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徐招娣眼看着徐来娣离开了,她捧着手里温度逐渐冷下去的水杯, 只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水杯里的温度逐渐冷了下去。
难道他们的命运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他们的价值真的就体现在他们生下的孩子的性别上?
徐招娣觉得自己接受不了。
作为一个女人, 她可以因为爱情、因为责任而成为一个母亲——但是她真的无法接受, 自己会因为自己比男人多了一个子宫而就这么沦为一个生育工具!
她躺在病床上杂七杂八地想了很多,但是还没等她想出一个结果,就听病床那头“吱呀——”一声, 竟是她老公拿着个保温盒就过来了。
“都快十二点了, 饿坏了吧。”男人将保温盒放在台子上, 走过来心翼翼地将徐招娣从病床上扶着坐起来, “妈还在家里给你煲鲫鱼汤,正看着火候呢。她怕饿着了他的大孙子, 所以特意让我先给你送饭过来垫垫肚子。你看,全都是你爱吃的菜, 我妈特意给你做的。”
着话的时候,那头又利索地将保温盒了开来, 将里头的饭菜一一端出来放在了徐招娣面前的折叠桌子上, 笑着道:“等你吃完了饭后我妈做的那个鲫鱼汤也就好了, 到时候我让我妈给你送过来,你再去喝点。”
徐招娣心里压着事儿, 这会儿看着自家老公便显得有些沉默。
“这几个菜就够了, 那个汤让妈不用送来了,留着在家和爸他们自己喝吧。”她的声音闷闷的,“你也知道,我不爱喝鱼汤。特别是怀孕后, 每次妈做了鲫鱼汤,光闻着那个味儿我就觉得身体堵得慌。”
“那怎么行?”男人马上就笑了,他坐到徐招娣的身边道:“这是妈亲自给你做的,花了那么多心思,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儿呢?而且我妈了,鲫鱼汤催奶,喝了以后对以后咱们儿子的喂养是最好的,你现在多喝一点,以后奶水就足一点,这样咱们儿子才能长得更加白白胖胖的。”
“儿子、儿子、儿子!你就知道儿子!”
那头话音刚落,这边一直沉默着的徐招娣却突然激烈地开了口。常年一直压抑在徐招娣心里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了出来,她一手握着拳砸着被字上,声音有点激动,“吃饭、喝汤、睡觉……什么都是为了儿子!你们看见我了吗?”
徐招娣一直是内敛而温顺的,她陡然一爆发,让她身边的男人忍不住愣了好一会儿。
男人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发火,但是视线落到了她突起的肚子上,伸手在她肚子上轻轻地摸了摸,声音里的火气又强压了下来:“媳妇儿,你怎么了?都这么大人了,好好地跟咱们还没出生的儿子吃什么醋?”
“吃醋?”徐招娣望着自己的丈夫,眉眼里带着一点晦涩,“你觉得我现在这样只是在吃醋吗?”
男人眉心里强压下的不耐之色更重,他伸手端起碗,作势要去喂床上的徐招娣:“媳妇儿,乖啊。我知道女人怀孕的时候心情不好,你这时候情绪不稳定是正常的,我不会怪你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你这时候身体要紧,咱们儿子不能饿着啊。你先把饭吃了,好不好?”
明明是枕边最熟悉的一张脸,这会儿看着徐招娣眼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面目可憎,她伸手将男人推来,将面前折叠桌上的饭菜全部掀到了地上,大声吼道:“我不吃!我了我不想吃!”
饭菜洒了一地,正好一部分菜汁溅到了男人的衣角,男人终于忍不住了,紧咬着后槽牙,抬手就给了徐招娣一巴掌,声音带着点火气:“你好好的发什么疯?”
被了一巴掌,徐招娣脸偏到一边,暂时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是啊,我好好的发什么疯呢。”
她抬头望着男人,突然道:“当家的,我想问你一句话。”
毕竟是马上就要给自己生个大胖子的老婆,这会儿看着她挺着个肚子望着自己,白皙的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肿的很高,一时间也不由得有几分愧疚。
“问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坐了过去,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地揉了揉,又道:“哎,也不是我你,你知道我脾气平时就爆。你以前那么乖,从不会这么特意撺我的火,今天是怎么了?——诶,疼不疼啊这?”
徐招娣却没有对他后一个问话而做出什么回答,她只是看着男人一字一句地问道:“如果我明天进产房,医生告诉你,孩子和我只能活一个……你选择救谁?”
完,眼睛眨了一下,淡淡地重新纠正道:“不,应该是‘儿子和我只能活一个’,你选择救谁?”
男人被这个问话问的一愣,他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稍稍移开了视线皱着眉头道:“这算是什么问题?这没什么意义啊……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就是生个孩子而已,怎么可能什么‘只能活一个’?”
徐招娣却是不满意这个答案:“所以呢?你会选谁?”
男人又重新看着徐招娣,眉头微微皱着:“媳妇儿,我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徐招娣和他对视着,好一会儿,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微微垂眸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从时不时传来的胎动来感受着里面那个生机勃勃的生命。
“我妈跟你了,今天上午我们去找个了天师算命去了吧?”
男人点点头,也把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算出来你这胎是个男娃娃?”
徐招娣点点头,又道:“但是不止是这样。”她声音缓缓地,“那个天师告诉我,我肚子里这个孩子是应着所有人的祈愿而来,运势霸道,生产当天他的命数可能会克我。”
男人嗤笑一声:“这不就是典型的江湖骗子的法吗?”他不屑地道,“是不是之后还得给你个什么咒符的,只要如何如何就能帮你安全度过此劫?”
徐招娣却没有跟着笑,她望着男人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都相信了他给我算的孩子是个男娃,关于这一部分你怎么就又不相信了呢?”
男人被她这么问得没什么法子,只能妥协道:“那你告诉我,那个骗……天师又和你了什么破解方法?”
徐招娣从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将那个折成了三角形状的符纸递过去给了男人:“天师,只要在我生产当日,你将这个符纸烧成灰后兑水喝下去,就能保佑我们母子平安。”
男人将那个三角状的符纸接过来,眉眼里的不信任越发浓厚:“这真的不是个骗子吗?”
徐招娣微微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就当是为我们求个心安。”
男人想了想,又问道:“喝了这个符纸灰,不会对身体产生什么负担吧?”
徐招娣摇了摇头:“天师了,你是男人,阳气重,最多不过拉几次肚子。”
男人皱起的眉心松了开来,他随手将那个三角状的符纸收进口袋里,点了点头应道:“那我就喝。为了你们母子两个平安,拉几次肚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招娣靠在病床上,她现在怀着孕,本来身体就困乏,刚才经过那么一系列争执,这会儿更是觉得浓浓的疲惫翻涌了上来。
她半躺下去,靠在床上,侧着头望着那男人,好一会儿,又把刚才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老公,刚才我问你的你还没有回答我。”
“如果逼不得已的时候,只能在我和儿子中间选一个活下来的话,你会选谁。”
“当然选你啊,你在什么傻话。”这一次男人没有在犹豫,他伸手将徐招娣的脸摸了摸,“你是我唯一的老婆啊。儿子没了还能再怀,但是老婆我可就只有你一个啊。”
“是吗。”
徐招娣轻轻地了一声,神情也看不出来是信还是不信,然后往下挪了挪,彻底又躺了下来。
“我现在整个人都很累,就让我先睡一会儿吧。要是妈带鲫鱼汤过来了,你就替我喝了。我是真的不想喝那个。”
毕竟是怀着他们张家的儿子,纵然对于徐招娣现在这么个“恃儿而骄”的样子男人并不是很舒服,但是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没对她再什么,自己默默地拿了扫把和簸箕将先前被翻的那些饭菜给清扫了。
而在病床的窗户外,一只几乎全部透明的千纸鹤趴在窗台上几乎将病房内所有的一切都给忠实地记录了下来,紧接着,眼睛处的红光微微一闪,又瞬间飞往了别处。
而另一头,徐来娣从徐招娣那里赶回家的时候已经快过一点了。
她丈夫正在房间里午休,公公和婆婆两个人倒是留在屋子外面看电视。徐来娣换了鞋进屋,看着他们,脸上挤出个笑连忙问道:“爸、妈,你们吃过了没有?”
那边的老太太微微抬眼望她这头看了一下,没什么好气儿地冷哼一声:“我们不吃难道还能指望你回来做饭吗?你自己也不看看几点了,要等着你,岂不是要把我们几个都给饿死?”
徐来娣不敢顶撞她,只能是陪着笑道:“我妹妹那边人手实在不够,所以才稍微耽搁了一下。她的预产期也就是这两天了,忙完这两天就行。”
老太太又冷冷地哼了一声,把视线重新放回到电视上声音不咸不淡地:“只希望你妹妹争气点,别跟你似的,赔钱货一个接一个的。像你这样的,我们家钱浩娶了你,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徐来娣听到这里,眼皮子垂下来,沉默着没话。
她绕过客厅的两人,自己走去厨房,将里头剩下的一点残羹剩饭热了吃下后,又默不作声将碗池子那一大池子的锅碗瓢盆都洗了干净。
洗完碗回房间的时候,钱浩已经起来了,一边穿衣服一边看一眼徐来娣,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冷漠:“怎么现在才回来?”
徐来娣显然是已经习惯了丈夫的态度,她低低地道:“你也知道,市里面的医院离家里有点远,坐公交还要转站,一不留意就这个时间了。”
那头显然是不满意这个解释的,他整理着自己的袖口,皱着眉头道:“你跟你妹妹都已经嫁出去了,已经成了两家人,他们家怎么还总是要你过去帮忙?你知道你女儿上学也要人接送的,你自己老是在那头呆着,难道还想让咱爸妈替你接你闺女吗?”
徐来娣嘴唇哆嗦了一下,看着那头,好一会儿才轻声地问道:“‘你闺女’、‘你闺女’,是,她们连个是我生的闺女,但是这难道就不算是你们老钱家的种了吗?”
钱浩有些不耐烦地看她一眼;“我只是随口那么一,你还真的就抓着这几个字不放了?”看一眼手表,又道,“行了,我去跑业务了,你待会去送大宝上学吧。自己别有事没事地一个人瞎想,女人家家的做好你该做的事就可以了。”
着,拎着公文包便赶紧出了门去。
徐来娣愣愣地看着那头头都不回的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又去隔壁女儿们的房间看了看。
因为房子的面积实在是太了,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再给孩子,于是当初他的女儿出生后,他们硬是在主卧里又用纸板隔了一块空间出来给女儿作为卧室。
那空间太了,几乎只能刚刚摆下一个宽度不到一米,长度不到两米的上下铺位的铁床。
徐来娣开门,屋内逼仄的空间让她微微有点呼吸难受。她站在门口喊了几声自己大女儿的名字,只听那边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服的动静,然后一个女孩心翼翼地从上铺的床上顺着扶手爬下来,两步都到了徐来娣面前,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妈妈。”
那是一个极其瘦的孩子,四肢都很纤瘦,头发因为营养跟不上而微微发黄,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似乎还要上两岁。
徐来娣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低声问道:“中午吃过饭了吗?”
女孩点点头,轻轻地回答:“我从学校的早餐里省了一块饼带了回来,中午的时候奶奶还给我盛了一晚稀粥。”看一眼那头的眼神,又乖巧地补充道,“那饼可好吃了,我已经吃饱啦。”
徐来娣看着懂事得有些过分的大女儿,只觉得心里一阵心酸。她伸手在大女儿的头顶摸了摸,然后又走过去看了看自己躺在下铺的女儿。
她这会儿正安静地沉睡着,只是的眉头微微皱起来,看起来似乎睡得不大安稳。
徐来娣轻轻地在还在熟睡的女儿脸上亲了亲,然后对着那头已经收拾好了的大女儿道:“妹妹呢,奶奶让妹妹吃了东西没有?”
女孩犹豫了一下,又乖乖地点了点头:“爸爸给了我一碗米糊,让我给妹妹喂下去吃掉了。”
徐来娣将女孩的手牵了起来,轻声夸奖着:“雨真棒,都知道怎么照顾妹妹了。”
钱雨抿着嘴巴笑了一下,脸上像是被阳光照耀着似的,看起来有一种淡淡的光彩。
她仰着面对着徐来娣道:“她是妹妹。”又声地,“我喜欢妹妹。”
徐来娣心里又是一紧,好半天才哑着声音道:“嗯,那你一定要当个好姐姐,好好照顾妹妹。”
钱雨用力地点了点头,背着自己的书包,拉着徐来娣的手就出了屋子。
“妈,我送大宝去一趟学校,马上就回来。”
客厅里,那两人依旧在看着电视,听见这头有动静,却是一个眼神也没给过来。徐来娣抿抿唇,也没再多话,拉着自己女儿的手就赶紧出了门。
路上的阳光明晃晃的,晒在身上都让人觉得有些热了。
钱雨牵着徐来娣的手,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扬起自己的脑袋望着身旁的徐来娣道:“妈妈,爷爷奶奶和爸爸他们是不是不爱我和妹妹?他们是不是不想要我们,只想再要一个弟弟呢?”
徐来娣微微一愣,她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又侧头看着钱雨,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钱雨把头垂下去,开口时的声音有点儿:“奶奶的。我听见她我们是‘赔钱货’了。”又望着徐来娣,眼睛里浮现着疑惑,“妈妈,为什么女孩子就是赔钱货呢?我们老师,现在已经是男女平等了,女孩子在很多地方都不必男孩子差的——我们班一直考第一的那个就是女孩子,男孩子们没有一个人考试能考过她呢。”
徐来娣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一个她自己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的问题。
钱雨看着徐来娣不回答她,忍不住又将她的手往下扯了一下,低声地催促道:“妈妈?”
徐来娣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好一会儿才低声地道:“大概是因为……我们都生病了吧。”
钱雨似乎没能听明白,她愣了一下,有些着急地摇了摇徐来娣的手:“妈妈呢,妈妈也生病了吗?”
徐来娣低头和自己的女儿对视了一眼,然后扯了扯唇勉强地笑了一下:“或许吧……谁知道呢?”
将自从她完自己可能生病后便一直忧心忡忡的大女儿送去了学校,徐来娣站在门口,看着一大波像是早上七八点的太阳似的孩子们。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门口的保安已经忍不住上来询问时,她这才又如梦初醒,呆呆地又转身往回走了去。
太阳极大,迎着那阳光让人只觉得一阵晕眩。
徐来娣想到家里公婆的面孔,心里便升起了几分痛苦,这会儿也不想回家了,就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了起来。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在经过一个公园时,一个并不如何显眼的算命摊子却突然闯进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个很简陋的摊子,明黄色的绸布铺在桌面上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后面一个年轻的摊主正坐在那里给眼前的来算卦的客人们解字算命。
徐来娣在旁边观望了一会儿,然后刚准备离开,但脚下却是不听使唤。她迟疑了一会儿,看着摊子上那气势磅礴的“逆天改命”四个大字,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个摊子旁边,跟在人群后面排起队来。
气温更高了,徐来娣感觉整个人都有些晕,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中午那些残羹剩饭这会儿在身体里起了反应,她的胃里像是堵了什么,一直不停地犯恶心。
晕晕乎乎之间,前面排队的人越来越少,等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突然就发现自己的前面竟然已经没人了。
摊子后面坐着的算命先生不是她想象中的仙风道骨的老人或者是穿着一身中山装的中年瞎子,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人。
他皮肤像是能泛出光似的白,一双乌黑的眼瞳浅浅地弯着,看起来亲切讨喜得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邻家弟弟。
——反正不像是个神棍,但是也怎么都不像是个靠谱的算命先生
徐来娣一瞬间就有点后悔自己怎么就突然昏了头,想起来要过来算什么命了。
“这位姐,请坐吧。”
然而还不等徐来娣找个借口离开,那头却是先对她开了口。徐来娣这边到底因为脸皮薄也没好意思直接拒绝,犹豫了一下,还是环顾四周一圈之后坐了下去。
“这位姐看着面善。”那头的少年人将徐来娣上下量了一会儿,突然笑着开口问了一句道,“姐是姓‘徐’吗?”
徐来娣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道:“是的。”完,又想了想上午自家妈在医院那个兴高采烈的样子,然后再一核对信息,心里明白过来,“上午的时候,我妈和我妹妹——”
少年人弯起眉眼笑了笑:“看来,我和你们姐妹确实是投缘。”手在面前的纸上轻轻地抚了一下,又望着徐来娣道,“不知道这次的徐姐想要算算什么?”
徐来娣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你这卦算的真的准吗?”
少年人就看着她,他的眸子极黑,明明看上去是一种极为纯粹的颜色,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在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徐来娣却感觉自己像是被那头看透了似的,整个人不自禁地就生出了点儿不自在的局促感来。
不过好在他只看了她这一眼,随即便又笑眯眯地把视线挪开了:“心诚则灵。”
徐来娣搭在自己大腿上的手略有几分不安地在裤子上搓了搓,似乎是在做着什么思想斗争,好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对着那一脸少年模样的算命术士道:“那……那就请天师帮我算算,我这辈子……还有可能再生个儿子吗?”
少年人唇角的弧度微微地深了深,他将桌上的纸和笔推到她的面前:“那就请徐姐随意在纸上写几个字吧。”
徐来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我认字不是很多……”
少年人笑了笑道:“无论写什么都可以,什么字都可以。”
徐来娣想了想,用十分变扭的姿势抓住了桌上的狼毫笔,然后艰难地在纸上写上了一个“娣”字。
“我写好了。”
徐来娣将纸和笔赶紧还回去,看着自己在纸上显得歪歪扭扭的字脸上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那头的少年人看着她的字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看着徐来娣道:“你这一个字跟上午的那个徐姐倒是很像。”
徐来娣一愣,身子往前倾了倾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女’字为旁,‘弟’主中央,从你的字上来看,是个女子皆为男子让路的征兆。”少年人将那张纸放下来,看着那头困惑的眼神,便简单地道,“如果不出意外,徐姐的下一胎,就该是个男胎了。”
徐来娣先是一脸不可置信,其次眼里便是涌起一阵狂喜:“我……我还能生儿子?下一胎就会是个儿子?这是真的吗?”
那头的少年人将她的狂喜尽收眼底,纯黑色的眸子底下却像是有什么微微闪动了一下,紧接着,徐来娣就又听那头缓缓地开口道:“只不过——”
徐来娣听着这三个字,心底下了个突,脸上的喜色收敛了一点,忍不住焦急地道:“……只不过什么?”
少年人看她一眼,指尖顺着她写下的那个字,缓缓描摹了一下:“从你的字形上来看,‘女’字太偏,太干,笔画不连,摇摇欲坠。没有旁边这个‘弟’,都是个随时坍塌的模样,若是有了,只怕……”
他看着那头脸色突然又变得惨白的徐来娣,声音淡淡地:“这一子若是来了,你便得付出你目前的所有来全力供养。若是你能狠得下心,抛弃其他一切,自然心想事成。”
大约是少年人最后四个字给她勾画的蓝图实在是太过于美好,徐来娣听在耳里,一时间不由得精神恍惚地起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算命的费用交给了那个少年人,然后,又神思不属地转身便离开了。
见着徐来娣已经离去了,叶长生这才收了摊子,转到一旁的大树背面去找那个正托着一只纸鹤似乎玩得正开心的贺九重。
那头见他过来了,便将纸鹤又递了回来,冲着他扬了扬眉道:“刚才你的那些话,是不是应该算得上是挑唆了?”
叶长生立即反驳,理直气壮的道:“我只是将我看到的出来,这怎么能叫挑唆。”将纸鹤托在掌心里,用手拨弄了一下纸鹤的头,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因为里头两尾阴阳鱼游动而泛起的波澜使他看上去显得几分妖异。
“执念深沉了就会滋生心魔。他们的心魔已经融入了他们灵魂的深处,赢着生,败着死。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手心微微往上一抬,那只纸鹤便又飞了出去。
叶长生眯着眼抬头看着那只纸鹤渐渐消失在了眼前,然后这才又侧头看着身边的贺九重:“你觉得他们是会赢,还是会输?”
贺九重勾了勾唇回望着他:“这也是一个赌局?”
叶长生摇了摇头,他叹了一口气,笑了笑道:“不,我只是……在寻找奇迹。”
贺九重伸手在他耳垂上捏了一下:“回去吗?”
叶长生笑了笑:“回去吧。”
*
徐来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自从在路边的那个算命摊子上算出了下一胎她就能怀个她日思夜想的男胎后,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奇异的浑浑噩噩里。
多年的夙愿现在只要她努力地踮一踮脚就能够到了,这让她怎么能克制自己心里的激动?
回到家里的时候客厅已经没人了。
暂时看不见她公婆的那两张冷脸让她心底稍稍宽慰了一些。看了看时间,已经三点多了。心里估摸着时间,想着要赶在将钱雨接回来前把晚饭的食材准备好,只是刚进厨房,鼻子里嗅到一点窗外飘来的鱼腥味,甚至大脑还来不及反应,一种浓烈的恶心感便迅速地泛了上来。
捂着嘴冲到厕所抱着马桶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胸口的那种难受却是萦绕不去。她擦了一把因为干呕而生理性泛出的眼泪,好一会儿,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这才缓了过来。
张家的老太太买了菜从屋外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徐来娣脸色难看地冲厕所出来,她眉头一皱,颇为不快地骂道:“我,你这衣服不洗、地也不扫、饭也不做的,摆着这么一张死人脸是给谁看呢,啊?”
徐来娣连忙道歉:“妈,对不起,我刚才只是有点不舒服,我现在就去把菜先拿去处理了。”
老太太将菜篮子递过去,嘴里念念叨叨地:“我儿子最近辛苦的很,我特地去菜市场买了一只公鸡,你记得把毛拔得干净点,鸡血也留着,他最爱吃那个!还有……”
但是不能那头的老太太絮叨完,徐来娣几乎是刚闻到那菜篮子里头的活鸡味道,脸色又是一变,重重地将菜篮子往地上一扔,几乎是跑着又冲去了厕所。
“哎,你这——”老太太看着那只鸡被徐来娣一扔,直接从菜篮子里飞出来,扑腾了一地鸡毛气的张口就想骂。
但是骂人的话刚刚涌到嗓子眼儿,她眸子微微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时间也顾不得从菜篮子扑腾出来的那只鸡了,她赶紧快步跟到了徐来娣身后,瞧着她干呕呕得厉害,又连忙接了一杯子水递过去给她漱口。
大约是自从生了两个女儿之后,老太太对她非即骂的印象太过于深刻,这下子陡然一温情起来,让徐来娣震惊得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
这头的老太太依旧是难得的慈眉善目,她走过去轻轻地帮徐来娣拍着背,突然就问道:“你这孩子,有了怎么不和我们家里讲呢?让我还一直让你忙里忙外的!”
徐来娣微微一愣,她先是没有反应过老太太在什么,但是一侧头,看着那头眉开眼笑地垂着眼往自己的肚子上看,随即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妈……我……我还不知道……我这就是身体不舒服。”
老太太听着那头似乎自己还没确认,眉头微微皱了皱,评估似的看了一眼徐来娣,问道:“你‘那个’多久没来了?”
徐来娣本来是想否认,但是仔细一想,自己这个月月事确实好像还没来,再想想之前叶长生给她算的那一卦,突然像是一道惊雷在脑子里劈开,让她忍不住浑身都了个颤。
这——不会吧?
“……快两个月了。”
徐来娣这话一出,老太太彻底高兴了:“那这就是怀了嘛!”拉着那头就要去医院,“不行,对待我大孙子不能马虎,我们再去医院检查一次。”
“妈……妈!”徐来娣被老太太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手足无措,“今天已经这么晚了,我们明天再去吧!家里饭也还没做,东西也还没收拾……”
“什么做饭收拾东西?”老太太回头瞪她一眼,脸色沉下来,“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的大孙子重要!别那些没用的了,现在就跟我去医院!”
着,也不再管那头在什么,拖着徐来娣就出了门。
二人着一去医院便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地,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
钱雨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拼命向外张望着,时间已经很晚了,周围的朋友都已经陆陆续续地被自己的爸爸妈妈接回了家,等到这个时候,整个校园里顿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明明已经是五月份了,但是夜里的风却还是有些冷。她背靠着墙壁站着,把头深深地垂下去,只有在附近偶尔传来了脚步声的时候,她才会充满期盼地抬头朝路上看一眼。
时间越来越晚,天空中已经没有亮色了,有一轮残月挂在天上,偶尔却又被乌云遮去了踪迹。周围只有一盏瓦数极低的灯泡挂在学校的门口,黑暗之中散发着昏黄的灯光。
虽然以前钱雨也曾经遇到过徐来娣有事,所以稍微会推迟一点时间来接她,但是那种情况,她肯定都会在上学的时候就会提前告诉她的。
可是今天不是这样。
她看了看四周,明明白天看起来都是正常的景象在这个只有模糊灯光的夜晚显得让人毛骨悚然。黑暗之中像是到处都潜伏着模样狰狞的巨型猛兽,他们对她虎视眈眈,像是要找住时机就要扑上来将她完全撕碎。
风呼啸着挂过带来可怕的声响,恐惧在她的心底一步步加深,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突然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突然从黑暗之中朝她走了过来。
“妹妹,你是在等你的爸爸妈妈吗?”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他微微弯着身子将自己的眼睛与她的齐平,带着点微笑看着她道。
大约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的恐惧太过于深刻,这一瞬间突然看到一个大人,让一直担惊受怕的姑娘瞬间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抽噎一声又赶紧把眼泪擦掉了,对着男人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在等我妈妈。”
男人摸摸他的脑袋,脸上的笑更温柔起来:“哦,一个人在门口等妈妈,这么乖啊。”
姑娘大约是第一次得到来自外人的夸赞,她忍不住害羞地低了低头,再抬头看看那个男人:“我妈妈让我在她来之前一直在这里等的。”
“真乖。不过,其实叔叔是你妈妈的朋友,你妈妈今天暂时有点事来不了,所以才让叔叔来接你,你要不要跟叔叔一起走呢?”
钱雨有些犹豫,但是她再看看男人温文尔雅的笑脸,感觉他西装革履的样子跟自己的爸爸有点儿像,忍不住就觉得有些亲近起来。
她用力地点点头,脸上扬起了一个好看的笑:“嗯,谢谢叔叔!”
☆、性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