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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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弋舟瞠目怒视, 与夜霑对视半晌之后, 他呵地发出一声笑,微微前倾的身体退了回去。

    “将夜霑拉下去, 锁入柴房。”

    夜霑果然沾沾自喜,萧弋舟拿自己无法。

    萧弋舟冷然地翘起了薄唇, “剃了他一头须发,一根都不许剩下。”

    “是!”左右愤而出列, 将夜霑的腋下一叉便往外拖走。

    夜江谄谀道:“王爷妙计,夜霑此人须发甚美,平生最好抚须……”

    萧弋舟睨着他, “可有下榻之处?”

    夜江点头如捣蒜, 吩咐家中老仆去收拾宅邸中的空院让给萧弋舟住。

    夜色如水,亭中枇杷树浮着一层油绿可鉴的光, 轻盈地滴着露水, 萧弋舟披衣去阖上了门户,走回来,将近几日压在手边的公文批复了几封。

    这几年狂攻猛, 在东郡和泽南留了不少遗祸,若不处理妥善, 随时有卷土重来之危。处理完手头公事, 时辰已经很晚了。他近来总要将夜晚分出一半留给公文,疲惫了倒头便会睡着, 不会再想着嬴妲夜不能寐。

    这天照例是倒头就睡, 或许是这几日昼夜有些颠倒, 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肢体似乎已不是自己的,他略感疑惑自己是否已经入睡。

    纱帘外模糊地近来一个人影,誊于帘上,显得黑灰修长。

    还是睡着了罢。他想,梦中公主来与他相会了,不然不可能如此。

    那人影愈来愈近,他的眼皮忽然不安地滚动了起来。

    一只手缓慢地拉开了纱帘,黑影轻轻探了进来,萧弋舟意识模糊地动了眼珠,心中期待着那双手似乎能抚到自己面颊上,正如每晚梦中所见,公主娇笑如画,嘤咛一声就扑到他怀里来。

    然而萧弋舟却忽然感到一片冷光闪过,常年与冷兵器交道的将军万分警觉,身体快于意识地抽出了床头绑着的匕首,双刃相交,铿然一声,他的意识彻底清醒了,那人被他内力一震倒退了两步,跌出了纱帘,见他人已苏醒,掉头就跑。

    萧弋舟来不及套上长履,赤足追出几步,匕首凭空扔出。

    那人轻功卓绝,一个箭步急冲便已窜出了门,匕首被钉在门框上,发出一声悠长颤抖的龙吟之音,木屑四溅。

    但那刺客到底是惊动了院中下属,一人长喝“何人”,须臾之间院中亮起了无数火把,那黑影蹿上屋脊,被埋伏盯梢的线人捕捉到,双方交手数招,兵器碰撞了几声之后,不待帮手一应蹿上房梁,刺客便已纵身窜走得以逃脱。

    萧弋舟赤足走出寝屋房门,手下兵卒拥护而上,持刀护佑。

    蹿走的黑影放声长笑,“萧弋舟,欲见表妹乎——”

    那声音已经很远,随着风声一到化了。

    萧弋舟眉头紧紧攒起,手臂青筋毕露,一拳击在木窗上。

    院中动静太大,惊扰了夜家人,夜江唯恐萧弋舟皱下眉头,忙蹑手蹑脚跟上来,诧异地望着周遭遍地举着火把刀剑的士兵,“这——王爷,大晚上的您这是何意?”

    萧弋舟胸口起伏,出尽胸中恶气,冷不丁睨着他哂笑道:“刺客是夜琅。”

    “你何时同他递了信,让他知我在此?”

    他们一行人行路并不惹眼,何况萧弋舟路途之中非常警觉,没有察觉到有人跟着,夜琅应是徘徊于此,见他歇脚,便想来给他致命一击。

    南下旌旗十万灭尽泽南主力,手刃太子,这其间萧弋舟都没见过夜琅。此人行踪类鼠,狡兔三窟,难以获觅,加之那时候萧弋舟一心只为报仇,无心理会夜琅去向,没想到夜琅挣脱林平伯的势力束缚之后,竟龟缩于此。

    夜江忙跪了下来磕头,“绝无此事啊!这一路下臣对王爷可是忠心耿耿,王爷您若不信,自管死了下臣,下臣也是这话!”

    萧弋舟皱眉,烦躁地挥了衣袖,“姑且信你,带你的人去查,夜琅在何处下榻。”

    夜江忙点头哈腰地去了。

    萧弋舟让院中聚集的人散了,日后机灵些,蚊子也不许放入他寝屋。

    再度躺下之后,萧弋舟却已毫无睡意。

    被夜琅这么一闹,脑中紧绷的线瞬间崩断了,夜琅嬴妲在她手中这话萧弋舟是不信的,倘若真是如此,夜琅明知嬴妲对他的重要,让他拿命去换都舍得,不必只身前来刺杀。只是心中终究无法安定,若真是呢?若真有万一呢?

    子时仍旧为入眠,萧弋舟趿拉着一双木屐,也未束发,披了玄衣外袍到柴房去。

    不透光的柴房黑黢黢的,只有他手中一盏灯笼可以照亮,夜霑被五花大绑在一根顶梁柱上,浑身被勒得极不舒服,难以入眠,到了子时因为过于疲倦,好容易有了困意,结果听闻动静一睁眼,对着灯笼火光便见到萧弋舟的脸,登时板起了脸孔。

    萧弋舟取了烛火,点燃了火钵里的干草,引燃了木炭。

    屋内光亮幽微,只可见人,连人五官都分不清。

    萧弋舟的语调姿态已不若白日时的强硬:“你与沅陵在哪分道的?”

    夜霑自然不肯,姿态洋洋地别过了头颅。

    此时他一颗脑袋不剩丝毫毛发,被剃成了秃瓢,心中对萧弋舟旧怨加信仇更是怨恨大生。

    萧弋舟此时也有些懊悔,不该一时冲动命人剃光了夜霑须发。

    “今夜夜琅前来行刺于我,沅陵在她手中……”

    “放屁!”夜霑闻言勃然大怒,厉声叱道,“我的人将公主早已……”到此处,生生一顿,夜霑色变,因为自己险些义愤之下脱口而出而悔得咬舌。

    连萧弋舟都没想到夜霑果不其然是个受不得激的人,此法奏效了,果然便已套出嬴妲不在夜琅手中,如此心放下了一大半。听夜霑口气,她应是安全的。

    夜霑脸色悻悻然,对萧弋舟道:“你绑了我,拷问我也是无用,当初出城之后,我便与公主分道扬镳,不知她往哪个方向去了,我便回了宫中拟了封辞呈,准备着告老还乡了。如今就连我也不知公主人在何处,就算你杀了我,我也是这话。”

    萧弋舟垂目,“为何答应放走沅陵?”

    夜霑恍惚一瞧,觉得萧弋舟神色黯然,委实有一种不出的感觉。

    若亡妻还在,他自当一世宠爱着她,他平生最恨负心之人,公主嫁了萧弋舟,愁眉不展,必然是他有负公主,何况杀兄之仇在前,夜霑头疼脑热地答应了公主的诉求。但见着萧弋舟这副模样,心下却感到无比怪异。

    他满心复杂,“公主那时跪倒在我跟前不住地哭,哭得很是绝望,求我带她离开平昌。她的确是自愿离去,非人所逼。”

    这个萧弋舟清楚,嬴妲的留书,是让他不要满天下去寻她。

    可是他如何能做得到!

    萧弋舟恻然一笑。“公主做事当机立断,一旦下了决心,就很难回头了,她素来是这样的性子,怨不得别人,怪我没有体谅她的心意,也没有警觉,才让她逃开。”

    他转身去了。

    他们还在一处时,嬴妲对他温驯而依赖,事事心温柔,可事实是她没了他可以,而他没了她,不行。他身上无数结痂的创口,她都一个一个记着,用她的如水柔情包裹着他皴裂的害怕再度受伤的心脏,没了她,那些伤口再度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随意一阵风、一粒沙便刺得干裂剧痛。

    *

    夜江挨家挨户地查访,也没揪出那罪魁祸首。想必是夜琅自知草惊蛇,以他的机智,早就逃出了平昌。

    数日之后,夜家旧宅门口来了一个叫花子孩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要送给里头的贵人。

    夜江拎了包袱入门拿给萧弋舟。

    萧弋舟撕开包袱,将里头的东西取出。

    众目睽睽之下,摄政王当初红了双眸。

    他手中有一片裂帛,是从嬴妲的藕荷桃花锦衣上撕下。那身衣裳她穿着最娇俏明媚,若夭夭之华,他一直记着,这裂帛上桃花纹,精细工整,确实出自宫廷绣女之手。

    那裂帛之上,染了滴滴如梅花般的鲜血……

    除此之外包袱中还有一只雪白绣鞋,鞋面微翘如凤翅,花纹精致,是千藤海棠缀锦纹,也是宫中制品。

    萧弋舟攥紧了布帛鞋履,哑声喝道:“将那孩子抓进来!”

    须臾后,叫花子童被领进门来,萧弋舟让左右往他幼嫩的手,和他身上脏兮兮的破口袋里塞满了银钱,童双目明亮,不必问话便全了:“我在城外讨饭时遇着的人,他叫我将这个交给大爷,这东西的主人已经死了,大爷切勿再记挂。”

    萧弋舟猛然长抽了一口气,他闭上眼,又骤然睁开,厉声呵斥:“谁教你撒这个谎!”她不会死,怎么可能!

    童摇了摇头,被萧弋舟掐得两臂剧痛,胳膊几乎快被卸掉了,然而谁让这位大爷出手豪阔呢,他也就勉为其难地道:“那人还,当初他将绣花鞋主人追到了淮海大河边上,要拿她向大爷讨些东西,不料,回去路上那女人个性刚烈,不可屈服,就跳了马车,连带着腹中孩儿一道死了,他只好取了衣裳一角,寄给大爷,给您一个交代,免叫您天南海北地找一辈子,一辈子被蒙在鼓里。”

    “……还在欺骗。”萧弋舟一把拎起那童扔出了院门,将那裂帛和绣花鞋一并扔到他身上,“鬼话连篇,滚!”

    童抿了抿发干裂开的嘴唇,摇头晃脑地拾起了东西,兔子一般地窜出了巷子。

    萧弋舟背过了身,沉默了少顷,仿佛如梦初醒,回身要抢回嬴妲的东西之时,脑中忽然涌起一阵眩晕,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