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天刚亮没多久,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 整个城市还未从一夜的睡眠中彻底清醒过来。
叶长生和贺九重正站在病房的门口低声着什么, 突然, 只听从不远处的走廊里突然出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与身旁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停止了和他的对话, 微微抬头朝着传出喧闹声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多会儿, 只见一对已经即将步入中老年的男女一齐大踏步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他们门口停了停, 对着叶长生就问道:“我妈醒了?”
叶长生没有立即回话。
他的视线往两人的脸上转悠了一圈,然后似乎是笑了一下, 没有接茬反而是另找了一个话题问道:“杨女士和杨先生的精神看起来似乎不大好,是昨天夜里想着张老太太所以一夜都没能休息好吗?”
听叶长生突然提到“昨天夜里”, 像是被勾起了什么记忆似的,两个人一瞬间便都沉默了下来。他们相互看了对方一眼, 脸上表情不出的古怪。
这微妙的表情变化被叶长生看在了眼底, 他唇角弯起的弧度不由得更深了深。而后稍稍侧身将房门让了出来, 朝着门内的方向偏了偏头示意道:“张老太太在里面等你们很久了,进去吧。”
杨秀娟便和杨庆豪点了下头, 绕过他走到门边, 然后伸手拉住了门把手开了门,一齐走了进去。
病房里头张老太太正半坐着靠在病床上,氧气罩已经去掉了,但是手上的点滴还挂着。
她微微合着眼, 一眼瞧过去看不出是醒了还是没有。
杨秀娟和杨庆豪两人一开始就盼着老太太醒,但是这会儿真再次见到她了,不知怎么的,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突然翻涌上来,让他们两个人一时间竟然不敢上去找她话。
不过好在老太太那头自己倒是不一会儿就发现了已经进了屋的两个人。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缓缓地将两个人上下看了一眼,声音低低轻轻地:“娟,大庆,你们来了?”
两个人马上走到了她的床头去,喊了一声:“妈。”
老太太看着坐在床头的一双儿女,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笑,但是那笑里又透露出来一种木然的疲惫:“妈感觉自己好久……都没有见过你们啦。”
这一句话出来,杨秀娟和杨庆豪心里头竟然觉得突然地一阵酸涩发紧。
如果是以前,他们可能还不是很能明白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但是现在,终于切身体会过老太太经历过什么,他们两个才明白,老太太这句话背后的绝望到底有多么深重。
他们还记得自己在梦里成为张老太太时,那一次次被挂断的电话、一次次被推迟的会面所给他们带来的浓厚的压抑感与绝望。
在梦里的时候,他们无数次地祈求,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谁来看看她,谁来救救她吧。
但是却始终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杨秀娟伸手拉住老太太的手,回忆着那个在梦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自己,好一会儿才涩着嗓子开口:“妈,你放心,以后我和峰他们以后一定会多来看你的。”
老太太听着这个话却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欣喜模样。她看她一眼,随即摇了摇头:“算了,妈知道,自己的屋子又破又,看起来脏,峰不爱来是应该的……你也不要逼他。你自己都不愿意多呆的地方,折腾孩子干什么呢?”
杨秀娟脸上的表情尴尬了一些,她微微偏开视线,下意识地单手拢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笑着道:“妈,你什么呢?”
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视线又落到另一头的杨庆豪身上,好一会儿,像是回忆着什么:“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你们的年纪都快能当爷爷奶奶了,我这是真的半截身子都已经埋进棺材里去了。”
杨庆豪也觉得这会儿的气氛有些过于凝重。他凑到老太太跟前,低声安慰道:“妈,你想太多了。这回的事不过是一个坎,熬过去就什么都好了。到时候我再给你好好找个保姆……”
这话出来,自己脸色又不自然地变了一变,未完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下去,重新开口道:“要不这样吧,妈,等出了院要不你就暂时先住我家,你儿媳妇工作也没那么忙,就让她照顾你吧。”
他这话刚出来,张老太太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一旁的杨秀娟听着像是有点不乐意了。
她侧头看一眼杨庆豪道:“弟妹的工作虽然很轻松,但是我记得你家女儿马上就要高考了吧?这会儿怎么好让妈住进去,那不是要叫你女儿分心么!”
又把头回过去看着张老太太道:“妈,要不你还是住我那儿吧。”她解释着,“我们家毕竟就峰一个孩子,那孩子等过完年又是要回学校的。等他一走,家里他的那间屋子也就搁置下来了,正好给妈你去睡。平时我上班也是准时准点的,回来也好照顾你,你看怎么样?
杨庆豪本来那一番话也只是出于好心,但是这会儿被杨秀娟一通抢白,倒像是他先图谋不轨似的。眉头微微一皱,看着杨秀娟便不满地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头瞥他一眼,轻哼了一声,低声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杨庆豪声音带着点怒气:“你可别把你那些心思往我身上套,我是真心实意地想把妈接回去伺候的。”
杨秀娟马上反唇相讥:“你话可得凭良心,我怎么了就‘那些心思’了?你为的妈好,我这不也是吗?又道,“而且我也是为你好。你们家已经有四个人了,妈要是去你家,住哪儿?总不能让她睡沙发吧?”
“我当然不会让妈——”
杨庆豪后面还未完的话却被张老太太突然断了:“行了,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明白着。你们不用吵了,你们两家,我哪家都不去。”
杨秀娟和杨庆豪听到这个声音微微一怔,随即忙看着张老太太道:“那怎么行?妈你这会儿身体不好,身旁没人照顾着我们也不放心啊。”
老太太似乎是笑了一下,她低头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雪白的被子,声音轻轻地:“这么多年你们没照顾我,我不也好好的熬过来了吗?”
这句话其实从那头出来并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但是听在杨秀娟和杨庆豪的耳里,莫名就觉得尖锐得似乎让人无所遁形。
又抬头望着杨秀娟那头,突然问道:“我的房产证现在还在你身上带着吗?”
杨秀娟听到她问出这个话,背后突然就感觉一凉,勉强地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道:“妈,你这是糊涂了吧?房产证你不是自己收起来了吗,怎么这会儿还问我要呢?”
张老太太叹一口气:“我倒是希望我彻底糊涂了。”又望着杨秀娟道,“昨天晚上,你和你弟弟的那些事,我都看见了。”
这话一出,杨秀娟和杨庆豪再看着张老太太的脸,背心是彻底被冷汗给浸透了。
杨庆豪声音略微有些抖:“昨天晚上?妈,你在什么?你不是早上才醒的吗?”
张老太太手在被子上捻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才醒的……不过昨晚我也的确看到了。”这句话完,她也不愿意再跟他们往深了解释,只是叹着气对着杨秀娟道,“娟,把我的房产证给我吧。”
杨秀娟自然是算咬死了不承认房产证被自己拿着了,但是再一看张老太太的那双眼,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头一哆嗦,犹豫好半天,还是从包里将东西递了过去。
张老太太接过房产证,放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然后压到了一旁,对着两人缓缓道:“至于房子——”
本来低着头站在一旁的两人一瞬间都突然抬了头朝张老太太望了过去。
张老太太面色很平静:“房子我没有算给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杨秀娟和杨庆豪闻言脸色瞬间微微变了一下。
杨秀娟首先忍不住地道:“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老太太看着她:“娟,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
杨庆豪又紧跟着有些不能理解地夹杂了些火气地道:“妈,你就我和我姐两个孩子,这个房子你不留给我们,难道还准备捐出去给别人吗?”
张老太太愣了愣,随即又点了点头,她的语气平静而又认真:“这样我也觉得很好。”
看着老太太这幅模样,知道她这下是要来真的的两人都忍不住有些焦急起来。杨秀娟坐在她床头,拉着她的手就道:“妈,你知道你在什么吗?那可是套拆迁房,你知道一旦它被拆迁,我们能够得到多少拆迁补偿金吗?捐出去——你怕不是疯了!”
杨庆豪也道:“是啊,妈,你也知道我们家里马上就要供两个孩子上大学了,手头上正紧。你难道就不想着帮衬一把你的孙女吗?”
张老太太双手叠放在大腿上,轻轻地反问道:“如果没有那套房子,我就不是你们的妈了吗?”
这话问出来就显得诛心了,饶是杨秀娟和杨庆豪二人听着也不由得觉得有些别扭。
“妈,你什么呢。你是咱妈跟有没有房子有什么关系?”
张老太太又道:“那这套房子在房产证的名字写得又究竟是谁呢?”
杨秀娟不明所以:“妈,你这……。”
“是谁?”张老太太低低地又问了一遍。
杨庆豪倒是反应了过来那头是什么意思,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低声道:“是你。”
张老太太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很好了。”
“妈这一辈子,其实一直没有为自己活着过。现在老了老了,土已经埋到脖子,趁着还能喘气,我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
她对他们笑了一下:“妈没两天日子了。”
杨秀娟和杨庆豪愣了一下,朝着老太太看了过去。
“没两天日子啦,这辈子结束前,总得做点什么吧?”张老太太对着他们道,“去帮我找个律师吧,我想要立份遗嘱。”
杨秀娟看着这样的张老太太,心里莫名一阵酸涩。
她突然想起自己还很的时候,张老太太将她和杨庆豪一人放在一个框子里,用扁担挑着,一晃一晃地往田里走过去。
太阳很大,晃得眼开始发涩。于是她就把视线放在年轻的张老太太背上。
明明是纤弱的身子,但是在幼的她眼里却依旧无比高大。
她的肩膀明明那样细窄,但是却又好像是总有着使不完的劲儿,能背着他们到处折腾。
是什么时候呢?
杨秀娟看着床上面容苍老,手臂细瘦得仿佛轻易就能折断的张老太太,忍不住就在想:究竟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曾让她觉得无比高大的人,现在已经如此的疲惫和虚弱了呢?
“别胡。”杨秀娟轻轻地断了张老太太的话,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医生不是妈你的身体已经度过危险期了吗,放心吧,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杨庆豪也叹一口气,走到张老太太另一头。绕过吊着点滴的地方,将她枯瘦的手指合在手心里:“是啊,妈,别胡。一切都会好的,你就在这里安心养病……这两天我去跟公司请个假就过来陪着你,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张老太太笑了一下,没作声,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么多年难得的儿女都在身边的时刻。
两个人又陪着张老太太坐了一会儿,随后才又各自离开了。
在那两人离开之后,叶长生和贺九重才又回到了病房,他看着靠在病床上的张老太太,微微笑了一下问道:“你一直希望你的儿女能抽出时间来陪你,现在他们做到了,你感觉如何?”
张老太太沉默了很久,她半垂着眼,看上去像是虚弱得快要昏睡过去一般。好一会儿,她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淡淡的茫然。
“我觉得,如果当初我什么不知道,一直装糊涂的话,会不会有很多事情就不会这么让人难以接受。”
老太太望着叶长生道:“他们想要陪着我,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吗?还是只是害怕我立遗嘱,将房子捐出去呢?”
她用细瘦的双手深深地将脸捂住,声音里带着点颤抖:“最可怕的事是,就算他们现在是真心地想要在我身边陪着我,但是我却也没有办法脱离房子问题来相信他们了。”
叶长生看着这样的老太太也就并不作声,只让那头自己静静地消化她现在所面临的一切。
虽然做人是难得糊涂,但是要是真的因为糊涂而将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窝囊死了,那也未免太过于悲哀了一点。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那头的情绪感觉平和了一些,这才又将手放了下来,看着叶长生道:“刚才的话我的儿子和女儿都没有听进去,趁着我现在还能话还能喘气,叶天师你不如就帮我去立一分遗嘱吧?”
张老太太声音有些发紧:“有些事情,总该要去解决的。”
杨秀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她老公见着她没魂似的飘进屋子里,喊了几声也没见到反应,忍不住就凑过去问道:“你怎么了?”
杨秀娟看着那边人都晃到了面前,这才猛地回过神。将包随手扔在了茶几上,自己则半躺进了沙发。
“没什么。”
杨秀娟的老公洪刚见着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知道她这是遇到了什么事,给那头剥了个橘子递过去问道:“你昨天大半夜的就要看老太太,这一去也就没个消息……怎么弄到现在才回来?”
杨秀娟没接,抬头看他一眼,有气无力地:“别提了,昨天夜里遇到了一点邪门的事儿。”
“什么邪门的事?”听她那么,这边也来了点兴趣,坐到她身边又试探性地道,“你弟弟?”
杨秀娟摆摆手道:“他哪有那个本事!”
洪刚看着她的表情,更觉得好奇了:“那是什么?”
杨秀娟道:“昨天晚上,在我妈家里我不是找东西来着么,找了没一会儿之后我弟也来了。”她回忆着,“后来我们两个为了抢我妈留在房间里的那本房产证,就推搡了一会儿,结果他那边一个力道没收住,我后脑勺撞到桌子角,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
洪刚闻言一惊,赶紧凑过去扒着她的脑袋看了看:“哎呀,真撞伤了!”伸手心翼翼地在伤口周围探了探,“你这弟弟也太虎了吧,都结血痂了——你去医院的时候怎么没去包扎处理一下?”
“事太多了,哪能想的起来这个。”杨秀娟被那头一,这才感觉自己受伤的地方这会儿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把洪刚拉到身边,对着他道,“我话还没完呢。”
“后来我昏死之后,我就做了一个梦。”她到这儿,稍微顿了顿,身上忍不住了个颤,“我梦见我变成我妈了——我跟她那个进了局子的保姆在一块生活,然后她就见天地我骂我……”
洪刚看着杨秀娟的样子想了一会儿道:“你这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吧。你妈不就是因为被那个保姆虐待才送去的医院吗?”
“如果光是我一个人还好,如果是我和我弟同时做了一样的梦呢?”杨秀娟低哑着嗓子道,“实际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个梦。我在那个梦里面度过了一两年,每一天每一天,就连细节似乎都很真实。如果这只是一个梦,那也未免真实得过于可怕了。”
“不是做梦还能是什么?被鬼附身了吗?”洪刚被杨秀娟神神叨叨的样子弄得觉得有些好笑:“我看你啊,就是精神太紧张了。”
杨秀娟看着丈夫并不能理解她的话,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
毕竟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别人是根本无法体会她的感受的。
洪刚找了个医药箱,替杨秀娟将头上的伤口处理了一下,嘴上问道:“那房产证最后呢?被你弟弟抢走了?”
“被我妈要走了。”
杨秀娟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今天上午我和我弟去看她,她昨天晚上看见我和我弟在抢房产证,然后就从我手里要走了。”
洪刚用镊子夹着药绵的动作微微一顿,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看见的?”
杨秀娟幅度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昨天夜里应该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洪刚将医药箱又收了起来,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怎么感觉,这听起来好像突然从家庭伦理剧变成了一个鬼故事?”
杨秀娟勉强地笑了一下:“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洪刚道:“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房子呢?你妈是怎么想的?”他道,“我可听下半年那房子就要准备拆迁了。”
杨秀娟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头道:“别提了。”
“怎么了?你妈要把房子给你弟?”洪刚惊讶地道。
杨秀娟摇了摇头:“她想把房子捐出去。”
“捐出去?”因为太过于震惊,洪刚的眼睛一时间都瞪圆了,“哎,这……这老太太别不是受刺激受大发了吧!那可是几百一千万啊,捐出去?”
又看看杨秀娟,问道:“你跟你弟同意了?就让老太太这么犯糊涂?”
杨秀娟略有几分烦躁地把头发往后面拨了一下:“那能怎么办?那是我妈的房子,又不是我的!我还能拿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不准捐吗?”
“诶,这……”
洪刚觉得杨秀娟的态度似乎跟以前有点不一样,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可咱们A区附近看上的那个房子……不买了?再过几年等那边中学迁过来,那可是要翻好几倍的!”
杨秀娟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觉得钱跟人哪个重要一点?”
洪刚下意识地想“钱”,但是看着自家媳妇儿不那么好看的脸色,还是犹豫地问道:“你这是……心疼老太太了?”
杨秀娟又是沉默了许久:“我妈一直不喜欢X市,她以前总是,这里太大了,但是没有人情味儿。”
洪刚笑笑:“大城市节奏快,利益交往来的快,谁还跟你讲人味儿啊。”
杨秀娟低声喃喃着:“是啊,谁还跟你讲人味儿啊。”好一会儿,又抬头看着洪刚道,“在之前那个梦里,除了被那个保姆虐待之外,我还梦到了我自己跟我弟。”
“一年只有几个电话,电话过来的就是房子。我在梦里的时候好几次是想告诉他们我在被人虐待的,但是到了最后我却什么都不了。我第一次发现,站在我妈的角度来看,我跟我弟真不是个东西。”
“老洪,你,咱们的儿子算是有人味儿吗?”
洪刚听着杨秀娟的深了,脸上的笑也渐渐地收了起来。他想了一会儿,低声地道:“你是什么意思?”
杨秀娟声音极低:“你,要是二十年后,我们两个哪个先走了,另一个生活不能自理了,咱们儿子……还会愿意照顾咱们吗?”
“那当然——”话到一半,洪刚却又顿住了,他的神色变得沉默,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老洪,我突然有点害怕。”杨秀娟声音里有着些许的哽咽,“我们是哪里出了问题了呢?我总觉得,我们这样对待我妈,以后我们肯定会遭报应的……”
洪刚将杨秀娟抱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许久才低低地道:“我们以前好像从来都没想过这种事。”
杨秀娟靠在他怀里,缓了一会儿,低声道:“老洪,我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一下。”
洪刚下意识地便明白过来她想什么:“你想把老太太接回来?”
杨秀娟“嗯”了一下:“今天上午在医院的时候,我弟也这么。我当时太激动了,觉得他是想在老太太立遗嘱前发动全家煽动,但是现在冷静下来再想想,我觉得他应该也只是单纯的想要补偿老太太罢了。”
洪刚犹豫地道:“但是我们两个要工作……”
杨秀娟道:“老太太现在也不是完全不能生活自理,我下班又早……再明年我也就退休了。让老太太在我和我弟家轮流住吧,两家要能分摊着来,压力也不会太大的。”
洪刚又叹一口气,笑着道:“你这是都已经算好了,就等着我点头了?”
杨秀娟就望着他。
洪刚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们把老太太照顾好了,让峰看看,好歹也算给他养一点人味儿……只不过我这个人笨手笨脚的你也知道,家务我来做,但是伺候老太太的精细活,你还是得自己来。”
杨秀娟笑了一下,脸上混合着疲惫和放松的表情。
“成吧。我待会儿再去跟我弟弟个电话商量一下……这么多年了,为了老太太这个房子我们两家几乎都像敌人一样,现在老太太把房子捐了也好……”杨秀娟喃喃着,语气里有点不甘心,但是更多的是释怀,“也好……眼不见为净。”
杨秀娟这边神思不属,同样经历过那样真实而又恐怖的梦境的杨庆豪这边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正思考着之后的路要怎么走,突然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低头往屏幕上出现的“姐姐”两个大字上看了看,好一会儿,略带着些诧异地接通了电话。
“这好像是最近几年你第一次电话给我。”杨庆豪声音淡淡的,“我还以为我们两个早就已经做好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算。”
那头杨秀娟听着他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这次电话,是想跟你谈谈咱妈的事。”
杨庆豪步子微微顿了顿:“什么?”
“你上午在医院的那个。”杨秀娟提醒道,“把咱妈接回来照顾。”
杨庆豪没明白她的意思:“你什么意思?”
“我之前可能是我太激动了,误会了你的意思,后来我觉得你的意见挺好的。”杨秀娟道,“妈年纪这么大了,总不能再让她一个人。我已经跟你姐夫商量过了,如果你那边也同意,咱们就轮流几个月让咱妈换着住……你女儿要高考了,这几个月可能现在我家,等她读大学了,再让妈去你那边。你觉得怎么样?”
杨庆豪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现在又在什么主意?”
“没什么主意,我只是……”杨秀娟笑了一下,“我只是不想遭报应。大庆,昨天的那个梦,对我们来已经算是报应了不是吗?”
杨庆豪心里猛地颤了一下,他的喉结滚动一下,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好,那我回去就跟家里一下。”
杨秀娟应了一声:“那就先这样定了。”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那头道:“至于那个保姆,因为她已经是个虐待老人的惯犯,我准备最近去联系之前几家受害人的家属,一起对她进行起诉。如果快的话,下个月就可以开庭了。”
杨庆豪应声道:“我接触的客户里面刚好有一个厉害的律师,我之后再去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约到他来替我们这个官司。”
杨秀娟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那这一方面就交给你去做吧。有什么事情就用这个号码再联络。”
着,便挂掉了电话。
洪刚看着杨秀娟电话完了,冲着她那头看了一眼:“结束了?”
杨秀娟点了点头,回房间里换了身衣服,然后拿着包和车钥匙就准备出门。
“你去哪?”
“再去警察局看看。”杨秀娟抿了抿唇道,“在那个梦里,那个保姆做的一切……真的,如果她现在在我面前,我怀疑我会忍不住亲手掐死她。”
洪刚觉得自己的妻子这一次因为一个梦真的是有点陷得太深了:“我觉得你可能是精神太紧张了,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杨秀娟站在门口侧着头望着坐在沙发上的洪刚,好一会儿才道:“如果那不止是个梦呢?”
完,也不等那头答复,换了鞋便走了出去。
而与此同时,病房中,律师按照张老太太的意思将遗嘱立完,又再三确定之后,才让老太太在遗嘱上签字并按了手印。
叶长生扫了一眼上面写着的条条款款,又望一眼老太太:“真的已经就这样决定了,将房子捐给福利院和养老院?不反悔了?”
张老太太虚弱地笑了笑:“获得一份从天而降的巨额财富,不是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一份幸运——它也有可能是一场灾祸。只有拥有大智慧的人,才能知道怎么运用这笔钱让自己过得更好,但是很显然,我和我的孩子都不足以拥有这样的智慧。”
她叹息着,微微合上眼,声音这回听起来如同睡梦中的呓语:“我真的是不喜欢这里啊……冷冰冰的,没有人味儿。眼睛能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铜墙铁壁,连个能话的人都没有。”
“有时候我会梦到他们两个的时候……可真啊,放在箩筐里,一边放一个,用扁担挑着,带着他们漫山遍野的走。”
“娟性子急,每次不等我把扁担放下,就从箩筐里往外面跳……有时候摔在田里面,就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喊‘阿妈,阿妈’,把身上的泥土蹭了我一整个裤脚。大庆就坐在箩筐里扒着箩筐边缘往外看,看到他姐姐使坏他就笑着拍巴掌。”
“那时候的天,可真蓝啊……阳光明晃晃的,天上的云飘啊……飘啊……”
“飘啊……飘啊……”
叶长生坐在张老太太的床头,看着那头的声音渐渐低弱,放在床边的手无力地耷拉下去,好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祝你从此好梦。”
*
因为那个保姆对所有的犯案事实都供认不讳,所以警察很快地便将她送往了当地的检察院进行起诉审查。
为了尽可能地争取最高的判刑,杨秀娟一整个下午就在到处联系这个保姆之前的那些雇主们。
由于虐待老人的性质十分恶劣,几乎所有的雇主最后都表示要加入到起诉的团队中,事情也算是进展的非常顺利了。
五点多钟回到家,已经一天都没吃饭的杨秀娟感觉自己饿的都快没力气走路了。洪刚已经在家做了饭,她冲过去扒拉几口,还没等嘴里的饭咽下去,杨庆豪那头又了电话过来。
“是我。”那头声音微扬着,像是心情不错,“你下午的进程怎么样?”
杨秀娟勉强将嘴里的饭咽下去,应了一声道:“那个保姆之前的雇主已经全部联系上了,初步谈话是都已经确定了出席起诉。具体的情况,等这两天和他们约个时间,大家当面再做讨论。”
把筷子搁下了,又问道:“你那边呢?”
“我这边的律师也找好了,他本人对于这类案件本来就非常关注,下午联系的时候已经答应将下个月的时间空下来专门留给我们。”
着,又道:“咱妈那件事……我也跟家里商量了一下,他们对于把咱妈接过来轮流住也不反对。既然是都已经准备好了。过两天等周末清闲一点,我们就过去跟咱妈好好吧。”
杨秀娟点了点头,刚准备继续什么,突然,手机另一个电话插/了进来。
她侧头看了看,是个没有标注姓名的号码,她想了想,对着杨庆豪那边道:“我这里来了电话,我怕是那些受害者的,我先接一下,等回回头再跟你联系。”
着,把杨庆豪的电话切了,将那个陌生号码接了进来。
“喂?请问你是?”
“杨女士吗?”熟悉的年轻男人声音通过电话传了过来,“我是叶长生。”
杨秀娟愣了愣,随即问道:“叶先生?是我妈,她——?”
叶长生应了一声:“是的。”
虽然那头什么都没,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像是提前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杨秀娟的心里猛地跳了一下,紧接着一种令人压抑的不安立即便在她脑子里扩散开来。
“我妈……她怎么了?”
“很抱歉地告诉你这个令人遗憾的消息。”
那头的声音低低的:“你的母亲张翠兰张女士,她已经在二十分钟前,也就是五点十三分的时候不幸去世了。”
“现在她的遗体还停放在XX医院,你和杨先生能尽快赶来医院吗?”
“啪——”
手机从手里滑落,摔倒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巨大的清脆声响。
她愣了好一会儿,蹲下身子,将手机捡了起来。
屏幕已经彻底碎了,无数条裂痕横陈其上,再也看不到半点修复的可能。
洪刚看见她似乎不大对劲,赶紧快步走了过来:“怎么了?”
杨秀娟呆呆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她明明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却有眼泪第一时间就滑了下来。
“老洪。”
“……我妈……她走了。”
作者有话要: 七八年没感冒过的我今天被突如其来的重感冒击垮了……头疼,嗓子疼,太阳穴突突突地疼,感觉就没有哪儿不疼……呜呜呜,最近天气变化好大,天使们都要注意,别跟我一样生病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QWQ
我去吃药了,希望今天睡一天,明天一睁眼病就好了,暴风哭泣。
☆、良心(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