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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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冲从未在一个地方见过如此多的奇丑老妪, 个个肥满腻脂,牙花油黄, 银丝雪白, 面如蜡纸, 排成一排, 团成一团, 对下车的郑公子直抛媚眼,故作二八少女神态, 郑冲跌回几步扶住车轩, 一股恶心的酸水直冲喉管,只觉得那故作清甜软喉的老妇声油腻得令人头皮发麻。

    “郑公子——”她们一呼而上要围追堵截上来。

    郑冲吓得大跳,一手推出去一名仆人:“拦、拦住她们!”

    仆人们也吓得如鸟兽散,郑冲见避无可避,扭头就跑。

    老妇们追着郑大公子跑了大半城……

    黄昏时,此事充当笑料传入了萧弋舟耳中, 他掷笔长长一叹,望向榻上逗弄儿的嬴妲,她若有所觉, 朝他露出娇憨而软媚的笑容来,萧弋舟深感无奈,“你从哪寻来的人才?”

    嬴妲眨眨眼,“是从戏台班子里挑出来的, 这已经是全兀勒城里最好的易容师了。”

    萧弋舟失笑。

    “万一郑冲看上她们了, 你如何收场?卖身契签了?”

    这个嬴妲却没想到, 难道郑大公子的口味有这么重?

    嬴妲脸色古怪,见萧弋舟同样也是脸色古怪,想必是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一齐发出笑声来。

    他伏案书写,寄了一封信出去,天色已暮,夫妇俩靠在床榻上话,萧弋舟了个故事,又恰恰好地断在精彩之处,嬴妲不满地捶了他的腹部,娇哼了声,便抱着娇儿睡去。

    大早地,周氏在门外催促,夫妇俩谁也不敢再赖床,连忙起身梳洗,换了干净裳服出门。

    萧弋舟将母子俩一并抱上了车,周氏暂替嬴妲接着孩子。

    萧弋舟转身去与下属交代事宜,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车队开始走动,跟着车门被拉开,萧弋舟钻了进来。

    嬴妲有些惊讶,“夫君,你不骑马么?”

    萧弋舟将她抱了过来,放在自己双腿上,双臂抱紧了她,低声道:“怕你不适,我不能及时知道。若不舒服,先告诉我,回城之事不急,无事比你重要。”

    嬴妲点点头,脸颊埋入了萧弋舟怀里,在他胸口软软地蹭了几下。

    这几日嬴妲时常不知萧弋舟在忙什么,其实大部分他伏在案牍之中的时辰,又被他拿来规划路径了,从西绥至平昌的路并不远,若是快马加鞭,十日可到,但嬴妲受不得颠簸,不得已要绕远路。他尽量择宽敞广阔的官道,不惜为此绕远路。

    但饶是道路平顺,马车仍旧不断地起伏颠簸,嬴妲受不住,总要干呕,萧弋舟替她顺背,见她脸颊发白,皱眉在马车壁上敲了几声,于是不出须臾,前后发令,长短相和,一齐停驻。

    萧弋舟抚着嬴妲的背,右手递到她唇边,“要吐便吐我手上。”

    嬴妲不肯,摇摇头,拼命将不适之感压回去,无力地倚回萧弋舟怀中。

    周氏道:“将军,我准备了盆盂。”

    她将板凳底下的盆盂取出,递到萧弋舟脚下来。

    嬴妲却不肯吐了,只是脸色晕白,“我休息片刻便好。”

    她瘦了太多,萧弋舟抱了这么许久都没觉着累,宛如拘着一只鸟儿在胸口,又轻又软。他的俊脸蹭着嬴妲柔软的发梢,面色如笼罩着一层严霜,只是不肯话,心却沉沉的。

    前头过了栈桥,又开始有些颠簸,嬴妲脸色雪白,一路上直欲干呕,萧弋舟咬牙吩咐人休息两日再上路。

    如此行进过于缓慢,手底下人不,萧弋舟也明白,但他不得不顾及嬴妲的身体。偏偏她从不在他面前道丝毫不适,一路强装欢笑,萧弋舟愈发是为难,只要发觉她脸色有一点不对,即刻命人停车。

    然路已行到此处,再折回也是山迢路远,不如一鼓作气返回平昌。

    嬴妲只是有些娇气,但从没一个苦字。她向来比谁都能吃苦的。怀着老二独居山中,几度性命垂危,她从没对萧弋舟提过一句,还是他从周氏嘴里逼问出来的。她能活下来,还蜷在他的怀中安睡,已是他从老天手中抢回来的,不敢不奉如珍宝。

    初日升上林梢,马车徐缓地穿行于林间,枝头阴翳拂落而下,自蓬盖顶一叶一叶地摩挲而去,时而明亮,时而晦暗,人脸上都被筛着树荫,嬴妲偷偷从萧弋舟怀中探出脑袋,仰着目光偷觑他。

    他一直戒备着如临大敌。

    她知道他所戒备的,不是路上的山贼草寇,那些他丝毫不惧,他戒备的是她随时可能到来的病魔和令他惶恐不安的一直沉睡。

    他垂目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又不大好,便吩咐人停车。

    片刻之后,车队停了下来,一人前来叩门,“将军,有人送来一物,不知该不该拿上来。”

    萧弋舟皱眉,不知这时是何人来送礼,为防有诈,谨慎地问了一句,“是何模样?”

    “书生模样,相貌清秀,似乎比将军还要年长几岁,约莫三十上下,还抱着一孩童。”

    萧弋舟不记得自己认识这路豪杰。

    谨慎起见,他将嬴妲抱着放了下来,自己下车去见那所呈之物。

    赠物之人却已经走远了,萧弋舟定睛一瞧,却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幅画,画轴一吐,入目一幅山水美人图,青山为幕,落雁成阵,美人立于河边,仙袂拂动,如洛水之仙。只是再定眼一看,这画中之人,活脱脱是嬴妲的面相。

    他登时沉了脸色。

    没想到这山中竟还有她昔年的追慕者?

    那时仰慕嬴妲的,都是各方俊彦,若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技艺,如何敢大言不惭对沅陵公主表露痴心?

    他走回了马车之中,嬴妲见他脸色已不若方才下车时好看了,又见他手中捏着一幅画,纳闷起来:“夫君,何人所赠?”

    “没看清,走远了。”

    嬴妲从他手里拿过那画。

    萧弋舟脸色难看,面孔朝外,哼了一声。

    画上有两行题字——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夫君。”她的手推了萧弋舟一把,他不理会,她无奈而腼腆地轻笑,“我心里只有夫君,我真不知——”

    至此处她忽然顿住,有些催促地对萧弋舟道:“夫君,抱我下去!”

    萧弋舟一惊,虽然惊诧于嬴妲突然而来的激动和惊喜,还是依言将她抱起,放下了马车。

    嬴妲问方才传画之人,“他走了?”

    下属抱拳回话:“确走了,那位先生临去之时,道让夫人不必追寻,他只是来报个平安而已,愿夫人日后长乐无灾,顺遂一生。”

    萧弋舟将跌回来的嬴妲单手搂住,心中醋意更甚,蹙眉压低了嗓音:“他是谁?”

    嬴妲还为那话愣愣的,闻言抬起了头,仰目望着萧弋舟,两行泪珠滚落。

    嬴妲竟为了自己以外的男人哭,萧弋舟自知那人分量不低,妒火更甚,却忽然不敢再问。

    泪水从下颌滚落,嬴妲却眉眼一弯,露出餍足的笑容,像吃到糖了一般,柔软的两臂抱住了夫君的腰,“是山中之人,北诸先生,不知夫君可认得。”

    “不认得。”萧弋舟下意识道。

    细思起来,又是微微惊讶,“嬴北渚?”

    “嗯。”

    萧弋舟望向林深处,那人身影已杳然无踪,他低低地发出一声叹息,“他竟仍在世上……他竟目睹了我……夺了天下……竟从无现身,只在今日……”

    那人身份敏感,本该不再出世。

    萧弋舟叹道:“恐怕在他心目中,这天下还不如你。”

    嬴妲软软地笑了起来,“他一生最看重的是家人,不是身外名利。夫君与他不同,但,也是最好最好的丈夫啦。”

    萧弋舟听出她话中之意,似乎向往着一个如她大皇兄一样的夫君,虽有不忿,但又不得不心悦诚服,冷冷地哼了一声,抱着又她坐回了马车。

    萧弋舟这醋吃到快回平昌了,嬴妲一路上只盯着那画瞧,瞧他们父子的时候都不如看那画的时候多,一幅破画而已,萧弋舟道:“我亦擅画!”

    她愣了愣,垂下了目光若有所思,认可地道:“是的,皇兄曾,西绥萧泊,不弱于他。”

    又是皇兄,萧弋舟恨得牙痒,扭头望向了窗外。

    他安排了人马前来接应,临近平昌之时,萧煜与周清领着一队人马过来,护送他们平安入城。

    嬴妲在车中闭目养神时,忽然听到车外怯懦的一声“娘亲”,她心神一震,立马睁开了眸子,“平儿?”

    萧弋舟也听见了,嬴妲如今行动不便,他便下车去,将平儿抱了上来。

    平儿冲进了马车,望着娘亲,一瞬间的恍惚之后,稚子扑到了母亲怀中。

    平儿已经很懂事,可却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兄长的哭声惊醒了连城,于是两人声儿赛高地都哭了出来,嬴妲和周氏手忙脚乱地,不知该哄谁是好,见萧弋舟好整以暇地歪在马车旁,嬴妲便不住地朝他递眼色,他视若无睹,反而笑话她。

    嬴妲双臂箍住平儿的背,眼眶也湿热了,母子许久未见,她激动之下亲了平儿满脸口水。

    乖乖一点不嫌弃,看完了母亲,就歪着脑袋去看襁褓里的弟弟,连城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奶手不住地要抓哥哥的衣衫。

    一家子其乐融融。

    马车里多了一个平儿,萧弋舟再上去便显得逼仄了,萧煜将马鞭呈给萧弋舟,“请摄政王回宫。”

    他双膝跪地,跟着身后周清等人皆跪了下来,“请摄政王回宫!”

    气魄直入云霄,平儿探出了一只脑袋,好奇地量着父亲的背影,如山岳挺拔峻峭,如刀锋凛然不可逼视。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无以言的震撼和触动,一股热潮冲入了心底。

    萧弋舟回头看了他一眼,平儿吓得拉上了马车门,缩回了母亲怀中。

    嬴妲笑吟吟地抱着平儿,食指刮着他的鼻子脸蛋,笑话他怎么怕起父亲来了。

    车门被再度拉开,密林里金色的日光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将人的身体包裹着,暖融融的。萧弋舟如镌如刻的俊容,此时正充满了与旧时一样的矜傲和温柔,他端凝着她,低声道:“软软,要入城了。”

    嬴妲重重地点头。

    萧弋舟将手递给她,“准备好了么?”

    嬴妲将柔嫩的手滑入他的掌心。

    她知道他在问什么,他们相视一笑。

    往后,更有无数风雨磨折,崎岖险阻,高墙困围,正如他们一路走来所经历的一样,他问她,是否已准备好了一世不会松手。

    自然。

    古城墙已咫尺之遥,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