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天阴得更厉害了,但是雨却迟迟都没有能落下来。
王华祥站原地站了一会儿, 似乎是在发着愣。好一会儿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似的, 缓缓地伸起手往自己的额头上擦了一把汗。
他的手指止不住地轻轻发着颤, 就算是用另一只手强行握住似乎都没办法立刻缓解。他感觉心底慌得厉害,像是隐隐约约地能预感到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一般。
其实干惯了碰瓷这一行,按照道理来讲, 他是早就不信什么轮回报应这一的了——毕竟如果要是真的有报应, 那凭他这么多年干的缺德事, 他早该遭了八百回报应了。
但是也许是因为这两天遇到的怪事多了一点, 再加上身体出了点状况,所以导致他这会儿乍一看到这些东西, 下意识地也就开始有些迷信了起来。
做了一个深呼吸将心底躁动着的不安强行压了下去,却还是自我安慰一般地暗自嘀咕了一声“菩萨保佑”。连连念叨了两边, 又吐了一口浊气,然后他这才像是重新获得了力量一般, 加快步伐穿过这几条巷子往外面走了去。
虽然这会儿时间还早, 但是因为是周末, 街道上的来来往往的车辆倒是依旧密集。
王华祥站在街口观望了一会儿,看着面前的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 心底不知怎么就起了些犹豫。看了看对面写着限速六十的牌子, 他摇了摇头,决定还是再换一个路段,但是还没等他转身,却感觉脚下突然一滑, 整个人像失去了控制似的,往前连连几个踉跄,整个儿竟是直直地就往车流中心冲了过去。
呼啸的风从自己的脸上“唰”地刮过,与此同时耳边全是汽车尖锐急促的鸣笛声。王华祥瞪着眼看着正飞驰着朝自己靠近的汽车,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在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眼看着那车就要朝着他整个人碾压过来,随着一直刺耳而绵长的急刹声,那轿车拼命踩着刹车,控制着方向,然后终于将将在距离王华祥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第一辆汽车一个急刹,后面紧跟着的其他车也不由得全部受到了影响。或是紧急刹车减速,或者赶紧开了方向灯变道,一时间这一条街道上汽车高高低低的鸣笛声竟像是合奏似的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王华祥专业碰瓷了这么多年,一向都是充分选定了安全目标才会开始动手,但是这一次却不大一样。这一次的意外来的太过于突然,他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像是被谁轻轻推了一把似的,突然整个人就冲到了马路上。
在刚刚的那一瞬间,他与死亡似乎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那辆车的保险杠,他嘴唇哆哆嗦嗦地,一时间倒是真的觉得有点被吓懵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只见面前汽车的车门突然被人开了,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走到他面前,然后举起手机对着他猛地就是一顿连拍。
确定将他和自己车身之间的距离拍清楚了,然后这才又将手机收起来,朝他啐了一口就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畜生是想碰瓷还是想找死?找死的话就自己滚去没人的地方上吊,非得跑出来给别人找麻烦?”
王华祥被那头一骂,脑子渐渐恢复了一点清明,再看看面前与自己只有那么一点距离的车,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心底下泛起了点后怕,但是脑子却反应了过来,整个身子赶紧往车底下钻,嘴里哀哀地叫唤着:“哎呦喂,畜生你撞死人了,我的腿都被压坏了,杀人啦,有没有人来看看啊!”
男人看着王华祥这一顿操作,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愕然,紧接着眼底便浮起来了夹杂着烦躁的浓浓厌恶。
在男人车后也跟着紧急刹车差点导致了跟前车追尾的一批车主带着一肚子火气也渐渐涌了过来。他们不清楚情况,只看见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正躺在一辆车下扯着嗓子拼命地嚎,一时间也是觉得这是哪个倒霉蛋摊上了事儿了,不由得便开始对着面前的两人议论纷纷。
男人是不乐意大热天的被一群人当个猴子似的围观的,拧着眉一手扯着王华祥的衣领,轻轻松松地就将他整个地又从自己的车子底下拉了出来。
“大爷,我跟你,你跟谁碰瓷也别跟我这里碰。”男人对着他冷笑了一声,“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刚刚你跟我车那么老些距离我也给你拍了照片录了视频存底了,你要是不嫌麻烦,咱们现在就去交警队那边走一圈。”
周围的车主一听这话,立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碰瓷”这两个字对于一众本分开车的车主本来就一直是个与自身利益密切相关的社会痛点,这会儿正巧遇上了现场,再看看王华祥那头衣着干净地连个车轮印都看不见的样子,一时间像是一滴水突然进了油锅一般,所有人的情绪都瞬间被引爆了,对着还在一旁哀哀叫唤的王华祥愤怒地就出声指责了起来。
“你这老头是怎么回事?你是儿子女儿都死光了没人赡养,只能靠这种坑人的把戏来骗钱还是怎么个法?在大街上找人碰瓷,你这是多缺德啊,万一哪天刹车没能刹住一下子给你撞死了,你自己死了也就算了,还得祸害别人一家子!”
“可不是吗!想钱都想疯了,自己不要命还非得祸害别人赔钱坐牢。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你们也就不怕遭报应!”
“就是!什么时候你们自己也被别人碰瓷碰一回,赔的倾家荡产了,你们就知道这事干的真的是缺了大德,活该以后死了下地狱的!”
王华祥被从四面八方劈头盖脸砸来的责骂声骂的一张脸涨的通红,他梗了梗脖子瞪大了眼睛,虽然有心想要再骂回去,但是看着周围人那一个个身高马大的样子,心底还是不自禁就露了怯,当下也知道这一单大约也是成不了了,赶紧一个人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就快步跨过路边的护栏跑了。
闷着头跑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的那群人都看不见了,他这才靠着一面墙喘着气停了下来。又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回头往街道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感觉耳边“嗡嗡嗡”地似乎还在回想着刚才那群人夹杂着火气的叫骂声。
忿忿地“呸”地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愤怒:“报应?要是真有报应我能活到现在?哼,该遭报应的是你们这群不知好赖的畜生,迟早有一天开车出车祸全家都被撞死!”
骂骂咧咧好一会儿,感觉自己的心情舒畅了,背靠着墙壁又仰头看了看天。
乌云一层压着一层堆积起来,沉沉地往下垂着,压得人心里发慌。他抬起手在耳侧扇了扇风,想让自己稍微感受到一丝凉意,脑子缓缓运转着,似乎是在思考刚才的那场意外。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那时候还没想着要出去的,在原地站的好好的,怎么就脚滑了呢?
左思右想没能想明白,摇摇头还是只是低声骂了一句“晦气”。
抬头又往车辆往来如梭的街道上看了看,心里生了一丝怯意:这条道上的车开得太快,一个个都跟不长眼似的,要是真给他碰了撞了,那他可没处理去。
暗自想了想,终于还是求生欲压过了求财欲,转了身准备放弃这一片再去重新找个能“上工”的地方。
只不过新的地方却是不大好找。
他常去的那一带已经都装上了摄像头,路口还特意找了几个交警站岗。王华祥作为碰瓷界的老人,在这一片的交警队里都算是赫赫有名,有交警远远地看着他,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首先就已经派着协警过来将人盯住了。
四处转悠踩点整整一个上午,走得整个人筋疲力尽却还是一单生意都没做成。他又累又渴地走到马路牙上坐着喘了会儿气,不禁觉得有些气闷。
然而还没等他把去喘匀,这个路口原本正在执勤的协警一眼扫见他在路边坐着了,连忙便又过来撵人。
“诶,我就在这里坐着,不犯法吧?你凭什么赶我走?”受了一早上的气,这会儿王华祥终于不乐意了,坐在马路牙子上怒气冲冲地朝着面前的协警就吼。
那头的协警低着头望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连声音都是平平地:“大爷,这里是马路,周围都是车,我们不是怕你到时候挨了撞还得再来我们交警大队一次么?您,就这个月您都被撞了几次了?”稍微停顿了一下,又问道,“还是,您想现在就跟我们提前过去坐坐?”
王华祥听着那头平淡的声音,顿时觉得更烦躁了,撑着地起了身,对着那头不满地冷哼一声:“就你这样,活该一辈子就是个破交警。”
着,当着他的面踩着面前的绿化带往里面人行道走了过去。
眼见着这一片以前常来的区域都没了什么“工作”的机会,王华祥只能决定暂时放弃这些繁华的地段,找些稍微偏僻的还没有来得及装摄像头的地区找找机会。
思来想去好一会儿,终于脑子里闪现的还是B大新校区外的那一节地段。
虽然是郊区,地段偏了点,但是因为路不怎么好,一般车子开着速度也提不上去,就算他撞上去那头避让不及,最多也就是磕碰一点,出不了什么大事。
王华祥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而且如果真的能把握好力度,要是能撞伤了一点反而更好。带着伤,他能拿到的赔偿可起码就得五位数起算了!
仿佛是已经看到了那一沓钱到手的模样,先前身体上的疲累仿佛都不算什么了。他重新恢复了精神,朝着预想中的目的地便走了过去。
*
而另一头,王强在王华祥走后,先是随便去楼下的卫生院地开了点药,之后在家里却就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
屋子里没有开空调,但是依旧冷的有些古怪。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谁塞进了一团棉花,膨膨胀胀的,即使是在意识些微清醒的时候也完全没有办法进行思考。
他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地做着奇怪的噩梦,梦里的场景光怪陆离,所有的怪物都青面獠牙,对着他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来。
但是渐渐地,那些青面獠牙的怪物又不见了,周围的一切安静下来,梦里的场景仿佛一点一点地又回归了现实。
梦中的天气似乎还没有现实中这么热,大概是早春的季节,路边的行道树才刚刚抽出新芽。他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到一个区,熟门熟路地顺着楼爬上去,敲开了一家住户的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伙子,和他的儿子差不多的年纪,身高也相去不远,甚至身形看起来还要在消瘦一些。
他的面色看上去有些疲惫,明明是正青春灿烂的年纪,这会儿瞧着却像是被强行扼杀了生命力似的颓唐,泛着青色的眼底上一双深褐色的眸色死气沉沉地,只有在望着他们的时候才会闪现出一丝怨恨的光来。
伙子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便想要关门,但是还没来得及从里面完全把门合上,外面一群人一拥而上,直接就将那扇薄薄的木门给撞了开来。
屋子里伙子的妈听着外面的声音也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惊慌。
王强感觉自己好像是对那边了什么,他的话刚完,伙子的眼睛里似乎立刻便冒出了两簇火光,他的牙紧紧地咬着,看样子是恨不得冲上来将他撕碎了似的。
但是他倒是有恃无恐,绕过了站在屋子正中的母子俩,指挥着他带来的那群人就将屋子里能搬的东西全部往外搬了去。
翻到那伙子的卧室时,他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鞋盒来。开盒子往里面一看,里头正躺着一双干干净净的白色球鞋。
本来在屋子外面的伙子看见他拿着那双球鞋,脸上一下子变了颜色,他冲进来伸手就想要抢,但是却被旁边的两个男人扯着胳膊直接按到在了地上。
先前的女人看着这个情况尖叫着冲上来,伸手拉扯着那两个按着她儿子的男人冲着他哭喊着求情,但是那个被钳制在地上伙子却是半点不服软。
他拼命地仰着头望着他,一双眼睛像是能瞪出血来。
王强能看见那个伙子嘴巴张张合合地好像在着什么,但是他却听不清。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别的什么,他突然缓缓地朝他走了过去,似乎是想听听他到底在些什么。
再然后,他看见那个伙子的脸上突然涌出了血,他的半个脑袋都没了,眼珠子可怕地往外凸着,脑浆和血将剩下的半张脸都浸湿了,有蛆虫从他的眼眶爬进爬出,他张开的嘴里都似乎泛着浓厚的腐尸的气息。
“还给我!还给我!”
“你们这群恩将仇报的畜生……你们都该下地狱!”
王强在梦里惨叫着,突然就整个人就被惊醒了。
卧室里的厚窗帘被人拉了起来,窗帘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外面的光,让人一时之间分不清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颤抖着眨了一下眼,梦里的恐惧延续到了梦外,让他这会儿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心脏有些承受不住。
王强缓了一口气,心底下却还是慌的不行。微微吞咽了一口口水,正准备起身,但是身上熟悉的压迫感却让他脸色瞬间又僵了起来。
鬼压床……又是鬼压床!
心跳的节奏越来越急促,甚至让心脏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种疼痛感:明明他之前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怎么偏偏这两天就接二连三的让他撞上了?
虽然心里已经拼命地在告诉自己所谓的“鬼压床”其实也只是一种睡眠障碍的疾病,是可以用科学解释的通的现象,但是全身上下都不能动弹的感觉却还是让他无法抑制地陷入了一种恐慌。
刘敏呢?刘敏人呢?她知道他今天不舒服,怎么还放任自己一个人睡在屋子里?
屋子里的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连空气都没有办法流通。有汗顺着王强的额头滑落到他眼睛,尖锐的刺痛感令他整个眼球都感觉到异常难受。但是无论他怎么试图挣扎,整个身子依旧是僵硬在了原地,一动都不能动。
而与此同时,身体上那种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了的沉重感却是越发的鲜明起来。一开始他的呼吸至少还是顺畅的,但是就在从清醒过来的这会儿工夫了,胸口前的压迫感越来越重,呼进去的气被强行拧成了线状,从肺里滚过时甚至还有带着一丝尖锐的刺痛感。
快要窒息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瞪着自己顶上的天花板,眼珠子快速地转动着,喉咙里用尽全力地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嗬嗬”声。
救救他!随便是谁,快来救救他吧!
就在窒息的感觉快要到达顶点,就像是有谁听到了他的呼唤似的,从客厅的方向突然传过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拖得很慢,但是却能听出来是正在往自己卧室的方向挪动着的。
王强激动了起来,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珠子立刻朝房门的方向望了过去。
他并没有等待很久,就听“吱呀——”一声,房门似乎是被谁缓缓地推了开来。来人并没有开灯,只是在一团暗色里缓缓地朝着屋子里靠近。
虽然屋子里没什么光亮,但是也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大概因为这会儿眼睛习惯了这样的暗色,王强仔细地看的时候还是能借由那昏暗的视线看清屋子里面物件大致的轮廓。
他将眼珠子拼命转到了右侧边缘,透过那层暗色下的轮廓,勉强地想要去辨认着进来的到底是谁。
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虽然可能因为视觉差的缘故看上去有些许失真,但是王强心里也能明白这既不像是刘敏也不可能回事王华祥。
他的心脏微微一缩——难道是儿子回来了?
对了,对了。磊磊在外面旅游了这么多天,算算日子本来就应该是这会儿回来的。
王强像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但是心里的不安却是半点都没有消退。他用眼角瞥着那个正缓缓地朝着自己的床边靠近的高瘦身影,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地攥紧了一般难受。
屋子里这么暗,他为什么不开灯?
王强的眼皮子不断颤动着,心里的不安和疑问不断地往外喷涌着,但是却没有谁能给他作出回应。
终于,那个高瘦的身影停在了自己的面前,他的浑身上下都隐没在这屋子的暗色之中,只有底下的那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在漆黑的夜色里都能叫人看个分明。
王强感觉到那个身影在自己的床边坐了下来。明明之前还觉得闷热的厉害的空气一瞬间就变得有些冷了起来。再然后,他微微地偏过头凑近了他。
因为离得近了,他能感觉有什么粘稠的东西从那人的头上缓缓地滴落到他的脸侧,带着一种不出的恶臭。他紧盯着他的眸子阴恻恻地,在黑暗之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怨毒的光亮。开口声音嘶哑地,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你该下地狱的。”
作者有话要: 二更!
☆、碰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