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酒
他诺被拖走时, 罗飨并没有跟上去。他环顾四周,挑了一处僻静的高地, 远离人群安静地坐下。老板的气质冷冽,形容目生,乍看之下很不好惹, 因此倒是没有精怪愿意凑到跟前挨着他坐。罗飨乐得自在, 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壶酒来,自斟自酌。一时间酒香四溢,周遭的精怪们都有瞬间的愣神,不由得露出痴醉的神色来,但也只能动动鼻翼深吸一口气,并不敢动弹。
所幸很快地,众妖的目光都被台上的动静牵引过去。
“神仙外卖”开业大典最初只是他诺一拍脑门的想法。不经事的海獭很难考虑到全局。最初的激动之情褪去后,他很快便将开业事宜抛诸脑后。因此准确来,他诺对于庆典活动的落地并无多大贡献, 他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便是聘请专业鸟士张葵先生。
从职业角度来, 百叶林的时尚扛把子张葵先生仅仅是宣传物料设计师,但身为凤头鹦鹉的神经质赋予了他爱出风头的特性。开业大典——尽管只是一个外卖作坊的开业——在红久河流域可是史无前例的。身为这项世纪庆典的时尚顾问,张葵可谓是时尚弄潮儿, 开天辟地独一份。他面上尚能维持冷淡的骄矜之色,内心实则骄傲不已, 暗自立誓要将此次典礼举办成闻名遐迩的精怪盛事。
有此雄心壮志, 张葵在不知不觉间绕过他诺这种不靠谱的甲方, 包揽下庆典的各项活动安排事宜。作为吃螃蟹的回报, 张葵对于如何举办一场适宜的开业典礼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一回生二回熟,等下次别鸟再举办典礼时,后继者的章程必然都会受到张葵的影响。这种隐隐引导潮流的自豪感不断激励着张葵。更何况,他诺从胡大爷代购的鹦鹉鸟粮实在可口,无形中让张葵对于“神仙外卖”的企业理念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张葵斗志昂扬,发动所有可动的力量,全身心投入活动策划。出于对细节的过分敏感和极端的控制/欲,张葵事事亲力亲为,虽有磕绊,但到底还是将活动有条不紊地举办起来了。
前期宣传落地后,张葵闭门了好几天,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制定一套极有仪式感的庆典流程。张葵确信第一个跳大神的人类必定也是如他这般摸石头过河,但有一个准则是通用的:越是复杂繁琐、越是令人无法理解看似毫无意义的仪式章程,越能够最大限度地激发参与者的惊叹和敬畏之心。因此,一个的店铺开张仪式硬是被张葵拖至时长一时,大流程有十六项之多,包括主人和重要嘉宾致辞,剪彩,暖场表演,观众才艺展示,抽奖等环节。
忙碌而充实的筹备过程让张葵大呼满足。他全然忘却时间到了流逝,也同样忘了作为庆典的主人,他诺还完全在状况之外。
一位毫无经验的甲方加上一位毫无经验的执行人,鸡飞狗跳的场面几乎是可预见的。
直到他诺被推搡到妖群之中时,张葵才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试图飞向他诺。为了配合庆典的喜庆氛围,张葵当天特地戴上一朵鲜红色巨型山茶花,厚实的花瓣重量几乎压断了他的脖子,导致这只葵花凤头鹦鹉飞起来时跌跌撞撞控制不好方向。张葵几经努力,终于狼狈地扑扇着翅膀落在海獭肩上。他争分夺秒地用极快的语速在他诺耳边飞速过了一遍流程,恨不能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直接塞进他的脑袋里,直听得他诺头昏脑涨,重要事宜几乎一个都没记住。
被张葵一爪子踹上舞台时他诺才得知,作为庆典的主人他是需要公开致辞的。毫无准备的海獭在众目睽睽之下,难得地脸红了——当然他脸上的毛毛太厚,并没有人能发现他的不知所措和难为情。
他下意识地用前爪挠了挠屁股,诧异地发现张葵的那一脚太过用力,锋利的鸟爪子扯下他屁股上头的戳毛毛,导致那里秃了一块,看起来极其不雅观。幸好我现在的触感很迟钝不会痛,他诺心大地安慰着自己。
被这么一岔,他诺的紧张之情倒是缓解不少。一只海獭如果连秃毛这种事情都能淡然处之的话,便再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了。
张葵安排临时搭建的舞台是一棵有百年树龄的雪松。被天火劈裂的树干已被截开,露出坚硬的黄灰色横截面。张葵五斤葵花籽的酬劳,请来十只啄木鸟将树桩内部掏空,做成一个天然回音箱。由于雪松木质过硬,干完活后十只啄木鸟中有八只都得了罕见的脑震荡,但最终呈现的舞台效果极佳。
他诺踩上舞台,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浑厚的回音。全场渐渐安静下来。在这样凝重的氛围下,他诺决定破罐子破摔。他抬抬尾巴,用力敲了敲台面,咚咚咚的声响将所有动物精怪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
张葵站在正对舞台的松木上,满脸骄傲地望向他诺。这只毛脸怪终于有了点万众瞩目的自觉。
“你们好,我的名字叫他诺,我的‘神仙外卖‘终于要开业啦。我很开心!”他诺对着黑压压的舞台下方深鞠一躬,“谢谢大家能来我家做客。今天我的家人准备了好多好多的食物,很好吃的,希望你们能喜欢。”
罗飨略一挑眉,有几分意外,没想到这只笨海獭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大”场面,也有几分镇定不惊的神采,看起来更加地——傻气了。
然而张葵显然并不满意他诺的表现。在他设计的台本里,他诺在致辞里需要回忆往昔,几个童年的悲惨故事,制造出悲伤而凝重的氛围,从而调动观众们的情绪,让他们能够最高程度地认可海獭这来之不易的事业。
同样的,因为缺乏沟通,张葵关于悲情剧本的脑电波完全无法被他诺接收。他致完词,对自己正是满意,喜滋滋地想要下台去找老板,被气急败坏的鹦鹉一脚又踹上了台。他瞪着眼睛,懵怔地望向张葵,对方挥舞着双翅朝他比划:
继续——
他诺挠挠头,思索半天,在贫瘠的词汇量里搜索一番,磕磕巴巴地继续道:“为了酬谢广大的新老客户,在此,我要公布一个海獭族的秘密。”
这么着,他诺有几分赧然。其实在这片大陆上,仅有他这么唯一一只海獭,“海獭族”口气未免太大了些。但这样大言不惭的噱头,倒是引得原本再次集中注意。
他诺伸出两只前爪,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着台下笑了笑,然后手心对着手心使劲揉搓几下,认真道:“下面我要揭露我们海獭洗脸的秘密步骤。”
嗯?
秘密?步骤?
洗脸还需要步骤吗?
所有精怪脸上都呈现出一种茫然的、要笑不笑的诡异表情。
他诺犹自不知,有板有眼地演示了一套他的揉脸操。先顺时针按摩脸的轮廓,再逆时针揉搓软毛,将毛发间藏着的细杂质揉出来,再由下而上由鼻头到眼窝深度按摩一番。他毫无保留地将所有细节都公布出来,这还是第一次他诺和这么多人分享自己的秘密呢。
海獭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大方补充道:“这种搓毛方式还可以运用到身上的毛毛哦,每日多次,没事的时候就做一做,可以保持毛发干净整洁、蓬松柔软,增加发根间的空隙,不管是为了在水面浮泳还是潜水保温,都是很不错的。如果你在揉搓毛毛的时候,再撒上点海盐,效果会更好哦。”
台下一片死寂,众妖面面相觑。
场面尴尬得张葵都要掉毛了。他当机立断,用翅膀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十字。这是一个暗号,意味着庆典将要进入到下一流程中。在他的设计中,这时候舞台上方应该从天而降花瓣雨,将庆典的主角包围在一片粉色的花海中,犹如众星捧月。这是整场庆典中的一个气氛高/潮。想到那样艳丽的场景,张葵激动得翎羽发颤。
一个不完美的开场并没有什么,精彩的重头戏才是关键。
然而——
预想中的粉色雨并未降落,轰然而泻的是颜色更为红艳的粉末状的——
辣椒面?!
张葵瞪大了一双黑豆眼,震惊地望着瞬间被火红的辣椒面包裹住的海獭。
全场一片死寂。
啊啾——
他诺忍不住了一个大喷嚏。然后,像是开了一个奇怪的开关,此起彼伏的喷嚏声不断响起,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都陷入辛辣的混乱之中。
张葵两眼一黑,直挺挺地砸下树来,化作一朵枯萎破碎的山茶花。
他的事业死去了,死在这样一个月圆之夜。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放下今夜耻辱的包袱。
这时,水獭二哥从舞台正上方的杉木爬了下来。他的口鼻用深蓝色的头巾严严实实地掩着,虽然造型诡异,倒是没有受到辣椒面的攻击。他挠了挠头,一脸歉然道:“花瓣在铺入场红毯的时候用光了。”
事出紧急,缺乏想象力的水獭二哥实在想不到其他的补救措施。而辣椒面用着最接近“喜庆”的色彩,且因为招待客人用的食物多数为海鲜,水獭妈妈准备了充足的分量,水獭二哥本来是想用少量的辣椒面意思意思一下,没想到他才准备撒手,水獭弟弟他他米忽然从天而降,一屁股砸到水獭二哥的脑袋上,他大惊之下,将所有的辣椒面都抛撒了出去。
水獭二哥罢,伸爪将他他米从脖子后头掏了出来。他他米被抓到人前,明白过来自己闯了大祸,可怜兮兮地用前爪不断作揖,浑身发颤,眼睛里挤满泪水。
他诺虽然无语,但对着他他米也生不起气来。他用沾满辣椒面的爪子揉了揉弟弟的脑袋。他他米扑进他的毛肚皮里,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尽管水獭一家奋力运水清洗现场和客人们,但辣椒面的威力太大,不少海河鲜精怪都昏了过去,看起来美味——呃,凄惨极了。
最后,还是欣赏完闹剧的罗飨出手,招来阵阵东风,将腌制好的客人们挨片扔进河水里。冰冷的河面上浮起一层厚厚的红沫,辛辣咸香的辣椒气息飘荡在红久河流域上空,经久不散。
原本准备好的乐队和歌唱表演没能上台,繁琐的开业典礼仪式也胎死腹中。虽然这场惨不忍睹的庆典在兵荒马乱中匆忙结束,但从长远的角度而言,倒并非是一场彻底的失败。当然这主要归功于张葵事后的补救。不得不这只葵花凤头鹦鹉先生拥有超越常鸟的意志和魄力,他在最短的时间振作起来,并迅速展开公关措施。
几乎在典礼的第二天,关于开业庆典一定要用辣椒面祈福才能求得生意兴隆的传言便在红久河和百叶林领域广泛地流传开来。虽然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们都不上来为何辣椒面有这样的作用,但并不妨碍他们将信将疑地将这个奇怪的传统传递下去。毕竟,在之后的几十年的时光里,“神仙外卖”的名号确实愈做愈响,毫无疑问地成为当地的一块金字招牌。不少当事妖信誓旦旦地表示,经受过神仙辣椒面洗礼之后,他们的悟道之旅更加通顺,修习起来事半功倍。在越描越玄乎的传言之下,开业甚至开学仪式和红彤彤的辣椒面逐渐绑定而行。这样的结局,是他诺甚至张葵都始料未及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对于他诺而言是遥远的往后。而当下、此刻,这只海獭的内心充斥着难过和气馁。他成年后经历的第一件大事就这样难堪收场,和他的美好预期一点都不一样。他甚至还兴致勃勃地邀请老板来观礼,试图通过盛大的开业仪式增强罗飨对他的信任感,从而促成更加稳固的战略合作关系。
只可惜这一切都毁在辣椒面上。虽然他诺很喜欢辣椒面,但他悲伤地觉得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思念这种呛鼻的味道。
巨大的失败压在肩头,他甚至都不敢抬头看老板的表情。
一通思想斗争之后,他诺还是勇敢地抬起头来,他得承认自己的失败,也想开口向罗飨道歉。才要开口却发现老板面上毫无嬉笑嘲弄之意。
大概因为事件主角是他诺,罗飨其实并不觉得今夜的闹剧令人意外。那些用辣椒面腌制好的海河鲜看起来还挺可口的,若不是他受限于不对成精动物下口的承诺,罗飨今夜倒是愿意饱食一顿。况且,本来就对开业典礼兴致缺缺,提前结束反而称了他的意。
罗飨于是晃了晃手中的酒瓶,道:“要不要喝酒?”
他还记得曾答应过这只傻海獭请他喝酒。他诺显然是忘了这件事,难掩满脸的震惊,傻乎乎地跟在老板后头,往百叶林深处走去。
入夜后的密林深处黑得伸手不见五爪,偶尔闪过几个诡异的亮点,浓厚的黑色压下来,气氛凝重得很。海獭并非夜行动物,在黑夜中不免行动笨拙。然而罗飨似乎丝毫不受夜色的影响,穿梭其中如履平地。所幸他走得极慢,他诺拖着尾巴,勉强能贴在老板后头。他微微喘着气,那些关于开业典礼的烦恼自然而然地被抛之脑外,似乎已经离他极远极远。
走了不知多久,他诺忽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原来他们已来到百叶之心。所谓百叶之心就是百叶林深处的一片心形空地,正好处于林子的中心,此刻被月光填满,宛若一湾明泉水。据林子里的老妖们所,百叶之心其实是天坑,是千万年前某位前辈渡劫时所留。当然这种法如今已是江湖传,毕竟渡劫这种事情在年轻一代妖精们的眼中纯属于封建迷信,陨石雷电都只是有道理可循的自然现象而已。
罗飨走至百叶之心的中央,掀开衣摆,利落地盘腿而坐。他诺紧走几步,也跟着坐了下来。他偷偷将尾巴垫在屁股下头,以抵挡潮湿的水气。尽管他现在感受不到夜的寒凉,但怎么想毛毛弄湿了也不是一件令獭愉快的事。也不知老板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是怎么做到毫不介意地席地而坐。
罗飨忽然变出两只酒杯,将其中一只递给他诺。
他诺满眼惊艳。这的酒杯漂亮极了,通体透亮,光影浮动,似有形的冰晶又似无形的流光。他忍不住赞叹一声,心翼翼地将其捧在手心之中,生怕稍作用力而捏碎了。
罗飨不由得笑了笑,心情大好,解释道:“这是夜光杯的一种。在月圆之夜,于卦象中月色最浓郁之时,抽出一缕光精,用千万年未见白光之玉中的石髓锁住,最后雕琢成杯。”用此杯饮酒,千杯不醉,入梦后可神游天地。
他诺听得一愣一愣的,捧着酒杯不敢动分毫。
罗飨取出酒瓶。那瓶子不知道又是什么古怪东西制成的,看着他诺眼中也是漂亮得近乎梦幻。在他热切的目光注视下,罗飨轻斜瓶身,一粒清亮似冰的碧绿色液体滴落在他诺的酒杯里。与此同时,他诺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香气,似散非散,酒香入鼻,通体舒畅。
他叹息着,居然只有这么一滴,老板未免太过气了些。
罗飨嗤笑一声,道:“像你这样的妖怪,能承受一滴就不错了。寻常的猫儿,只能闻闻酒气。”
他诺正想辩驳自己并非一只猫,却见罗飨已经斟酌起来,连忙仰头,将酒滴送入口中。明明只是的一滴酒,滑入喉间却似甘泉涌入。
好喝!
他诺的眼睛里飘荡着两枚明月,又圆又亮。“这是什么?”他问道。
“猫儿酒。”
他诺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他咂咂嘴,没想到真正的猫儿酒居然这样美味。甘甜清冽,掺杂着淡淡的果木香气,还有一种奇妙的苦味,但一点也不讨獭厌。
啊,这样好喝的酒,老板之前怎么不舍得请我呢?他诺道,心想老板果然气得很。
罗飨仿佛看出海獭的心思,手指用力弹了弹他的脑门,微怒道:“你很不满?我请你喝酒还得挑时候吗?”
满的满的,不用不用。他诺倒是谦逊得很,立刻顺着梯子往下滚。
“不过……”罗飨沉吟片刻,话头忽转,道,“这猫儿酒确实是得看时候,不是你想喝便能喝得上的。”
原来,猫儿酒是天上的神仙酿造的,百年成一坛,千年才能启封。
罗飨才完第一句,就瞅见他诺毛绒绒的脸上写满不信,便知这只海獭肯定又在腹诽心谤,不由得笑骂道:“怎么,这种故事你觉得特别不能理解吗?”
他诺连连摇头摆手,否认道:“没有没有,我觉得猫神仙这种设定特别迷獭。我都听入迷了。”他罢,将眉头挤作川字,故作严肃认真的模样。
沉迷于仙猫故事的老板看起来也挺可爱的。
罗飨懒得理他,继续往下。
这位好酒的猫神仙热衷于仙游于天地之间,收集天材地宝,待时机成熟便亲自酿造一坛猫儿酒。然而不等酒香酿成,这位猫神仙得了天道之令,需得动身前往人间,这一去不知归期几何。他便将满满一坛猫儿酒,用仙藤悬挂于月牙之勾。
月圆之际,月牙尖勾彻底消失,猫儿酒晃晃悠悠,掉落至人间,碎作成千上万滴。待到下个圆月,仙藤会带着酒坛重新回到月勾之上,如此往复,年年岁岁。
如果是哪只猫命中有奇遇,在月圆夜闻见猫儿酒的香气,便能化智成精,脱离凡骨。
自此之后,猫儿们纷纷选择在夜间活动。直至今天,心细的人类仍能发现,在月圆的暖春,会有一群又一群的猫咪们群聚而笑,对月吟唱。
猫儿——酒哟——喵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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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诺: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聚众相亲得这么清新脱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