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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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天破了个窟窿似的倾盆大雨下了半个多时后,雨势渐渐地又了起来。远方隐约还有细的闪电在云层之间轻轻跃动着, 但是雷声倒是几乎听不见了。

    叶长生撑着伞, 远远地朝着百米外的车祸现场看了一眼, 然后微微地侧着头朝着身旁的贺九重嘀咕道:“我是不是来的稍微晚了一点?”

    贺九重压着眼尾睨着他,唇角扬了个弧度,淡淡地反问道:“你难道不是故意的?”

    叶长生伸手摸了摸鼻尖, 声音压得低低地:“别胡啊, 我也就是稍微磨蹭了一下, 谁知道事情就变成这样了。”轻轻转了一下伞柄, 再把视线投到那个车祸现场,“先过去看看吧。”

    贺九重没有作声, 只是撑着伞同叶长生一起便往前面出了车祸的地方走了过去。

    警车和救护车都已经陆续赶到了,一群人顶着大雨围着已经完全侧翻过来的汽车, 正试图用工具将完全变了形的车门锯开,对里面的几个人进行救援。

    救援工作争分夺秒地进行着, 但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距离车的不远处, 一个面色惨白的年轻人正眼神阴郁地看着他们。

    他眉心里萦绕着挥散不去的怨气, 视线从车子里已经陷入昏迷、生死不知的几个人身上又落到了那群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施救工作的警察身上。

    眸底的戾气像是漩涡一般,他的手轻轻抬了抬, 原本缓慢地从车内滴落的汽油一瞬间便加快了速度, 一滴接着一滴,几乎连成了一条线。

    他的嘴角咧出一个森冷的笑,然而就在他准备继续做着什么的时候,隔着雨幕, 他却突然听见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伍樊。”

    大约是好久没有听人这么叫过他了,伍樊整个人微微怔了怔,他的身子飘飘荡荡地晃动了一下,随后视线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两个年轻的男人。

    呼喊出他名字的那个穿着浅色的短袖,白皙的脸从雨伞后微微仰起来望着他,一双纯黑色的眼瞳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伍樊朝他的方向飘了飘,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警惕:“你是谁?”

    叶长生到是并不介意他这么一副戒备的样子,将伞往肩后靠了靠,将自己的整张脸都露了出来,他看着他,微微弯了弯唇,神情轻松地解释:“一个神棍罢了。”看着那头戒备更深,稍稍顿了一下,又继续解释,“是冯晓霞冯女士让我过来接你回家的。”

    本来面色阴郁的伍樊在听见“冯晓霞”三个字时,眼底蓦然闪现出了一丝动摇,他垂着头怔怔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发着呆,许久,又将视线落到了叶长生的身上:“你什么?”

    叶长生就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淡淡地:“一周前,冯女士家有个不争气的儿子为了躲避沉重的债务,抛弃了自己的父母选择了自杀。但是冯女士却一直无法接受儿子就这么离自己而去,从那之后日日以泪洗面,再加上儿子死后催债的人又盯上了她,多重压力的逼迫下,很快整个人就憔悴了下去。”

    伍樊身子一颤,急忙往他的方向飘了过来,眉心里闪过一丝急切:“我妈怎么了?”

    叶长生手上轻轻摩挲着冰凉的伞柄,对着那头微微地笑了一下:“伍先生既然这么好奇,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也不亲自回家去看一看呢?”

    伍樊眼神明明暗暗,许久,哑着嗓子道:“我没脸回去。”

    叶长生侧着头看一眼贺九重,见那头视线淡淡,手上握着伞柄微微地转了一下,叹着气道:“你有脸还是没脸,这个我都不想知道。但是你的母亲想见你,她想你想的几乎快要疯魔了。”

    望着那头,声音沉沉地:“现在她让我替她带你回去,这可能将会是你们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你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我——”伍樊张了张嘴,声音却堵在了喉咙里。他双手在身旁紧握着,头却深深地低了下去:“我现在已经死了啊,我怎么能……”

    叶长生看着他这样的态度却是稍稍地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只要跟我走就行了。”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时间不多了,走吧。”

    伍樊听着叶长生的话,微微点了个头,刚准备动作,但是视线再滑到另一头,眸底的怨气却又是止不住地翻涌了起来。

    他的声音蓦地又森冷了下去,周围的空气陡然间变得阴冷起来:“等等,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

    但是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却见那头微微将身子挪了挪,竟是将他回去的路给堵了起来。

    “你的事已经做完了。”叶长生摇一下头,将他的话断。

    “该得到惩戒的人已经自己得到了报应,事情已经该结束了。”看着那头隐约翻涌着戾气的一双眼,叶长生面色也冷了下来,他将声音放得缓而沉,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现在那边不止王家一家,在那周围还有十几个无辜的警察和医护人员你是已经看不见了?还是伍樊,你其实是想让那群无辜的人也给你一起陪葬?”

    “——你自己身上血债背多了,想要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没什么,这毕竟是你自己的罪业。但你也不怕这些血债再累积着报应到你父母身上去吗?”

    伍樊被叶长生一句更比一句尖锐的诘问问的整个人猛地都慌乱了起来。他眼底翻涌的戾气被另一种茫然无措所取代,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无力地辩解道:“我……我不是……我只是想……我……”

    叶长生静静地看着这样的他,神色间的沉冷又渐渐舒缓了下来。

    雨越来越了,天空上的乌云散去了一大半,一轮圆月从乌云后面缓缓地显现出来,洒落一地清幽的月色。

    他转过身,将伞骨压在肩上,整个儿伞向身后靠着,看起来有些懒洋洋的味道:“行了,别你你我我了。趁着离午夜还有几个时,赶紧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伍樊在原地又停了一会儿,侧头看一眼不远处还在进行着施救工作的车祸现场,眸子里快速地闪现过一些晦暗不明的东西,但是最后却还是将所有的戾气暂且压制住了,转身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两人身后离开了这里。

    *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外面的天色漆黑的,隐约能看到一点清幽的月色。

    冯晓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时地瞥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她的眉头微微皱着,从眉眼之中可以读出一种浓浓的焦躁不安。

    老旧的居民楼隔音效果极差,谁在楼梯口一个喷嚏,几乎上下邻居都能听个清清楚楚。以往的冯晓霞其实是很不满于这一点的,但是这会儿她却恨不得屋子的隔音能差些、再差些,好让她不会错过每一个上楼的脚步声。

    伍铨从屋子里出来,一眼就看着妻子这么个神情戒备的样子。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倒了一杯水走过去递给她,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孩子他妈,别等了。樊已经不在了,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见到他的了。”

    冯晓霞不接他递来的水,也并不看他,一双眼只紧张地扫着钟表,声音执拗地:“不会的,叶天师已经答应了我,他他今天会带着樊回来见我最后一面的。他都已经答应我了。”

    伍铨被妻子这样略带着些神经质的样子也弄得有些痛苦,他将水杯放在茶几上往后坐在沙发上,向下弯着腰双手紧紧地抓着头发,声音哽咽地:“那就是个神棍,他的话怎么能信?樊他已经……他已经走了啊!他都已经不在了,我们怎么见他?怎么见他啊!”

    冯晓霞对于他的话却充耳不闻,她只是双手攥着自己的衣摆,微微低着头,嘴里不停地声念叨着:“不会的,天师答应过我的,他一定会把樊带回来的。”

    声音极低地,一遍又一遍,样子像是有点入了魔了。

    伍铨在旁边看得心酸,只觉得自己眼底也是红了又红,终于也是不忍心就这么戳破妻子的幻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也是只能跟着附和:“好,好,天师一定会把樊带回来的。”

    又看她一眼,低声道:“你这两天折那个纸鹤几乎都没合过眼,现在时间还早,要不然我替你这里看着,你先回房去睡一会儿吧?只要那个天师来了,我立刻就叫你起来行不行?”

    冯晓霞却是赶紧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地:“我不睡。樊马上就要回来了,这个时间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伍铨听着她的话,又觉得有些急:“但是你已经这么长时间都没好好休息过了,你就算是想见儿子,但是也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弄垮了啊。”

    冯晓霞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望着他道:“你还是不信樊会回来是不是?”

    伍铨被她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微微一怔,随即又沉默下去,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她身边,带着些许颤抖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孩子他妈,樊已经走了,我不能再看见你出事啊。你如果也倒下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冯晓霞听着他的话,眼底便红了起来,她伸手紧紧地握着伍铨的胳膊,好一会儿才颤抖地发出了似哭非哭的泣音来:“你……你事情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啊。”

    伍铨听着她像是带着血腥味的疑问,心底也是一阵一阵地抽痛,许久,缓缓地吐着气,声音发着颤带着一点苦涩:“大概是……大概是老天看着咱们樊太善良、太懂事了,所以提前带着他离开我们享福去了吧。”

    冯晓霞听着那头的话,心里的酸涩却是怎么也止不住,靠在伍铨的怀里低低地就又哭了起来。

    时间又缓缓地往前走了半个时,突然,寂静的楼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原本靠在伍铨肩头正在抽噎着的冯晓霞像是被雷击过了一般,她先是浑身一激灵,整个儿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随后连鞋跑掉了也没在意,一只脚趿拉着拖鞋另一脚赤着,几步就冲到了门前。

    楼道里的脚步声渐渐地变得更加清晰了,冯晓霞几乎身子全都贴在了门上,一只眼透过门上的猫眼,拼命地就向外面张望着。

    伍铨跟在身后,无奈地替她将跑掉了的那只鞋穿上,刚准备低声劝她不要那么激动,也许只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们晚上回家了时,突然他就听见上面妻子略带着些颤抖的惊叫声传来过来。

    “来了!来了!天师他们过来了!”

    伍铨愣了愣,心里刚想着原来冯晓霞这找的神棍还真的敢上门时,那头就异常激动地将房门了开来,穿着拖鞋就走出了屋子迎接了上来。

    “叶天师!!”她几乎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一般,几步冲到楼梯口,探着头望他身后看了看,见出了贺九重之外并没有其他人跟着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急切,“我儿子他——”

    叶长生却只是仰着头看着她笑了一下,缓缓地沿着楼梯走上去,停在她身边礼貌性地向她点了个头,而后压低了声音道:“这里不好话,我们还是先进屋吧?”

    冯晓霞闻言似乎才又想起这里的隔音到底有多差的事实,忍着心里的激动点了点头,压着声音道了一声“天师屋里请”,然后赶紧将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个人迎进了屋子。

    屋子里面伍铨正站在门前量着被冯晓霞恭恭敬敬地引进来的两个人。

    被妻子一口一个天师叫着的是一个看起来格外白皙清秀,瞧着似乎比他们儿子还要上几岁的年轻人。他穿着并不正式的浅色短袖和牛仔长裤,一双弯弯的笑眼缀在白嫩的脸上,看上去显得学生的稚嫩感显得更加浓厚。

    伍铨仔细量着他,心思泛起了嘀咕:从头到脚无论怎么看,面前的这个少年人也都看不出来能与传中能通阴阳,能逆天改命的“天师”扯上什么关联。

    看完了这头他又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看跟着那个“叶天师”一起进屋的另一个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身黑衣,看上去年岁比旁边的人稍长,但是至多也不过二十四五的模样。一张俊美得有些过火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明明也是一双黑色的眼睛,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和之前的那股“天师”截然性反。一双眼睛看起来像是一汪深潭,暗沉沉地透不出一丝光亮,光是对视着的时候竟然就让人觉得背脊生寒。

    伍铨只是粗粗地将贺九重扫了一眼随即就又赶紧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

    ——如果之前那个年轻人看上去稚气未脱,实在是与他想象中的大天师相去甚远的话,那后面的这个犹如地狱修罗一般带着满身煞气的黑衣的男人就更不可能是了。

    伍铨本来就觉得妻子冯晓霞大约是被什么神棍给诓骗了,这会儿看见眼前的这两个人,心里一时间更是忐忑不安。但是碍于那头贺九重的可怕的威压,心里虽然有些嘀咕,但是到底当面还是没敢提出什么质疑。

    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个人自然是将伍铨的神情变化都看在了眼底,不过好在他们两人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猜疑,这会儿就连解释的兴致都是缺缺。

    侧头看一眼从刚才进了屋开始就一直僵硬地站在原地的伍樊,又看一眼正一脸焦急期盼地站在自己身侧像是在等待他开口吩咐的冯晓霞,弯着唇笑了笑,对着冯晓霞那头道:“幸不辱命,伍樊我已经帮你带回来了。”

    冯晓霞听见这个话,眼神猛地一颤,连身子都忍不住细微地颤抖了起来。她四处在屋子里张望着,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樊,樊回来了?他在哪?叶天师他在哪?”

    伍铨虽然并不相信面前的这两个可疑的年轻人,但是乍一听道那头已经将他儿子带了回来,心里也忍不住是抖了抖。走过去将妻子肩膀按了按,让她冷静了一些,然后才又望着叶长生带着些怀疑地问道:“你樊回来了……是真的?”

    叶长生笑起来,声音缓缓地:“回来是回来了,但是却不知道伍先生和冯女士是不是真的想要见他。”他的视线轻轻地掠过一旁的伍樊,“你们也知道,你们的儿子毕竟是死于坠楼,死相实在算不上好看……”

    “我要见他。”不等叶长生那头把话完,冯晓霞这边却是立即就他的话截断了,斩钉截铁的回道,“无论他什么样子,他都是我儿子!我要见他!”

    叶长生又看看伍铨:“伍先生呢?”

    伍铨扶着自己妻子的肩膀正安慰着那头的情绪,听到叶长生突然问话,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已经能看出些老态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疲惫的笑意。他掀起眼皮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好一会儿之后低低地道:“当初樊走的时候,还是我亲自送的他。他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呢,我还能怕什么?”

    这话的平淡,但是听起来却叫人觉得心头发酸。叶长生看了面前的夫妻俩好一会儿,又侧头对着身边的伍樊问道:“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头却是不话了,他双手紧紧地攥着双腿腿侧的布料,下颌咬得紧紧的,但是从那一双颤动着的眼睛里却依旧还是能读出此时他内心里翻涌着的情绪。

    叶长生看着两边都这个模样,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的千纸鹤,而后指尖从铁盒子里沾了些许朱砂,往纸鹤上连按几下落成一个的花纹状,然后将纸鹤蓦然地往上扬了扬,瞬间,那纸鹤便像是通了人性一般,高高地鸣叫了一声,自己扑闪着翅膀飞到了伍铨和冯晓霞的周围。

    一开始只是低低地在他们两人的身侧盘旋,渐渐的位置大了些,连伍樊的周围也绕了几圈,像是不断地采集着几个人的气息似的。

    一直从脚裸的高度飞到了头顶,突然,只见叶长生在旁边低声快速地念了些什么,而后双指紧并成一线,自上而下倏然凌空一划,嘴里低喝一声“显!”,紧接着便见那纸鹤停在伍铨和冯晓霞头顶不动了,微微晃悠了一圈,而后应该是纸鹤眼睛的位置微微闪烁过了一道红光,随即整只纸鹤自己便就自燃了起来。

    燃尽的灰全数都正巧落进了两人的眼中,猝不及防的变故让那头都是受了惊吓似的叫了出声。

    下意识地赶紧揉了揉自己落满了灰烬的眼眼睛,刚准备询问那头到底这是怎么回事,甫一睁眼,往叶长生的方向一望,却见他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竟站了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来。

    冯晓霞和伍铨看到对面那个高瘦年轻人的一瞬间,身子像是变成了雕塑一般无比僵硬,过了大约足足一分钟,冯晓霞才踉跄着几步冲了过来,站在他的面前,哆哆嗦嗦地伸出手,似乎是想轻轻地抚摸一下儿子的脸颊。

    “樊……樊……”冯晓霞隔着他的脸颊,虚虚地摩挲着空气,嘴里不停地喊着伍樊的名字,似乎是想从中获得一点安慰,“你这个没良心的孩子,你都不让妈见你最后一面的啊……你知道妈有多想你吗,你怎么走就走了啊?”

    伍樊没有话,他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面前激动得整个人都显得慌乱的女人,她已经不年轻了,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和熬夜,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浮肿和疲惫。头发乍一看似乎还是黑的,但是从他的角度看上去,头顶已经能看到许多夹杂在黑发里的银丝。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妈妈已经快五十岁了,她苍老得这么快,已经真的不再年轻了。

    她只有他一个孩子,含辛茹苦地和他爸两个人把他拉扯大,他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就这么走就走了。

    除了一大笔巨额的债务,他什么也没能留给他的爸妈。

    他的喉咙哽了哽,声音也就带上了一丝抽噎,他深深地吸着气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道:“妈,对不起。”

    冯晓霞先是愣了愣,随即眼底的泪“唰”地一下就滚落了下来,她望着眼前的伍樊,一时间情绪崩溃,声音断断续续地几乎连不起一段完整的话来。

    “对不起?你这孩子……现在倒知道对不起了?你,你,你这么腿一蹬走得轻轻松松,你让我和你爸,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伍樊印象里的冯晓霞是很少会哭的。她一直是个温柔乐观的人,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都会笑着跟他“事情总是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就算是当初被人堵在家里催着要还债的时候,冯晓霞还是能笑着安慰他,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好的——只可惜,他没能坚持下去。

    强烈的自责和负罪感和这怎么还都好像还不完的贷款让他整个人都崩溃了。

    伍樊攥着拳头看着冯晓霞哭泣的脸,只觉得心里也是一阵一阵地抽搐着:可是,就算是在那样绝望的情况下,还依旧每天扬着笑脸安慰全家人的那个母亲,现在却哭了。

    在他的面前哭得那么无助。

    当初他用死亡来逃避了这些本该由他承担的压力,留下了他的爸妈得去硬着头皮继续替他收拾这些烂摊子。

    他在这场危机之中可耻地做了逃兵。

    “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那么冲动……这都是我犯的错,我不应该让你和我爸留下来受苦的。”伍樊终于也没有办法维持面上的冷静了,他的喉咙因为压抑着哭泣的声音而断断续续地抽搐着,发出的声音都变了调,“妈,我真的……对不起……”

    伍铨一直僵硬在原地的身子在这会儿伍樊不停的道歉声里终于渐渐地缓了过来,他的脑子还因为眼前的不可思议的场景而微微有些滞缓,但是身体倒是比头脑更先一步地采取了动作。

    他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伍樊的面前,下意识地伸手往他的肩膀上搭了过去。但是他的手往下一按,却是没有预料似的径直穿过了他本该是肩膀的部分,一只手瞬间因为失去了支撑而往下滑落了去。

    伍铨怔了怔,又在伍樊的身体里上下摆动了一下手臂,直到发现在自己是真的没有办法碰触到他后,这才呆呆地将手收了回来,好一会儿,嘴里喃喃着:“本来一开始你妈有天师要带你回来跟我们见最后一面的时候,我还在想,你这个臭子等我见了你后,非得好好给你一巴掌不可……哎,现在连碰到碰不到,这一巴掌我该怎么啊?”

    伍樊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哑哑的:“……爸。”

    伍铨听着他的声,点点头勉强地笑了一下:“好,挺好的。你还知道我是你爸。”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将涌上来的泪意强压了下去,就直直地看着他,“你还记得你有一个爸?你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的时候你怎么不记得你还有个爸呢?”

    “爸。”

    伍樊不敢与他对视,他的胸口现在无比难受,想要哭但是却又没有眼泪可以哭出来,他站在这里面对着伍铨和张晓霞恨不得就这么钻到地缝里,但是却又想要抓住这最后的一点时间再仔细地、好好地多看他们几眼。

    这已经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能共度的一点时光了。

    伍铨到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低下头,用手摸了一把眼角,又是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伍樊颤着声道:“我们从教过你什么?遇到了事情不要怕,你爸和你妈永远在你身后支持你。我们遇到了困难就一起解决啊,你一个人先走了,整个家就散了。你看看你妈,她这几天已经憔悴成什么样子了?”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伍樊缓缓地蹲下身,他将整个身子都蜷缩了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不该轻生的,我后悔了……我已经后悔了,可是没有办法了啊……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啊……”

    冯晓霞哭了一会儿,又抽噎着努力地将自己哭声停止了下来,她抽着气压抑着心底起伏的思绪,伸手拉了拉伍铨,努力维持着声音里的平静:“孩子他爸,孩子总共就剩这么点时间了,你也别总是数落他了。最后的时间,我们点开心的事吧。”

    伍铨眼神微微颤了一颤,随即目光却是又黯淡了下来,默不作声地就一个人坐回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去。

    冯晓霞给伍樊睇了一个眼神,带着他也到客厅的沙发坐了,上下量他一圈,视线落到了他脚上的那双鞋,眸子动了一下,脸上就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

    她望了他一眼,轻轻地叹着气道:“这双鞋我记得还是你考上大学那年,你爸给你买的。”用手肘捣了一下身旁的伍铨,“你还有印象吗?”

    伍铨也看了那鞋一眼,声音低哑的:“怎么不记得。高三那年带他出门买东西,经过那家鞋店隔着玻璃看见这鞋人就走不动路了。我走过去问他要不要,他一双眼睛都快黏在那鞋上面了,嘴上还硬是不喜欢……

    后来他拿到B大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把这鞋买来送他的,这子抱着闹腾了一个时,明明看样子高兴坏了,但是转过头还是要去店里退掉……后来还是我骗他发票撕了退不了了,他这才宝贝似的收了起来。”

    冯晓霞听着伍铨起这段也忍不住地笑,看着伍樊就道:“虽然喜欢是真喜欢,但那宝贝起来也是真宝贝。鞋买来不就是用来穿的吗,你倒好,就一直放柜子里供着。到最后——”到这里,眼神微微一遍,似乎是又想起了那些不怎么美好的回忆,抿了抿嘴,没再继续下去,“哎,不了,不了。”

    伍樊自然知道他妈这会儿是怕戳到他的伤心事,但是这会儿他却也不好明自己已经暗自报了仇了,只能也沉默不言,然后听着那头重新挑了别的趣事来聊。

    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聊着天,话题基本都是由冯晓霞引导,伍铨和伍樊就偶尔搭一句话,不知不觉地,几个时竟也就这么过去了。

    叶长生和贺九重就一直坐在餐桌旁侧着头看着那边的一家三口闲话家常,等到临近十二点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钟表,又将视线缓缓地落到了那头的伍樊身上。

    本来正静静地听着冯晓霞着他的童年往事的伍樊一瞬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僵,回头看一眼叶长生的方向,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挣扎。

    “妈。”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冯晓霞,那头眼珠子微微动了动,随即声音略微慌乱了一点,但是语速却更快了起来,似乎是并不想结束这个话题。

    “妈,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伍樊也舍不得结束这样的时间,但是零点已经逼近,他的确也是不能再多呆了。

    冯晓霞一瞬间眼眶又红了起来,她抽噎了一下,慌乱地抬头:“不能再多一会儿吗?再多一个时?不,半个时?妈还有好多话要跟你……”

    伍铨伸手拦着妻子的肩膀,他面上表情沉静,只有通红的眼和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此时真实的心情。

    他的声音喑哑得似乎能嗅到一点血的腥气:“孩子他妈,别拦着孩子。难道你想让他连走都走得不安心吗?”

    冯晓霞整个人突然就愣住了,她摇了摇头,抬起来的手缓缓地又垂了下去:“不,不……该走的,妈不能拦着你的。”

    伍樊沉默了好一会,站在他们面前深深地给两人鞠了一个躬:“爸,妈,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们,如果有下一辈子……如果有下一辈子,我一定好好对你们,一定好好孝顺你们。”

    那边两人都没有话,冯晓霞就伏在丈夫的肩头,死命咬着唇不让自己的哭声泄露出来。

    伍樊完,又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随即转了身,缓步走到了叶长生身边:“我准备好了。”

    叶长生将手轻轻地点在他的眉心,眼角瞥过那头伤心欲绝的两夫妻,轻声问道:“不后悔了?”

    “后悔啊……”伍樊声音带着点颤抖,“但是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叶长生想想觉得也的确就是这样,也就不再多什么,嘴里快速地念了几句咒语,就在咒语快要完成的那一刻,身后却又传来了冯晓霞带着哭腔的声音:“樊!”

    伍樊脸上带着深深的歉疚,眼里终于滑下了一滴眼泪,然后整个人最终是在零点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化作了一缕青烟在众人眼前消失了。

    ☆、碰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