然地又垂下了眼眸。
嬴夫人慢慢地坐了下来。
*
萧侯领兵南下了。
不出一个月,南北两路大军正面相撞,各有死伤。
嬴妲与婆母日日在深宫之中等待捷报,然而除了开头的胜之外,后头无一例外都是险象环生,她不得不提心吊胆,捏着一把汗等着。
“夫君旧伤未愈,又有头痛之疾……”嬴妲最怕萧弋舟见情势不妙,便自己李代桃僵率军厮杀。
战场凶险,九死一生,他虽是战神,凭着一股锐气到现在都未曾留下败绩,可上苍不会永远眷顾一个人的,也不会次次将化险为夷的机遇带给同一个人。
身在后方的嬴妲所能做的,只是请苏先生传授施针之法。
苏先生对嬴妲日有进益的医术大为震惊,收得如此弟子,自是恨不得倾囊相授。
当初萧弋舟许诺她可以陪同随军,然而真到了出征之时,因为挂帅的是父亲大人,她不好开口,便没有,萧弋舟似乎也忘了这茬,绝口不提。嬴妲心里想的是,如他真只是乖乖监军,不以身犯险的话,她确实可以稍微安心些,她想等局面能有所把控,自己也学会了苏先生亲传施针之法之后,再随军为萧弋舟医治头疾。
但事与愿违,这场战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艰难,难以控制。
又两月之后,军中传来消息,泽南那边,太子殿下亲自披挂上阵了。
消息传来那日嬴妲险些昏厥。
如今双方都是亲人,两边却真刀实枪地起来了!
虽然萧侯是为了接回太子必定会手下留情,然而嬴妲也绝不想见到西绥这方吃亏。
暮雨一下,整座宫殿都于昏暗之中岑寂下来。
平儿在嬴妲臂弯之中走路,歪着脑袋摇摇晃晃的,时不时换几声“娘亲”,只有这时嬴妲的心才是满的,她一把将平儿抱起走出了偏殿。
斜风吹拂着雨丝卷入海棠花丛,莹珠迸落,花色冥蒙如霭。
侍儿慌乱的脚步声自台阶下响起,惊起一地寒雨,“娘娘,泽南那边太子殿下要与侯爷约战古丘,已立下了军令状,不胜不还了!”
嬴妲愣住,“是太子殿下亲自宣战的么?”
侍儿回话道:“这倒不是,是林平伯手下人代笔写的。”
嬴妲咬唇道:“这一定是林平伯,他欲陷太子殿下于不义。”
如此一来,萧侯只有全力一战。
从这些时日传来的战报之中,嬴妲也看出了公公一直避战怯战的心态在逐渐消失,直至前次损失三千兵卒之后,最终荡然无存。他与萧弋舟是一个路子,快攻猛,绝不给敌方丝毫喘息的机会。且兵贵神速,西绥人行军神鬼莫测,飘忽不可捉摸,这么多年手下败将多在此处不及萧家。一旦全力猛攻猛,便意味着不再有回头路了。
皇兄,已经将一贯拥护他的公公逼到这个地步了么。嬴妲脑中千头万绪,无限复杂,只怕此战并不如表面所见那般简单。
细雨微霏,廊檐滴水如幕。从身后徐徐走来一人,青衫博带,嬴妲定睛望去,见是苏先生,她便放下了平儿,让侍儿带着儿子入殿,以免受了寒气,自己恭敬地朝苏先生敛衽行礼。
苏先生微笑道:“我是来辞行的。”
“先生要走了?”
苏先生叹了口气,在寒雨中热雾倏忽便散了开来,“本来是念着故交的情分,不想那坏子死了,过来看他一眼,如今么,你将我的本事都学去了,我还留下来做甚么!只要有你在,他,”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嬴妲,“不会有大事。”
嬴妲的面庞微微浮红,“苏先生总是如此。”
话的口吻神态都让人感到那么不正经。
“其实,”苏先生转过了头,落寞感慨地发出又一声叹,“苏家世代肱骨,亦是大卞忠臣良将,何至如今我转入了杏林……唉,原来我祖父见大卞日落西山,回天无力,就劝着我们家急流勇退了罢了。苏氏到底是不如萧家,数代封疆大吏里,手积雄兵十万,不然……哈哈,这也是假话,并非所有人都有萧弋舟的枭雄之心。”
“东方愈会算卦,占卜,想必一早就能看出,萧弋舟身上不同凡俗的……龙气?”
嬴妲心头惴惴,“苏先生?”她怔忡地望着苏先生,盼她句准话,喉间发紧。
苏先生笑着挥了挥手,“没有那个命的人,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气候,譬如我了。萧弋舟能折腾这个份儿上,不论结果如何,史书上都必定会留他一笔了。你不必担忧他回不来,不是庸人何须自扰?”
“沅陵公主啊,我瞧你第一眼时,便看出了你是公主,东方愈那种奸猾的老狐狸,不至于看不出,他从来不在萧弋舟跟前你坏话,因为他懂得‘乘便’二字。有你在,萧弋舟无坚不摧,无你在……就难了。”
嬴妲渐渐地一头雾水,“先生要什么?”
苏先生见她还不懂,板起了脸一根直杆捅出来:“我的意思是,你们俩是天生富贵命!他离不开你,你离不开他,只要有你在萧弋舟就不会出事,以后不需要苏某人了,所以你可以放我离去。”
嬴妲道:“我不放先生走了么?”
苏先生“唉”一声,“令牌给我一只,现在平昌戒严了,我出不去。”
不然依照他的个性早撂挑子跑路了。
嬴妲听话地从腰间取了金令,双手捧给苏先生,“这是弋舟送我的,我转赠先生,出入平昌应是无碍的。”
苏先生总算展颜,取了金令往回走了,随着冷雨寒雾消散的,还有绵长的语声。
“三十年后再回来同你们喝酒,记得为我埋坛上好花雕,就埋东宫后的老栗子树下!”
嬴妲的掌心已空,感到有些冷意。
而苏先生随意吐出的“三十年”,听着虚无缥缈,让嬴妲禁不住困惑之中生出了无限向往。那时,或许已还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之世,不再有战争纷杀之世,他们已儿女绕膝,子孙满堂……
苏先生离去之后的第二日,古丘之战的鼓声奏彻大地,登高而望,南地几乎处处烽烟四举。
渐渐地平昌回暖的春潮涌入,整座城池都陷入了湿润的雨幕之中。
这几日,嬴妲开始持续地做着噩梦,噩梦中萧弋舟亲自握槊退敌,在刀光剑影、血沫残肢之中穿梭,满身血污,梦里,萧弋舟在战场旧疾复发,被敌人挑落马下,无数长刀举起,往他身上捅去!
“夫君!”嬴妲惊醒,拥被坐起。
周氏举着烛灯领着三名美婢走了进来。
四人无一例外地脸色苍白,嬴妲心如重鼓敲得肺腑都欲震出血来,瞬时花容失色,脸颊惨白,她的手颤抖起来,此时不出完整一句话:“……”
周氏与众婢都神色黯然,末了,她跪了下来,“夫人……”
嬴妲似乎还未准备好接受答案,承受这后果,细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褥子,指节泛白。她比谁更明白,周氏一贯稳重,也从不开玩笑骗人,能让她如此凝重的,能让她身后数名美婢都脸色苍白潸然泪下的,一定是一个极坏极坏的消息。
周氏用干涩的嘴唇颤抖地发出几个音来:“侯爷……殁了!”
嬴妲的手指骤然松开,她脸色惨白地盯着周氏,“周妈妈,您再一遍,父亲怎了?”
周氏与身后的婢女几乎要哭出来,她只好大声回禀道:“侯爷殁了!”
“太子约侯爷古丘交战,效法夏侯家与萧家的陵原之战,可是暗中,他们却对侯爷设伏!他们熟悉地形,故意诓骗侯爷入谷,不至古丘西绥军便中伏了!侯爷轻信了太子,他们使用狡诈的诡计谋害了侯爷!上万将士几乎……几乎全军覆没!”
“夫人……我所言,句句属实……”周氏几近哽咽,拜服于地。
嬴妲的心跳骤停半拍,险些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