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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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心紧张地沿着漆黑甬道前进着。

    这条甬道通体由青石板砌成,因在湖底开凿的缘故,四面墙壁地砖尽都泛着潮气,人走在其中呼吸,只觉鼻间湿漉漉的闷重,更嗅得到一股隐隐的湖水腥气。

    方天至走在队伍最末,只觉这甬道既长又深,时而缓坡下行,深入数十丈,时而又曲折迂回,左突右进,也不知究竟尽头在何处。此时密道之中水汽渐趋稀薄,想来众人已深入山腹之中,离大湖去得远了。烛火映照下,朦胧的墙壁上不见细密湿痕,脚下石砖也显出干燥的青灰色。众人迤逦走过,青砖上浮尘受踏,甚至留下了浅浅的脚印。

    忽地队伍整个一停。

    方天至暗中微微戒备,不料前方并没生出什么骚乱,众人只是围到一段石壁面前,正交头絮絮低语。他从新娘身侧绕过,走近两步一看,那面石壁不过是甬道左侧平平无奇的一截,非要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是砌墙的青石颜色稍新,隐隐与其他石壁不大相符。这些新石板垒成的墙壁宽约六尺,与甬道宽窄一致,倒像是一扇堵死的大门一样。

    楚留香仿佛与他心有灵犀,道:“这面石壁看着有些奇怪,仿佛是有人特地将一条通道堵上,不让人过去一般。若是修葺破损石壁,那这面石壁未免破损的太规整了些。”

    蔺王孙迟疑道:“要不要将石砖捣碎几块,瞧瞧后面到底有什么?”

    楚留香沉默地望着石壁,一时没有回答,仿佛正出神思索。

    周昊便接口道:“那就捣碎几块看看!”

    蔺王孙见他锵地抽出长剑,仿佛已准备开工,忙出声制止道:“师伯不忙动手,先听听大伙的意见。我们这一路走来,简直安稳到不可思议,不定危险就在这面石壁上了。还是心行事为妙。”

    方天至闻言也道:“贫僧也觉得有几分奇怪。但凡宝藏密地,哪怕不设机关陷阱,通常也会修出许多条岔道、死路来,将整个布局弄得宛如迷宫一般。但我等自从湖底开门而入,却直顺着这条甬道走到了现在……”他言犹未尽之意,但楚留香却已听明白了。

    楚留香顺理成章地续道:“本来这倒与我们先前猜测不谋而合,这宝藏或许专是为了白玉京的历代传承而设。但眼下这里多出了一面新墙,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这墙壁后真是一条岔路,为什么要把这条路砌死呢?”他又默默考虑了片刻,“难道……”

    周昊见大家又陷入了沉默,面色颇不以为然:“所以到底怎么办,总要有个章程。我们是继续往下走,还是干脆推了这面墙,看看虚实?”

    蔺王孙环顾诸人,询问道:“不如我们先顺着这条路走走看,若找不到宝藏,再回来不迟?”

    他话音方落,角落里气喘吁吁的新娘子忽地手扶石壁,贴墙缓缓滑坐下来,道:“我……我累死了。我浑身冷得发颤,手脚没有半点力气,爬也爬不动了……”

    蔺王孙护着沈眠,向她看了一眼,道:“咱们得扶着她才能继续走了。”他目光过处,见众人大多无动于衷,便无奈问楚留香,“这……劳烦楚兄扶她一路?”

    楚留香回过神来,道:“好。”

    众人另无异议,当下继续沿着唯一的甬道前行。只是此后路上,每隔十数丈远,甬道石壁左右便能瞧见一两面颜色稍新的青砖墙,及至走过盏茶时分,方天至粗粗一数,这样砌死的青石墙竟有数十个之多。而除却这点奇怪之处,大伙儿连机关陷阱的影子都没瞧见,在这山腹密道中竟一丝危险也没遇到。

    左拐之后,甬道忽又变换方向,借烛光一看,一级级青石台阶曲折向下,蜿蜒没入了更深处的黑暗中。

    众人站在阶顶,只觉这漫长寂静的路途仿佛始终没有尽头一样,隐隐生出一阵阵不出的压抑与恐慌。

    到底还要走多久?

    这里早不是玉壶山了,大约已深入伴峰山腹深处。在这样一个危险而秘密的地方,若是密道忽而坍塌,所有人岂不都要被活埋而死?

    很久没有人话了。但也同样没有一个人退缩。

    哪怕脸色惨白的新娘子也不敢贸然地开口话。

    默契又似各怀鬼胎的沉默中,章宿仍当先一步踏下了台阶。他步履如风,在黑暗带来的未知恐惧中甚至算走得太快了,仿佛这样就能驱散焦躁不安的氛围一般。

    簌簌脚步声中,一道道昏黄的烛火随着众人行走的微风而摇曳晃动,条条瘦长人影明灭不定的在墙壁上贴爬着,牢牢地跟住所有活人。这本来平常之极的景象,此时也显得有些惊悚恐怖,沈眠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已不敢再往墙壁上看。

    但刚走过石阶转下的拐角,章宿忽地“咦”了一声。他怔了一怔,片刻后蓦然惊醒,激动大喊道:“到了!到了!”

    众人精神大振,忙一齐疾步奔到他身畔,蜡烛放出的微弱光芒霎时涌到一处,将前方的路照得更远——数十级台阶下,一条宽阔笔直的平坦甬道豁然延伸开来,一块块光滑如镜的青铜方砖代替了切削平整的普通青石,而在这段铜壁甬道的尽头,则伫立着一扇隐约藏在黑影中的巨门!

    周昊痴痴地望着那扇还瞧不清晰的门,如在梦中般喃喃道:“我们真的找到了……”

    众人不敢置信地缓缓走下阶去,只见每块蒙尘的铜砖上都刻有精巧浮雕,大多是婀娜盛放的牡丹海棠,张翅曲颈的栩栩白鹤。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每一幅浮雕上的花卉瑞兽都不尽相同,各俱美态,令人目不暇接。幽绿反光的铜壁两侧,则立有十六对匍匐跪地的铜像。

    那铜像头束网巾,身披大襟道袍,各个垂首俯面,作恭敬婉顺之态,两条探出宽袖的铜胳膊则高高举起,平托着一方翠瓣舒展的莲座灯台,灯台上插有茶碗粗细的圆白蜡烛,烛身上犹有细描的金绘梅鹿,正回首扬蹄于山涧白云之间。

    楚留香放开新娘子,任她一个人坐下休憩,自己则左右瞧个不停,不知不觉同方天至走到了一处。方天至正举着蜡烛凝视着墙壁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雕刻,看着看着,他忽发现不同之处,张口道:“你看这个——”

    烛光停处,正是第一座铜像头顶三尺之上的方砖。

    那上面的浮雕与别个不同,竟是一幅有人物场景的图画。画上有个面貌模糊的男子孤伫船头,迎风而行,正遥遥指着滔滔大海上的一座嶙峋岛。楚留香顺着往后看,却见每座铜像上方的青砖都雕着这样一幅特别的画,仿佛在连贯始终的讲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正是那个面貌模糊的男子。

    二人还没来得及继续往前走,周昊瞧见铜像手捧的蜡烛,不由道:“这里有成排的蜡烛,不如点上照亮,也省得我们手里时刻拿着一支,不便行事。”他回头瞧了一眼,见章宿呆呆站在甬道中央望着尽头的大门,想起被他三番五次冷言冷语,心头忽而火气上涌,不阴不阳道,“章老兄,在那干看着有什么意思?钥匙难道在你的身上?”

    那扇尽头巨门给章宿手中的烛火幽幽照亮,却显出与青铜壁砖截然不同的腻白色泽,仿佛美人凝脂一般。周昊一眼瞥过还未在意,下一刻便猛地意识到,那门上仿佛正婀娜对立着两个雪肤花貌的峨髻美人!

    周昊蓦然转回身来,却不知怎么忽生筋骨酥软之感,一脚踏出还未落实到铜砖上,人便如下了锅的面条一样软绵绵地伏倒在地,手中蜡烛也再拿握不住,骨碌碌滚落到了玉兰浮雕上,烛心蜡油霎时凝干在两层花瓣之间。

    沈眠一声惊呼,仿佛吓得脚也软了,不由自主地攀住蔺王孙胸前衣襟,整个人合身倒在了他怀里。

    周奇瞧见哥哥异状,不免大为惊诧:“大哥,你怎的了?”正要抢上前去照看,忽然也踉跄一晃,俯扑在地,结实地摔在了周昊身边。

    他正脸“咚”地一声磕在铜砖上,毫无防备之下碰了个头破血流,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齐涌到眼鼻里,脑中嗡嗡天旋地转,几乎忘了身在何处,更不知道已经磕断了两颗大牙。

    他浑身没个力气,却还没反应过来,胡乱想撑起身。可胳膊刚在地上一支,又软塌塌地弯了下去,蜷缩在了胸膛下面,口中则含着血囫囵叫道:“大哥!我……我忽地使不上劲了!”

    周昊心底惊恐万状,知道恐怕是中了毒,忙有气无力道:“赶快运功,这是中了毒!”可自己搬运内力一试,却觉丹田之中空荡荡一片,且念头一动,便又蓦地一阵头晕眼花,脏腑骨头泛出细密骇人的酸麻感,仿佛身上的血都在一瞬间变成了山西老醋!

    此时骤生惊变,在门前发呆的章宿也惊醒过来,愕然转身道:“中毒?什么中毒?!”他下意识运功戒备,后退半步,冷不防忽觉踩进了棉花堆里一般,再要稳住却两股战战,蹒跚几步便扑通一声仰倒在地,手里蜡烛倒飞到脸上,烫得他“啊”地一声大叫,也不知是惊恐还是痛楚,“怎么回事!我怎么也中了毒!我是不是也中了毒!”

    蔺王孙又咳嗽了起来。

    他的咳声时断时续,不轻不重,藏在章宿三人的杂乱叫喊声中,几乎听不清楚。他边咳,边对眼前的景象视而不见,只是将沈眠轻轻松了开。待她瑟瑟站稳,他才侧首东望,向方天至与楚留香投来轻飘飘的一瞥。

    在他的目光中,那不知从哪间野庙里钻出来的青袍和尚已盘膝坐了下来,两目轻阖,头颈微垂,仿若身畔铜像般一动不动。而和尚身边,他相识十数年的老朋友楚留香,也已老老实实地瘫坐在了铜砖地上。

    两人目光刹那交汇。

    楚留香神色复杂地凝视着他,苦涩道:“看来……蔺兄怕是侥幸没有中毒了。”

    蔺王孙亦凝视着他:“楚兄,此言差矣!”

    周昊周奇两兄弟勉力爬在一处,此时才发觉在场八人已全都中毒倒地,唯有蔺王孙与沈眠相伴而立,不由撕心裂肺叫道:“好啊……原来是你们下毒!你……你们这对狼心狗肺的贱人!”

    沈眠浑身一颤,仿佛无地自容般深深垂下了头,泪珠落个不停。

    而蔺王孙理也不理他们,又捂嘴轻咳了两声。咳罢,他向楚留香和声道:“楚兄不知我费了多少心血,等了多少时候,才终于谋划到眼前这个结局。”他长叹一声,似乎有些感慨自怜,道,“自家父去世以来,群狼窥伺,猛虎尾随,我身畔真正能倚重的,不过是两个上不了台面的老仆人……这些年,我过得是何等不易……直到今天……”

    蔺王孙默默怔了一会儿,突然一掌抡向身后的铜像!

    铛地一声巨响,那跪伏在地的铜像不堪重击,两条胳膊应时断裂成两截,倒飞两圈砸到了铜壁上。而他猛地回身,冲冠眦裂般窥向楚留香,徐徐细语反问——

    “这一切的一切,你我是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