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却方天至嘱咐师兄弟尽快暗中带谢逊回寺后,便与赵敏同行,再度向西南游历。二人一是通缉要犯,一是朝廷郡主,均不便太过显露行踪,一路便着意不往要塞城池去,沿途倒也避过了许多战火。如此涉水跨山,遍观妙景嘉地,及至仲秋时分,便如愿到了云南境内。
这一日晴午时分,二人正行在陌上,自山间忽而传来一阵清脆悠扬的歌声。赵敏本正与方天至谈笑,听其歌声情致动人,曲调别有风味,不由驻足倾听。
约莫盏茶时候,歌声愈来愈近,仿佛来人已行到了溪边山脚下。二人将目光移去,只见一个背着药篓的蓝衫少女忽而自葱翠树影中钻了出来。她一仰起头来,只见一张粉颊如花,鲜润动人,满头乌黑发辫中银饰闪闪发亮,正与她灿烂笑靥交相辉映。
赵敏将折扇在手上一拍,叹道:“好一个美人。”
二人与这少女相隔稍远,那少女虽没听到赵敏得甚么,却亦瞧见了他们容貌。她目光在方天至的光头上一闪而过,旋即两只妙目便凝在了赵敏身上。
赵敏此时身着白衫,头系方巾,若不细看,正是一个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只是她犹自不觉,见其目光,便展颜淡淡一笑。
那少女微微一愣,脸颊倏而便红了。她眸中情意绵绵的瞧了赵敏一会儿后,忽而张口脆生生的喊了句甚么。
赵敏不识此地方言,便向方天至问:“你知不知道她甚么?”
方天至自然也不懂。
如此萍水相逢,赵敏原也不放在心上,歌既听罢,她便又向那少女微微一笑,遥遥拱手作别,与方天至一并往溪水另一畔去了。那少女见状心急,在二人身后又喊了句甚么,只是也未能引得赵敏留步回首。
此地离鸡足山本就不远,不多时二人便到了悉檀河畔。
故地重游,溪树优美,恰如昨日曾见。及至茶花林中,眼见满目香云初绽,恰如攒珠缀玉,锦绣堆叠,赵敏见美心喜,兴致颇有些高昂,便就此处茶花种类品相,与方天至一一评点起来。方天至边听边走,待到一棵白嫦娥彩之前时,他心中一动,便侧首看了赵敏一眼。
花影浮动,日色澄澈,赵敏站在碧叶金影之中,眉飞笑展之际,真堪称容光绮丽,有辉煌之色。她正侃侃而谈,余光望见方天至看来,微微笑道:“你忽然瞧我干甚么?”
方天至思绪转回,闻声便答道:“郡主见多识广,品位高雅,贫僧心中很是佩服。”
赵敏知他词不对心,也不计较,合扇向前一指道:“往前去看看罢。”
二人穿林而过,又复拾阶而上,待到睡佛寺近前,方天至便又想起了曾偶遇的那个年轻喇嘛。只是今番正值秋时,恐怕他如今还没能到赶到这里来。正想到这里,二人转过山路拐角,只见上首石阶旁的草地上,正赫然卧伏着一座一人半高的石佛。那石佛面目简陋,只依稀瞧得出五官,如今半臂粉碎,身覆青苔,显出十分破旧之相来。
赵敏见状,颇感好奇道:“这里怎么躺着这样一座残破佛像没人管?阖寺的和尚未免太惫懒了罢。”
方天至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只先不提,而是继续登阶,入睡佛寺参拜佛祖。寺中敬他圆字辈身份,特地派了一位辈分相同的僧人相陪。两厢见礼过后,方天至与他闲谈片刻,便问道:“请教师兄,寺前石阶上何故倒伏着一座石佛?”
那僧人法号曾乐,闻言道:“师弟有所不知,吐蕃僧人历来有驮经文、佛像,往鸡足山朝拜的传统,本寺便是其中必至之处。那石佛正是三年前一个喇嘛驮上山来的。”
方天至不由问道:“那喇嘛可是名叫伦珠多吉?”
曾乐微微诧异,道:“师弟认得此人不成?”
赵敏在侧正听得有趣,闻言便也将目光望到方天至身上。
方天至未去理会,而是答曾乐道:“十几年前,贫僧曾有幸到访过贵宝刹,与他结下了一面之缘,知晓了他驮佛祖巨像来此的缘由。”
曾乐恍然道:“原来如此。师弟既然知道前因,那事情便好了。三年前,本寺长老晦善出了苦关,恰巧听闻了他的事,便特地在石阶前等他前来。那日也不知师叔祖同他了甚么,他愣了半晌,忽而便直起腰来,将石佛朝路旁一掷。”
赵敏兴致盎然的追问道:“然后呢?”
曾乐听出她是女子,但见她身着男装,便假作糊涂,只当她是男子。闻言道:“然后伦珠多吉便与师叔祖隔着一尺远,空空的对了一个手印。这一个手印对完,他站住片刻,忽而便跑下山去了,从此再也没来过。师叔祖也没与我等细讲这其中实情,只嘱咐不必动那座石佛,就任它躺在那里便是。”他微微苦笑道,“因这座石佛,贫僧这几年来,也不知同多少人解释过了。”
方天至听完,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感慨,便合十向曾乐道:“不知贵寺晦善长老现在何处,贫僧可有缘一见?”
曾乐见状亦合十回礼,口中叹道:“阿弥陀佛,师叔祖与伦珠多吉对了那手印后,不出一个月便迁化了。”
方天至闻言一怔,半晌才恭恭敬敬的道:“阿弥陀佛!”
此间事了,二人便告别曾乐,复往金襕寺而去。待拜罢金襕寺中佛祖,方天至与故人慧明寒暄片刻,便婉言告别,与赵敏一并出得寺来。
一出寺门,赵敏便松了口气,笑道:“没有大和尚相陪,果然自由自在许多。你既然来过此处,想必对个中佳境所知甚详,咱们接下来往哪去?”
方天至想了想道:“此地夏秋时节有一胜景,名叫华首晴雷。上回贫僧于冬日登山,故而无缘得见,如今不如再去碰碰运气罢?”
赵敏也不迟疑,闻言展扇洒然道:“既然如此,烦请带路。”
此时二人已登临绝顶,人行山间,只觉衣带当风,足踏云海,又见碧岭逶迤,云光斑斓,恰似霓宫仙境一般,令人心旷神怡。复行片刻,方天至忽听山风鼓荡声中,隐隐挟出星点闷雷之音,仿若长角惊鼓,翁鸣不止。
二人精神一振,不由加快脚步向前,不多时峰回路转,眼前开阔断崖处,赫然显出一方兀立天头的巨大石门。恰其时,一道惊雷乍起,雷声震荡于石门空谷之间,刹那间便成连绵不绝之势,神音响彻寰宇。
方天至站在山石之上眺望,只见远处一座山谷中黑云涌结,电光雷色烈烈大作,恰如银蛟翻腾,长龙怒啸,于滚滚云潮间成天降神威,夺人心魄。而华首门前日光澄灿,秋风拂人,于此间听雷观电,一如身在其中,又似超乎其外,真玄之又玄。
二人当风并立,静听片刻之后,才默默回过神来。赵敏将目光自远谷中收回,复又仔细去瞧眼前崖头的华首门。这一瞧,她才忽而发觉那石门之下,正悄然立着两个人。
那两人头戴青笠,身着布衣,作主仆扮。其中仆人模样的甚为机警,早已瞧见了方天至二人,正默不作声的朝这边量。而那主人则怔怔的望着远方云海,不知在想些甚么。
赵敏与那仆人对视片刻后,忽而向方天至道:“过去会会这二人。”罢,她不等方天至回话,便率先向石门前走去。及至近前,二人还未开口,那仆人扮的中年男子先向赵敏微微鞠躬道:“见过绍敏郡主。”
赵敏眉头微微一动,问道:“你认得我?”
她话音一落,那观云的主人忽而回首望来。方天至略一量,只见他年约不惑,可满头鬓发斑白,神容枯槁,有久病劳困之相。他不认得此人,但赵敏却一眼认了出来,她呆了一呆,道:“右丞相——”
那观云的游客瞧了她一眼,微微笑道:“竟然真的是你。敏敏,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赵敏道:“我觉得无聊,跑出来玩。丞相远道来此,是出了甚么大事么?”
方天至听到这里,便也知晓眼前这人是谁。这人名叫脱脱帖木儿,官至中书右丞相,曾主持革新,恢复科举制,免除百姓欠税,立下了许多改善汉人处境的政策。方天至虽不知道他模样,却听过他的名字,只是不知为何会在云南遇到他。
他正想到这里,就听脱脱帖木儿道:“我已经不是丞相了。圣上吩咐我来这边做个平民百姓。”他得委婉,方天至二人却知晓,他大约是被革职流放到这里了。
赵敏闻言大惊失色,半晌才道:“怎么会这样?”
脱脱帖木儿又笑道:“敏敏,这是你的朋友么?”他着,便转头向方天至瞧了过来,二人四目一触,均觉对方目光清明深沉,全不似寻常人物。
方天至听他发问,便淡然合十道:“贫僧圆意,施主有礼。”
脱脱帖木儿略微思索了片刻,向赵敏道:“敏敏,你怎么同一个反贼在一块儿?你爹爹知道么?”
赵敏回过神来,正苦于如何作答,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匆匆步履声。众人循声一望,只见金襕寺中的一名僧人正疾步而来,及至近前,他向脱脱帖木儿合十道:“适才有人入寺报信,请客人速回府上,有圣旨到了。”
脱脱帖木儿闻言精神一振,又立时沉住气来,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这就回去。”罢,他再次看向赵敏,仿佛有话要。但赵敏不等他开口,先笑道:“您既然有要事在身,敏敏不敢耽搁,改日再去府上拜访。”
脱脱帖木儿静静的看了她半晌,最后点头道:“好罢。早日回大都去,你毕竟是朝廷郡主,在外交游,要心谨慎一些,免得铸成大错。”如此话别一番,他便不再停留,匆匆下山去了。
赵敏待那主仆二人背影消失,于雷声中静立了片刻,才向方天至勉强一笑道:“咱们也走罢。”
方天至瞧她独自走在前头,仿佛心神不宁一般,思及脱脱帖木儿所言,不由叹了口气,劝她道:“郡主,适才那位施主所言有理。你不如早日回大都去罢。”
赵敏闻言,倏而驻足回首,定定的望住了他。
崖顶灿烂日色中,她眸中的目光如电般直刺向方天至,却又仿佛只是两泓涌动的柔波。半晌,她回过头来,轻声道:“我想得不是这个。”她叹了口气,续道,“我们跟上丞相,去看看究竟甚么圣旨来了。若是圣上召丞相回去,那我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