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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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天至这回投身的寺庙,名叫洞心寺。

    这是一座彻头彻尾的深山隐寺。天生山方圆数十里,除了这数间灰瓦白墙的禅院外,只剩了鸟语蝉鸣,竹海白云。

    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日常自然是十分清苦而无聊的。

    方天至长至六岁以前,拢共只见过两个人。一个是他师父三微,一个是他师叔六妙。

    那么问题来了,这法裔辈份听起来似乎有些放荡不羁?!

    原因无他,本寺上至寺主三微,下至第一代大弟子方教主雪惊,法号全都是三微一个人随口起的。而方教主的这位师叔六妙,亦不是三微他师父收的弟子,与方天至相差不多,他也是受三微好心收留,才做了和尚。

    师叔六妙入寺时,方教主不过几个月大,刚能瞧清三微的模样。

    三微已是一个很老的和尚,整个人佝偻成瘦瘦一弯,生得眉须稀疏,终日苦着脸,也不知他在忧愁些什么。那日他外出晚归,便带回了一个年轻男人。

    金乌西沉之际,方天至趴在屋里榻上,手里捏着一只木鱼,瞧见禅房窗纸上正浸着两抹霞光朦胧的剪影。三微矮瘦,衬得那男人格外高大修长。二人就这么在门口叙了几句话。

    三微问:“你可知道你是谁?”

    那人怔怔学话道:“我是谁?”

    三微问:“你疯了么?”

    那人怔怔问:“我疯了么?”

    三微道:“你跟着我作甚?”

    那人半晌没话,窗上的剪影亦不知所措的微微垂下了头。

    三微咳嗽了一声,叹气道:“你去罢。”

    那人喃喃道:“我该去哪?”

    三微沉吟片刻,忽而问:“你做不做和尚?”

    那人学话道:“做和尚?”

    三微道:“你若做和尚,自然可以留在寺中。”

    那人便垂着头道:“哦,那就做罢。”

    三微点头道:“老衲法号三微,你如今做了我师弟,就叫六妙。”罢,他推门而入,向方天至伸出一指,与那陌生男人道:“这是你师侄雪惊。”

    那男人沐浴在斜阳中,长发披背,一身血污,闻声向方天至投来一瞥。

    这一瞥方教主至今还能记得清楚,当真是无情无欲、懵懵懂懂,与他那极英俊逼人的面容半点也不相称。一瞥过后,他便又垂下头去,喃喃应道:“哦。”

    这陌生男人就这样成了方教主的师叔。

    师叔六妙虽然半疯半呆,却十分和气听话,三微教他如何种地、洒扫,如何劈柴、做饭,等他一一学会后,便做了甩手掌柜,终日瞌睡兮兮的趺坐在禅房的旧蒲团上,当起了老咸鱼,直到方天至渐渐大了,开始识字学经听故事,他才又有了事情做。

    而师叔六妙除了日常劳作,便是坐在禅院外的竹林里发呆。对日也发呆,对月也发呆,仿佛浑浑噩噩,了无生趣一般,也可称作一条咸鱼。还是机缘巧合之下,方教主才意外发现,六妙虽不记得往事,又有些木讷,却竟精通琴棋书画、医卜星象,便又被他征用来做教导员,好歹也是个消遣。

    所以重要的事情再重复一遍:

    洞心寺的日常,实在是极为清苦而无聊的。

    香火什么的,不存在的,这辈子都不会见到的。只有种种地,卖粮换盐布,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没得声望刷,寺里两个长辈又是世外高人,懂得超多,方教主真的好喜欢这里!

    ……救命啊!!!

    就这么清苦无聊的长到六岁,方教主也只得渐渐认命:洞心寺这个青黄不接的凄凉景况,实在也不允许他撂挑子就跑,好歹也要给三微养老送终、将师叔六妙安排妥帖了,他才能放心离开。

    于是作为一个非正常稚龄孩童,他也从不在院里摘个叶儿、捕个虫玩,而是早早便显露出天生神力、过目成诵的惊艳禀赋,每日除了捉个蒲团听三微经讲禅外,便是陪六妙劳作,整理寺中杂务,行止态度可称极为淡静早慧,非同寻常。而这寺里本来也没个正常人,日夜受此熏陶,他与寻常孩迥异,三微也不觉如何奇怪。

    好在这六年当中,方教主也不是毫无收获。

    他以三微为参照对象,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总结,模仿改进,对比经验条的数据变动,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结论:

    楚留香传奇的世界画风甚是清奇不凡,不论言谈举止、思维方式还是装逼套路,都与倚天屠龙记大为迥异。方教主懵懂无知时,着实花了不少的心思来参悟,到现在才算是完美融入画风,其中清奇之处,实在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难以为外人道也!

    这一日又到讲经时候。

    秋光正好,三微团在杏子树下纳凉瞌睡。

    方天至捉个蒲团走到他身畔,也不出言扰,只神态闲静地稳稳坐定,等他醒来。不多时,荫下飞来一只黑蚊子,盘旋几圈后,落定在了三微的眼皮上。三微若有所觉,赶紧挥袖在脸上胡乱拂了两下,赶走蚊子后,才又恢复作懒散模样。

    方天至瞧他醒了,便问:“师父,今日讲什么?”

    他虽如此问,可二人身边却没有一本经书。

    不止如此,整个洞心寺都没有一本藏经。方天至三年所学,都是由三微言传口述而来。他前世学了几十年的经,如今听三微讲法,仍时有灵光乍现之感。单凭此论,这没正形的老和尚实在可以算作佛法精深的一代高僧。

    正这样想,三微却忽而问:“我已向你讲了很久的道理了罢?”

    方天至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依言答道:“约有三年了。”

    他话一落,二人便陷入沉默之中。

    一时间,院中只有风声,叶声,与秋蝉鸣叫之声。

    三微阖眼静坐许久,缓缓道:“雪惊,今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因为我已经将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你。”

    方天至闻言不由一怔,问道:“师父,你什么?”

    三微如若未闻,续道:“你可知道什么是禅定?”

    方天至心知他郑重,便沉心道:“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是为禅定。”

    三微又问:“你可知如何才能得禅定?”

    方天至听了这话,心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这么多年的佛经白读了么?只是道理我都懂,做却做不到。

    这样一来,我到底算是知道如何能得禅定,还是不知道呢?

    思来想去,他最终答道:“弟子知道,又不知道。”

    三微点点头,道:“我教你的道理,你恐怕已经全都记住了。这正是使你知道什么是禅定,却也使你不知道的根源。”他忽而睁开眼,洞彻的目光投住而来,“什么时候你将这些道理都放弃、都忘却了,你就什么都懂了。”

    这个道理贫僧也懂啊!

    方天至便又问:“那如何才能将这些都放弃,都忘却呢?”

    三微道:“你需要得禅定。”

    ……嗯……

    大佬,你是想,想要有蛋需要先有一只鸡,而想要有鸡则需要先有一颗蛋吗?

    你是在逗贫僧吗!!!

    大约是方教主的表情太懵逼了,三微瞧了他一会儿,竟哈哈大笑起来。

    方天至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觑着他,半晌叹了口气,清声稚气道:“师父,我不懂啊。”

    三微则信手向院外一指,问道:“你看那是什么?”

    方教主循之望去,只见外院里一片杏荫下,正立着一面雪白照壁。

    便回过头来答:“是墙。”

    三微点头笑道:“你应当每日都去看看那面墙,再瞧瞧自己看到了什么。”

    原来是要本教主去面壁?

    方天至在倚天屠龙记里关过达摩洞禁闭,又曾孤居山巅数十年,对面壁已然是轻车熟路,甚至为此受益匪浅了。故而他心想,这是一项逼格很高的日常,干了不亏。

    正要答应,三微又道:“你再看那是什么?”

    方天至回过神,见他那指头几乎没动,便又将信将疑的回过头去一看。

    外院里并不住人,眼下庭中空空如也。三微所指之处,除了那面照壁,唯有白墙外一棵高大杏树,和杏荫下堆叠着的几口装粮麻袋。

    他正迟疑,三微便吩咐:“明日巳时,背两口袋粮食,去山下换些盐油来。你师叔已经没有盐来做饭。”

    ……噫?!

    方天至吃了一鲸,回过头来问:“我自己?”

    三微望着他笑道:“你天赋异禀,不必害怕这点事。以前都是我去,往后就是你去了。”着着,又忽然抬起苍老干瘦的手来,轻柔地抚了下方天至的头。

    这是极少见的。

    与空明相比,三微才更像高僧。

    因此对方天至而言,他也更疏离而遥远。

    “雪惊,你也该见一见寺外的世界。”

    “下了山,湖畔会有船等你。”

    不等方天至回话,三微又将手收拢到袖子里,似醒非醒地起了瞌睡。

    作者有话要:  来自百科,《六祖坛经·坐禅品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