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方天至话音一出,三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一静。
青女微一迟疑,轻柔道:“沈楼主,您老人家怎么看?我瞧这和尚又像要骗我过去,又像希望我不要过去。”
季秋三月,青女出而司霜雪。
方天至趺坐不动,安之若素地望着三人。心中则想,原来春王老人姓沈。他几人身份相若,这般看来,想必都是白玉京十二楼主之一了。而这白纱女子号青女,应是排在第九位上。
春王老人两条下撇白眉轻轻抖了抖,不冷不热道:“我瞧嘛,他应当是唬你的。如果他没中毒,武功自然高过你了,干嘛不来捉你,反倒坐在那等你过去?”
青女微微点头:“好像是这个道理。”可话锋一转,又婉转道,“可是……”
春王老人问:“怎么?”
青女楚楚动人地叹了口气:“可是我还是有点怕。万一他是骗我的,这样一个厉害的和尚,我拿他有什么办法?”她妙目顾盼一周,将身畔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都深深看了一眼,“两位楼主都排在我前头,不如给女子出出主意?”
槐序不听她把话完,便冷冷夺声道:“我已输了!”
青女正要反驳,忽见他脸色极是苍白,仿佛有些魂不守舍一般,便将话又咽了回去。槐序有点剑客迂气,她心里颇有几分清楚,当下也不去怂恿春王老人,而是淡淡一笑道:“唉,不要伤了和气。那就我去好了,二位在我身后看着罢。”
方天至道:“诸位商议好了?”
青女回过头来,隔着轻纱道:“你若真中了毒,本当从头脸开始痒起。可若以深厚内力压制,护住五脏六腑,那么毒气下行扩散,手脚当奇痒奇痛,如鼠蚁轻噬一般。”
人身上犯痒,多半越抓越痒,越在意越痒,最好是不去想它。
中庭那几个侍卫早痒的舌头都自己咬掉了,如今皮肉不全,如血葫芦般瘫在血泊中呻吟。青女故意仔细会如何痒法,不过是希望能瓦解方天至的定力,或是起意试探虚实,却引得他们不由自主地抽搐了起来。
方天至见这惨状,心中微生不忍,但此刻也不是治人的时机,便合十轻唱一声:“阿弥陀佛。”他并不理青女的试探,只顺着心底筹谋,缓缓道,“贫僧是出家人,实不愿与人多起争斗。固守于此,一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二来也是惜老怜弱,不忍放手不管。贫僧身后这间屋子里,不过只有一个弱女子,一个老人,一个病人,一个哑妇。三位施主若还心存一丝善念,不如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罢。”
春王老人闻言嘿嘿冷笑:“弱女子?这几头杂毛畜生做恶事的时候,不知有没有放过弱女子?”他将杖底在青石上一震,口中大喝道,“姓章的老狗,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得对是不对?”
方天至闻言一怔,心底忽又多出一层疑虑。却听章宿在内堂恨恨叫道:“像你等歪门邪道里的女妖人,也配是弱女子?各个宰了也都不冤!”
他二人对骂,别人正插不上嘴,青女却忽地开口:“等一等。”
她声音又轻柔又和气,可却偏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又不忍违背。趁二人下意识停住嘴,她向方天至柔媚道:“和尚,我瞧了你一会儿了。你两手合十,盘膝而坐,此时皮肉不裂也就罢了,怎么连血都没流一点?难道你真的没有中毒?”
方天至道:“贫僧自然没有中毒。”
青女狐疑地沉默了片刻,忽地歉声轻语:“那可真是对不起了。”罢,她云朵般的白袖轻轻一抛,袖底蓦地绽出一蓬青光,却是数百枚泛着磷光的剧毒细针,扑头盖脸向方天至激射而来。
方天至忽觉这是个机会,当下右臂一振,一条宽大僧袖登即鼓荡而起,如一面淡青口袋般迎着漫天针雨一张一卷,将数百毒针尽数裹了进去。下一刻,他裹在袖中的手上忽多出一个瓷瓶,瓶身一倒,簌簌细粉尽数粘在袖底数百枚细针上。
这细粉名叫金蚕引,只要沾到活物肌肤,便很难轻易洗脱。苗人有种金蚕自以此物混血肉喂养,久而久之,极远之外亦能生出感应,故而常作追踪之用。
这东西是方天至适才用积分兑换的。
他算“纵虎归山”。
单论武功,数十招内将这三人毙于指下并非难事,可眼下他的处境已到了不知敌友的地步,贸贸然杀伤人命,不单没有益处,甚至没有用处。
春王、槐序、青女三楼主,今夜不过是一支疑兵,来此无非是为了暗度陈仓而修修栈道,能报仇则最好,若不能也罢。若是被人看破了计策,那么这支疑兵便又成了分兵,可用以牵绊海侯府的人手力量。
方天至心底十分清楚,想要迅速找到白玉京的人,搞清楚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单纯与这三人周旋是无济于事的,捉住捆了也是一样,不提他们吃不吃恐吓威逼这一套,一旦他刑讯逼供,声望值岂不飞流直下三千尺?
亏本的买卖,圣秃是从来不干的。
故而欲擒之,先纵之。
顺着三个提溜出一串,这才是稳中有赚,保底不赔!
中庭三人不知他算,只见那一团青芒倏而没入他袖中,他那洗得单薄泛白的袖片轻飘飘又落到他膝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而青女正自吃惊,他膝头长袖蓦地一放,那蓬毒针骤如数百十条惨青蛇般粼粼电射而出,倒头向她咬来。
这暗器快到几乎令人来不及害怕,恰如迎面扑来一阵恶风,青女险些躲闪不及,仓促间向春王老人身旁闪避,受他长杖一勾才疾疾荡开。
她仪态既美,行动便如弱柳扶风,倒半点不显得狼狈,而那蓬毒针嗤嗤作响,密密麻麻地扑落到她身后的石砖上,甚至有十几枚穿透纱帽,自她鬓发衣袖间堪堪擦过,留下了几丛细密的针眼。
春王老人将杖头收回,关切了一句:“你中针了没有?”
青女惊出一背冷汗,却只嫣然道:“没有。幸好我没过去找这贼秃。”
春王老人见二人纷纷受挫,终于郑重了脸色,缓道:“我去会会他。”
却不料青女轻轻拉住他的手臂,道:“慢。”
春王老人脸色阴晴不定,问:“怎么,你觉得我要在他手里吃亏?他未必没有中毒,你那毒虽厉害,却不到叫人用不出功夫的地步。”
青女柔声道:“您的很是。只是青雨毫针数量极多,随手一放便是数百枚,我也不知向他投了多少,而他方才又还给我了多少……万一他留了些呢?”她顿了顿,似嗔非嗔地瞥了方天至一眼,“这和尚坏得很,若等您到了近处,他忽发暗器,岂不狼狈?”
春王老人果然闭目想了一想。
青女道:“我那毒发作的快,若他真中了毒,迟早压制不住。不如就在这等等看好了。”
春王老人有些踟蹰:“只是……”
青女嫣然道:“您别急。”又转头向槐序,“我们先等一个时辰,瞧瞧他究竟是不是装的。四哥,你怎么样?”
槐序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又像是不满,又像是默许。
青女便极动人的笑了:“那我们就在这赏赏月好了。”她向阶下颤颤发抖的幸存侍卫嘤咛软语道,“有没有椅子搬来三把?如若没有,绣凳也好。我的腿好酸,实在是累得很。”
受她问话的那名侍卫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明明方才还惧怕她如蛇蝎,此刻听了她这般娇声柔气的问话,又觉她恍惚间从恶鬼变作了天仙,什么害怕也忘了,道:“我给你……”到一半,忽地回过神来,却不是清醒,而是迟疑地向方天至一望。
方天至怕那侍卫招致杀身之祸,便缓缓道:“恶客也是客,给这三位施主找几张凳子来。”罢,也不理中庭惨状,也不多与侍卫话,兀自闭目坐,以免引起三人的凶性,随手又去杀人。
在场这许多人,他要一一护住,必不能坐着不动,可这就与他的计划相悖了。
方天至静坐门外与庭中三人对峙。
也不知过了多久,枯寂月色中,春王老人忽道:“好像有一个多时辰了。”
槐序冷声道:“是。”
春王老人仔细望着闭目坐的方天至,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他的气色愈发好了?”
槐序默不作声,半晌道:“是。”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不由又一齐移向青女。
青女藏在帷帽轻纱间,不见神色,只幽幽一叹:“看来他确实不曾中毒。”
春王老人坐在凳上,不像一条丧幡了,倒像是披着衣裳的骷髅架子。
他想了许久,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和同伴话:“难道这和尚真是不想与人争斗?”
槐序没有回答,只道:“他本可以杀我,但没有。”
春王老人瞧了他一眼,道:“那我们怎么办?”着,他无意地看了看月亮。
圆月淡出层云,已不知不觉升到了东山之上。
青女道:“您老人家做主好了。”
春王老人也知道槐序的意思,他本就要走,若不是被青女拦住,定不会再呆在这。想了几想,他转头向方天至冷冷瞧了半晌,仿佛要把这贼秃记住,才道:“子,你可万万不要后悔。得罪了我们,你这辈子也别想安宁了。”
方天至睁开眼,果然面如暖玉,神光湛然,气色好得很。
他合十一礼,道:“后会有期。”
春王老人冷冷道:“哼,我们走。”
三人并肩而行,白衣如雪,赤带飘飘,眨眼便消失在了黑林之外。
章宿听没了动静,自内间疾步跨出,奔到门前一瞧,又惊又喜又怒:“他们走了。”
方天至叹道:“是。”罢,却一动不动,仍端坐在门前闭目运功。章宿正要再和他话,忽见他头脸上隐隐浸出一层汗来,呼吸绵长轻微,若有若无,不由大惊道:“你怎么了?难道你真的中了毒!”
方天至长睫微抬,闻言苦笑道:“容我再坐一会儿。”
章宿顿脚道:“唉!这……这!”
方天至又阖上了眼。
菩提心经能让他百毒不侵,但他不算将这暴露出来。自从卷入海侯府的漩涡中后,他对身边的一切都保持着淡淡的怀疑。在他自己看清真相之前,他无法相信任何人,除了他自己。况且,假装中毒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怀疑那三个人并没有走。
方天至在心里静静地想,如果他是那三个人,会怎么做?
首先,必须要知道和尚到底中没中毒,不确信无疑,如何回去复命?
如果和尚没有中毒,那总归他只是守门,又不伤人,自己三人受命在外,就守在周围有何不可?而如果和尚中了毒,那便要瞧瞧他是快死了,还是很撑得住。
快死了,就趁他病要他命,再将屋子里的人也一并杀了。
如果他很撑得住,那才需要仔细考虑考虑——
他是真的不杀人,还是十分惜命,想先疗毒呢?
将心比心,如果是他,他不仅不会走,反倒可能偷偷杀一个回马枪。
这是最适合试探虚实的办法。
方天至决定做戏做全套。
他正想到这里,忽而若有所觉,睁眼一看,沈眠正神容苍白地跪坐在旁,怔怔地注视着自己。她睫毛上挂着泪,双眸那样清澈动人,仿佛两孔清泉里浸着一对儿黑色珍珠。
方天至向她微微一笑。
沈眠颤声轻问:“你……你还好吗?”着两行泪珠便滚落到腮边,“那些侍卫都快死了……你……你会不会……”着竟情难自制一般,呜地一声向他肩上伏来。
方天至吓了一跳,立时按住她手臂道:“沈施主且安坐,贫僧并无大碍。”
沈眠只觉他手上传来一道柔劲,将她向后轻轻一拂,整个人不由自主便坐回了原处。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哭着痴痴道,“你什么?你不要死。”
方天至无奈道:“你不要害怕。”他语气柔和,但本心固守,只自己原本准备的,“等我再坐片刻,大约不出两个时辰,便可起来行走了。”
他还记得圣秃不诳语,把话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沈眠一呆,睁大泪水朦胧的杏眼,又是惶恐又是期盼的问道:“真的吗?”
方天至只得道:“真的。”
沈眠一时大悲大喜,不禁又嘤嘤哭了起来。
方天至张了张口,又只好道:“好了,别哭。”
沈眠以手拭泪,破涕为笑,霎时绽出满室生辉之艳。
她仿佛满心眼都是关切,柔声怯问:“那你身上痒不痒?用不用我……”这话还没完,她忽地自知失言,霎时脸上失了血色,仿佛慌张失措到几欲晕死过去,喃喃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天至直听得头皮发麻,沉声安抚道:“阿弥陀佛,贫僧没事,施主去歇息一会儿吧。”
沈眠羞愧难当,立时便要掩面跑出门去,方天至喝止她道:“沈施主留步。”
沈眠忙侧过脸道:“你放心,只是我……”她仿佛极其窘迫,忽向竹帘里哽咽唤道,“李嬷嬷,你来……”一个粗壮婆子听她呼唤,忙跑出来,凑到她身边听了几句悄悄话。
她二人的悄悄话,以方天至的耳力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但那婆子不知道,回过头来,裂开断了舌头的嘴巴向他一笑,凑到他身边来,用手在地上笨拙的划写,写的还是几个别字。
方天至只看到她写完“出”字,便道:“不必写了。”回过头来,冲在一旁围观已久的章宿道,“请章老施主随她二人去。不要走得远了,就在近处,也不要去贫僧看不到的地方,以免赶不及相救。”
章宿的耳力自然也听得到姑娘和婆子的悄悄话。
他一脸尴尬道:“唔……若有危急,你动得了么?”
方天至面色如常,仍滴水不漏道:“贫僧自然能动,只是最好不动。可若有什么危急,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又缓缓叹道,“早知如此,也许起初便该重手杀伤一二人……阿弥陀佛!”
章宿道:“我就了,和他们有什么好讲的!直接杀了干净!”
那婆子见他二人个没完,在旁咿咿作声,开始比起手势。
方天至道:“有劳章老施主,她二人好似有些等不及。”
章宿也回过神来,仍尴尬道:“好,好。”
方天至目送他们走到二仪门外的竹丛边,那粗壮婆子将身形在竹前一挡,把沈眠遮了个严严实实。而章宿则隔着二三丈,负手四下张望。
方天至看着他们,暗暗思忖,青女与槐序起初被他叫破行踪,不过是大意所致,若再潜回,必定心谨慎之极。他三人轻功均十分高明,若再悄声回到门外那池附近,屏息蹑足之下,他未必真能发觉。
正想到此处,右首四五丈外忽有一阵簌簌叶声,不似风吹,方天至蓦地向那边冷冷一望。他目光到处,声音顿时静了一静,旋即一阵脚步哒哒,自黑暗中钻出一个锦衣锦帽的孩童来,灯色朦胧一照,赫然竟是蔺十一。
方天至微微讶道:“你怎么来了?”
蔺十一瞧了他一会儿,缓缓走了过来,走得近了,他手里紧握的竹笛也自阴影中淡了出来,给堂前灯火照得翠光莹莹。
方天至道:“你还是躲起来,这里并不安全。”
蔺十一道:“我远远瞧见,他们走了。”
方天至斟酌道:“但也许还会回来。”
蔺十一琥珀样的瞳孔闪着光,他忽而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对你一定很重要。”他紧紧盯着方天至,“但我告诉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如果和方天至这话的又是个女孩,他一定敬谢不敏。
但蔺十一只是个孩,还是个男孩。
方天至想了想,道:“只要这件事我能做到,不违背佛门义理,江湖道义,我可以答应。”
蔺十一问:“什么是佛门义理?”他忽地好似生气了,冷冷道,“我不会让你做坏事!”
方天至不由笑了,想想道:“好。”
蔺十一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远远望了眼二仪门外,伸颈凑到他耳边,细语道:“我见过那个沈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