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且记住
街面西边后数两排的巷子里, 一辆不甚眼的青蓬马车缓缓在狭长的街巷中行驶。之后马蹄声越来越缓,随着马鼻出的一声沉闷的响喷, 最终马车于一红墙碧瓦的房屋前安静停靠了下来。
“大人, 就是这里。”
福禄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了车厢内。
短暂的沉寂后,自车厢内传来他们大人心不在焉的应声。
福禄正过身重新于车辕上坐好, 不再多言半句。
抬手拉开轿帘,外头强烈的光束便透过镂空雕花的窗牖,零零碎碎的了进来。宋毅眯了眯眼, 然后倾身朝窗牖凑近了些,透过那镂空处,缓缓将目光落在那个红墙碧瓦的院落上。
院墙高耸,朱门紧闭,那人就在庭院深处。
宋毅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处。反反复复, 明灭不定。
直待相邻的几户人家陆陆续续的有人开门出来, 或外出办事的人回来, 路过他这处时总是好奇的量上几眼,宋毅方沉了沉目,不动声色的从那两扇紧闭朱门上收回了目光。
“走吧。”
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福禄正了神色忙应过,拉过缰绳开始趋马缓缓驶出街巷。
宋毅朝后仰靠在车壁上, 抬手颇有些烦乱的扯了扯襟口。
那人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恐怕朝中上至一品重臣,下至九品芝麻官,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亦清楚知道, 她的身份已确认无疑,而他再接近半步都是官场大忌,会为日后埋下祸端。
可他今个却还是特意驱车走上了一遭。
宋毅不由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他觉得情种二字离他自己还相差甚远。唯独对此女,他就仿佛遭了魔障般,每每遇上她的事,便要昏头三分。简直不智。
“去端国公府。”
“是,大人。”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端国公府的下人们挂上了点亮的灯笼,又点了壁灯和罩灯,偌大的府上一派灯火通明。
好友相聚,少不得尽兴痛饮。
正屋暖阁里,两人围着炕桌对饮,从午后一直喝到现在这个时候,皆有些醺醉了。
“总觉得肃之今个是来一醉解千愁的。”酒意正酣时,李靖钒便笑着调侃道:“不知道的,还当你将要迎娶个钟无艳。”
宋毅把玩酒盏的手顿了瞬,意兴阑珊:“旁的事罢了。”
李靖钒抬手给他又斟满酒:“旁的?你可别告诉我,这个旁的,是指那匈奴王庭里的阏氏。”
匈奴单于便会携着阏氏不日便要进京了。
见对面人似有怔住,李靖钒忙摆手:“为兄玩笑话,你过耳忘了便是。惦记不得的人还烦恼她做什么,珍惜眼前人是正经。”着举杯道:“来肃之,为兄就提前祝你跟那卫家姐,百年琴瑟,白头偕老!”
宋毅低声重复了一遍惦记不得四字,而后沉了眼眸,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匈奴王庭的阏氏,与我自然没甚关系,谈不上惦记。刚兄长若不提及,我都几乎忘了,原来阏氏也是出自京都。”搁了酒盏,宋毅推了案桌朝后仰靠着引枕,面色如常道:“不过反倒是另外一桩事,令我愈发困顿难解。”
李靖钒停了杯盏,颇为感兴趣道:“哪桩?”
“其实也是事。”宋毅似随口问道:“从前总以为世间女子大多皆如那王家姐般,以富贵权势为重的。可……兄长可曾遇见过对这些弃若敝履,甚至不愿依附男子,只愿自在逍遥过活的女子?”
见对方若有所思的将他量,宋毅随即阖眸掩过情绪,摆手道:“罢了,兄长只当我酒后乱言便是。”
两人又对酌了一阵。
直待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宵禁了,宋毅便起身告辞。
“先等等。”临走前,李靖钒突然叫住他。
直到马车驶出了端国公府很长一段距离,宋毅仍旧在想着临去前李靖钒的那番话。
“若真有这般人,为兄是不信的。若有富贵权势,哪个愿意贫困潦倒?”
“女子不依附男子?还真是个新鲜话。那要如何过活?”
“倒是不是为兄口吐恶言,除了青楼和庵庙这两处,我倒便还是想不出能有旁的活法。而这,哪里谈得上逍遥自在几字?”
“就连王凤鸾那般自命不凡的女子,还不是要依附着那单于才能实现她的野望?”
“若能不为所动……除了欲擒故纵之外,那就只有其所求甚大之故。”
“当年那甘泉宫,不也是用一座金屋换来的有凤来仪?你瞧,连金枝玉叶都扛不住这世上富贵权势,更何况旁的人?”
挥手推开了窗牖,让外头吹来的冷风散去他心底几分躁意。
宋毅清楚的知道,李靖钒的这番话按在哪个人身上都通用,唯独一个她不是。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深处竟宁愿相信她也是。
这简直不用魔障二字来概括他的昏头了。
便愈发烦躁起来。捏着额角强压了压心底躁意,可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的缘故,躁意不仅不减反而愈演愈烈,一种难以言的焦躁烦闷在他胸间反复冲/撞,无法按捺。
“转道。”借着酒意,他终是将话重重吐出口:“去五城坊巷。”
完后,竟有种如释重负的痛快。
马车停靠在狭长的巷中,依旧是白日的那个地方。
宋毅拉过马车内矮榻下方的抽屉,拿过纸笔,借着外头寒凉的月色,执笔草草写过两行,稍晾干后就对叠一下递给外头福禄。
“敲门。”
福禄接过后,匆匆下了马车,借着月色赶至两扇紧闭的朱门前,叩响了门环手。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有仆人开了门,狐疑的朝门外看过,面带谨慎。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福禄将纸条递给他:“请将该信笺递交你家主人,他看后便知。”
仆人面带迟疑,还要再问,福禄便催促道:“你家主人的事,你耽搁不起。”
那仆人终是接过:“你且在这稍等。”完便阖了门,一溜烟的跑了进院。
苏倾本已躺下,听得仆人来报门外来人之事,当即心下一突,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披了衣裳起身,接过纸条展开后凑近烛火下迅速扫过,几乎当即她便变了脸色。
纸条上是潦草的两行字——
出来。
郡主。
宋毅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两扇门半寸,直到被月色上银光的大门再次从里面缓缓开启,那一贯平静的目光方终于有了变化,仿佛安静的湖面突然被投入了石子一般,陡然波澜起伏开来。
紧闭的两扇门开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便缓缓从门内走出,似临时套了件素色外衫,扣子倒是皆扣的齐整,只是头发来不及梳理,简单的在脑后用浅色发带束了起来。
她抬头迅速扫过周围,看见福禄后脸上迅速浮过了然之后便腾起薄怒,似对身后的奴仆了几句,然后抿着唇朝马车的方向独自一人走来。
直到苏倾在窗牖前停下,宋毅方回过神来。
苏倾抬头,径直透过开的窗牖看向他,清凉的月色在她面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银霜。
“我出来了。”她声音沁凉凉的:“你有何事?”
宋毅目色沉沉,盯着她那染了薄怒的脸庞:“你上来。”
苏倾当即就惊怒的喘了几口气,脸色也白了又白。
到底却还是握拳咬牙的依言上了马车,因为她无法无视他面无表情对她重复的那两字,郡主。
福禄掀了轿帷,苏倾低头进入。
苏倾刚一进入车厢内,宋毅就忽的抬手阖死了窗牖,拉了轿帘。
车厢内当即暗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苏倾呼吸一滞,身体下意识朝后一退,绷紧了神经死死盯着黑暗中的那人的轮廓。
“莫再退了。若退出去,还得让我请你再进来。”宋毅道:“你坐过来些,几句话的功夫,便放你走。”
苏倾未动:“在这也一样的。”
半刻,黑暗中传来他低缓的声音:“依你。”
虽有些诧异他今日竟这般好话,苏倾还是大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略缓。
“不知你……逼我出来究竟所为何事?”
“不为什么。”宋毅盯着她:“就是想来问你,为何从相府搬出,明明相府更有利你藏身不是?”
苏倾沉默了。一颗心不断下沉。
她不知道宋毅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她的身份。
更不知他此刻提及相府是为何,可是要利用她的身体来作伐,以此攻讦右相?
见她沉默,宋毅突的冷笑了声:“倒是生了个七窍玲珑心。聪慧,通透,偏又透着软和。可你对谁都能心软,唯独对我……总是一副冷冰冰的硬心肠。堪称,油盐不进。”
苏倾回过神来,道:“我想宋大人今夜特意前来,应该不是单来这些的。你究竟要作何?宋大人不妨直。”
听着她那副不带情绪起伏的声音,宋毅突然就有些酒意冲头,死命压了压,方抑制住想要抬手去抓她过来的冲动。
“若爷想要你呢?”宋毅脱口而出。
“大人不会的。”苏倾顿了下,方缓缓道:“单单那两字便能劝退大人……不是吗?”
宋毅明了她的未尽之意。
在她看来,他从来都是那审时度势的政客,如何肯做那让自己置身险境的蠢事?
黑暗中,宋毅低笑了声。
然后,苏倾便听他道:“明日是本官的议亲之日。此后便断不会与你再不清不楚。苏倾……”他唇齿间流连了会,而后声音陡然转冷:“这是本官最后一次见你。你且记下本官的忠告,想要活命便走远些,远到天涯海角莫让人抓找便是。否则,待日后我心底待你最后那点不舍之意消磨待去,便是你命丧之日!你且千万记牢了。”
黑暗中的轮廓阴暗沉沉,犹如蛰伏不动的暗兽,仿佛蓄势待发只待给人致命一击。
苏倾垂下眼眸:“那就提前祝大人永结好合瓜瓞延绵。”
宋毅的喘息有瞬间粗重。手握拳一拍窗牖:“滚。”
苏倾毫不迟疑的转身下了马车。
外头霜色的月光,透过窗牖在宋毅那张沉如水的面容上,明暗不定,晦暗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