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这根莲花金簪乍一看并没什么特别之处,顶多是雕工精美,用料珍贵。
簪身的赤金已有些陈旧,但那朵玉莲花却水头极足,哪怕不论它身上的秘密,单这一块苌弘玉也是价逾千金的珍宝。
众人在灯光下仔细地看了片刻,一时都没有话。
周昊射出热切的光芒,头也不抬地问:“你们看出什么名堂了没有?”
蔺王孙沉吟道:“我总觉得这支簪子哪里瞧着不太对。”
周奇道:“哪里不对?就算给皇后来戴,这支玉簪也尽够格了。”
蔺王孙左右量,忽道,“话虽如此,可这朵玉莲花为何雕成扁的?如果刻成一朵栩栩如生的真莲花,不是更增色几分么?”
楚留香接道:“不错,它看上去反倒更像是一枚玉佩。”
蔺王孙眸光一亮道:“或许它本来就是一枚玉佩?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被镶到了簪子上?”
楚留香笑了笑:“这个问题,不如让新娘来回答罢。”
周昊周奇二人同时抬起头来,向那新娘严厉地看过去:“这只玉簪到底有什么秘密!”
新娘脸色灰败,犹存的几分美人风韵仿佛都消失殆尽了。她没有理会周昊周奇,而是已经看出来,这里真正做主的人是蔺王孙。又发了会儿怔,她直勾勾地盯住蔺王孙,沙哑道:“我可以把秘密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蔺王孙道:“不妨来听听。”
新娘沉默片刻,道:“我完之后,你要给我一大笔钱,并将我毫发无损地送到一个绝不会被白玉京的人找到的地方,让我可以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你决不能将我交还给他们!”
蔺王孙心生好奇,悠悠调侃道:“难道你担心方城主会一怒之下杀了你?”
新娘的神色中闪出一丝痛楚,惨声道:“他不会!但我已经没有脸再见他了!如果你不答应我的条件,那么我死也不会出秘密!”
蔺王孙作势思考了片刻,答道:“好,我答应你。”
新娘却道:“我不信你。”
蔺王孙眉头微微皱了皱,淡淡道:“那你要怎样?”
新娘忽地伸手向方天至一指:“我只相信他。我知道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我要这位大师亲自送我离开!”
众人都明白,她一定是记得和尚方才保她的事,知道几人之中谁最靠得住。只是明白归明白,如此被一个女人当面隐晦指责,大家脸上不免都有些不自然,纷纷向方天至瞥了一眼。
方天至只作一无所觉,微微垂睫拈他的佛珠。
蔺王孙不动声色道:“雪惊大师是何等身份,怎么能被你随意指使?何况他有要事在身,岂顾得上你这一件事!”
方天至听了,却道:“眼下却有不便之处,等手头事一了,贫僧可以送这位施主一程。”
蔺王孙愣了一愣,不料他真的同意,沉吟片刻道:“好,既然大师慈悲援手,那这件事我就应下了。”
新娘松了一口气,后背不自觉地倚在了椅背上。
众目睽睽之下,她默不作声地眨了下眼睛,两行泪水便应时夺眶而出。
在座的都是男人,一时又沉默了下来。
半晌,还是周昊先开口,沉声道:“快罢!完了,我们也好放你走。”
新娘匆忙偏过头,抽出锦帕拭了拭泪,面无表情地答道:“这支金镶玉莲花簪,就是天至他娘去世时托我保管的。除了这支簪子,她还默记下一篇武功秘籍,叫我在天至懂事习武之后,就把上面的武功交给他。”
众人的呼吸顿时一滞。
楚留香应时想起了蔺王孙描述中的韩绮,和这位韩城主当年鬼神莫测的绝世武功。
而方天至却只想到了五个字。
周昊急声追问:“什么武功秘籍?”
新娘回忆了一瞬,有些迟疑道:“好像叫作金蝉玉……玉什么功。”
果然是金蝉玉蜕功。
但在场诸位仿佛都不知道这门武功到底叫什么名字,一时竟没人叫破。
只有周昊拍着大腿问:“玉什么啊!”
新娘道:“我不大识字,那个字不认得。”
周奇则飞快插嘴道:“那是不是姓方的他爹留给他的?!”
新娘道:“应该是了,天之他娘是这么的。”
蔺王孙握拳抵唇,咳了几声,来回踱步问道:“那这只簪子是做什么用的?”
新娘道:“天至他娘,那门武功是白玉京历代城主的不传之秘,只因她与天至他爹情深意笃,才曾看过上半篇。天至他爹生死不知,今后想要得知整本秘籍,就只有开启莲花宝藏了。那支玉簪簪头的碧玉莲花,就是宝藏唯一的钥匙。”她歇了口气,发了好半天呆,才轻声道,“她跟我,如果天至将上半篇练成后,九年内拿不到下半篇,可能会性命有碍。所以嘱咐我一定要让他练成之后,立刻去开启宝藏,拿到秘籍全篇。而若在他十八岁那年,白玉京的人没有来海侯城接应,就等武功大成之后,再带上莲花宝藏中的奇珍异宝,出海夺回城主之位。”
楚留香听到这里,忽问:“所以你将秘密告诉了我们,那位方城主很可能会因此而死?”
新娘脸色青白交加,她咬紧嘴唇,泪水簌簌而下。
蔺王孙叹道:“楚兄,幸亏我等抢到了玉簪。否则等那位方城主拿到宝藏秘籍,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报仇,那时海侯府、周家庄,甚至莆田林家遗孀,一共三四百口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他顿了顿,“可怜章世伯毁家灭业,两位世兄弟,一个生死不知,一个命悬一线!”
楚留香默默不语,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章宿本在照顾长子章重锦,一直无暇他顾,此时被中痛处,不由咬牙切齿,向那新娘森然道:“,那宝藏到底在哪里?”
新娘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就在海侯城外的玉壶山顶。”
玉壶山?
在场的人除了方天至不大清楚,其余都知道这地方。
它离海侯城确实不远,快马加鞭之下,最多半天便能到达。
白玉京的宝藏怎么会藏在那里?
蔺王孙百思不得其解,他对城池周遭的一切不了然于心,也都大致有数,却不想生死仇敌的大秘密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地下。
他想了半天,才摇了摇头道:“玉壶山既不险峻、又不偏僻,甚至常有农人在里面柴、捕猎,从未听有人发现过什么奇异之处。至于山顶更是一览无余,那里只积了一片湖,藏得了什么东西?”
新娘幽幽道:“不错,那里是只有一片湖。”
蔺王孙正要追问,却忽地呆住了:“……你什么?”
周昊周奇也反应了过来,齐声道:“宝藏藏在湖底!”
众人只讨论了片刻,便决议去玉壶山顶走一趟。
蔺王孙匆忙地吩咐着老仆人,那老仆微微佝偻着腰,听罢便颤巍巍地提着灯笼,顺着地道入口爬了下去。
方天至望着灯火从密道口消失,问道:“蔺施主……”
蔺王孙没等他完,便笑道:“大师不必担忧,威伯是府上的老人了,对在下而言,除了各位之外,世上大约没有比他更可靠的人了。”
方天至也就不再话。
那新娘子望着众人低声密议,忙碌不停,忽地想起甚么,急忙道:“我要跟着你们一起去。”
周昊停下声,冷冷呵斥道:“我们这一路可不是去玩的。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吧!”
新娘却不肯同意,她似乎有些惊恐,指住沈眠大声问:“那为什么她能去!我不要留在这里,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趁机杀了我!”她忙哀求地望向方天至道,“大师,让我跟着你们罢!你们不用管我,我就只留在湖边,不会碍手碍脚的,我会老老实实地等大师上岸来。”
周昊见自己话被当成了放屁,两道凌厉的灰色长眉不由渐渐竖了起来,眼中闪过一道凶光。
蔺王孙却轻轻按了按他的肩,口中向新娘道:“好,你喜欢跟着,就跟着来罢。”
新娘这才重新安静了下来。
众人商议好诸多细节,一时也陷入了沉默。空荡荡的兵器坊中,只剩下绵长或急促的呼吸声,蔺王孙间或漏出的咳嗽声,以及灯烛偶尔的一二爆响。楚留香与方天至并肩而坐,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新娘。新娘则仿佛心如死灰,身子骨瘫软在方桌旁,将头脸埋入了衣袖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忽道:“城主夫人。”
新娘头上的珠花微微一颤,人则飞快抬起头来,哀声道:“别叫我城主夫人!我不配!”
楚留香静了静,道:“那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新娘道:“你要什么,直接!”
楚留香便也不再寒暄,只问:“我还有几个地方不大明白。第一,你与那位方城主可知道白玉京与海侯府之间的宿怨?”
新娘道:“天至他娘没仔细,但她告诉我,海侯府是他们的大仇人。”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就算你们要在海边与白玉京的人会面,却也不必冒险潜入海侯城罢?”
新娘道:“这是天至的意思。他过城不入,未免太堕风头,仿佛被海侯府吓破了胆一样。他不愿意偷偷绕到海边去。”
少年人身负高超武功,又没见识过天高地厚,有这般想法倒也正常。
楚留香笑了笑,又问:“那么藏身到妓巷去,难道就不堕风头了?”
新娘沉默了片刻,替他辩解道:“是我强拉他去的。我知道想躲过搜查,只能到那里去。”
楚留香问:“你为什么知道?”
新娘道:“因为我在那接过客。”
楚留香怔了怔。
新娘的表情却很木然,仿佛已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我见过老侯爷当年的威风,知道城里任何事都瞒不过海侯府。但我不一样,我本就在福宝巷当过歌伎,巷子里不少人还受过我的恩惠。我若想在那悄悄藏身一段日子,并不算很难。”
楚留香想了想,道:“就算这样,你们为什么又偏要在海侯城里成亲?”
新娘涨红了脸,半晌才轻轻道:“因为我想从福宝巷风风光光地出嫁!他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伎女!就算我再从那搬出来,就算我能从皇宫里出嫁……又有甚么分别呢?在他心里,我仍然是一个做过伎女的女人!”
楚留香心中忽然感到一丝不忍,但他只是叹了口气,冷冷道:“你又何必这么偏执?也许没有这一场闹剧,此时你已经成了城主夫人。方城主也不会就此被你害死了。”
新娘的眼中又流出了清泪,但她飞快地擦掉了它,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楚留香道:“方城主的母亲应该是姓方罢?”
新娘道:“不错,她名叫方暮。”
方天至听到这两字时,心中微微一动。
但他没有话,只是默默地记住了她。
楚留香也没有再问话。
又过了片刻,一抹晕黄的灯光忽从地下密道中传了上来,那老仆的声音随之响起:“侯爷,都办妥了。”
蔺王孙止住咳嗽,脸色潮红地站了起来,道:“诸位,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