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方天至陷入深思。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有和尚送上门了。
看来这江湖上的恶客,还都不懂得在洞心寺劳改的苦处!
实在是太天真了!
青女言行间很是尊重方天至,既未擅自做主喝止银龙,也未叫人将他拉下去,只安安静静等在一侧,颇有听凭方天至吩咐的意思。满船白衣仆众亦都束手低眉,于风中一动不动站定,海浪拍舷声外,便只剩银龙兀自不知疲倦般的砰砰磕头。
方天至心中有数,便问:“施主莫非不愿离开中原,这才托辞要出家为僧,实则要伺机逃走,诓骗于我?”
银龙不慌不忙,恳言道:“在下绝无此意,但口无凭,恐怕寺主也不肯相信。只要寺主肯收留我,待时日久长,自能明辨我心诚与否!”
方天至淡淡道:“山中艰苦,生计不易。你若来了,便是佛前赎罪,届时再不能下山还俗了。”
银龙瞧见有门儿,立时答:“自此青灯古佛一生,又何来还俗一?”
方天至微微笑了。
笑罢,他道:“好,贫僧就成全了你。”
于是银龙便独自过了船。
路过前主子殷妙身边时,他目不斜视,仿佛并未觉察她阴冷的注视,更仿佛从来都不认识她。如此微垂着眼帘,他神态恭谨地走到方天至身后,面目庄严宁静,已俨然似一个没剃头的老实和尚。
绿眉鸟船又一次挂起了白帆。
帆动船动,白玉京的楼船、蝙蝠岛狰狞灰白的石山,都渐渐消失在了海波之外。
但方天至仍有几个疑惑存在心中。
留一线向来知情识意,见他要问,忙乖觉道:“属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方天至便开口坦言:“二月初二,是指一个人?”
留一线笑道:“二月初二既是一个人,也是一个组织。”他娓娓罢,又拿指头朝自己一伸,“正如四月二十六既是本坛,也是属下本人。”
方天至道:“看来蝙蝠公子的父亲正是白玉京的分坛坛主了……而他之所以得知那么多江湖秘辛,也是仰赖于此。”
留一线道:“是,也不是。”话音未落,圆厅门口帘外侍立的两个水手便不敢再听,一并极默契地并肩走开,脚步轻得几乎像猫一般。待他们人影不见,留一线才自然而然地续道,“蝙蝠公子的父亲是二月初二的坛主不假,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就是白玉京的坛主。”
方天至眉头一动,问:“他怎会不知道?”
留一线笑了笑,语焉不详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便有三百六十五座分坛。”他面色恭谨,抬手向东方遥遥一拜,“白玉京仙成海外,两代教主均乃不世英雄,如是励精图治数十余载,已将分坛设至中原大江南北,这些坛主自然大多并非玉京中人。他们虽知晓自己身受一个庞然大物的统辖,却不知这庞然大物不过也是为人蓄养罢了。这件事么,他们本也不必知道。”
方天至怔了一怔。
片刻,他才缓缓道:“……阿弥陀佛。”
留一线的话还没有完:“至于江湖秘辛……”他的很慢,透出些意味深长的味道,“蝙蝠公子得知许多人的秘密,固然是仰赖了他的坛主父亲;可他父亲之所以能成为坛主,也正因为……他本就知道许多人的秘密。”
话到此处已很明白——
蝙蝠公子的父亲或许本就是一位江湖名宿。
可方天至却又有了新的不明白。
一个已尽享人间富贵权势的人,年及半百,又为何选择成为坛主,反受他人辖制呢?
是白玉京的人暗中找上了他,胁迫了他?
还是他本就心甘情愿?
方天至并没有追问。
他甚至不想知道那人究竟姓甚名谁,只道:“那么九月初一大约也是一样的意思了。”
留一线笑道:“九月初一是谁,寺主方才已亲眼见过了。玉京在中原神龙见首不见尾,岛上许多客人都曾惊鸿一瞥,或本就是九月司属之人,或曾受过玉京恩惠、或与咱们结过仇怨,又或做过买卖……他们虽不知道九月初一便是青女,青女便是玉京楼主,但却知道关于九月初一的消息,一定是极重要、甚至关乎身家性命的消息。”
他罢,语气转淡道,“二月初二大抵得知九月初一要换龙头,才暗中来卖这个消息。但这消息他本不该卖,而该烂在肚子里。也是怪他运气不好,若非寺主此次来到蝙蝠岛上,属下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方天至已没有问题了。
他合十一礼,“多谢施主解惑。”
留一线忙避开不受,反过来深深一揖,“属下不过一知半解,亦有许多不能吐露的难处。教主念子心切,寺主若能回家一趟,届时定能知玉京之全貌。”
方天至没有回答,只容光淡淡道:“阿弥陀佛!”
数日之后,船归中原。
方天至告别留一线,身后则缀着二十余个女子、一个徒弟,并一个未剃度的带恶人。瞧这情形,也不好再在外悠游,便径直取道回天生山。所幸银龙是个有钱人,便花钱雇了一队车马,方便这些身娇体弱的目盲女子乘车赶路,也恰好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流言蜚语。
只是待回到天生山下、无名湖边,方天至叫停车马四顾一望,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路。
他抻头站在车队最前面,却见那少有人至的野渡已修葺一新,而湖边扁舟如梭,往来不绝,其中虽也有运杂货的,但大多却尽堆了些石头木料。瞧了片刻,他忽在人堆儿里捉见一个熟人,正是自儿时起便载他过湖的船夫王虎。
这王虎也机灵得很,称得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一会儿便察觉到方天至的视线,侧头一瞧,他脸上一惊复又一喜,船竿一撑便挥手向方天至使劲招呼,热情道:“师父,你出门回来了!”
方天至心底暖和,左右捎上无伤银龙,走到近前先施一礼,微笑道:“王施主别来无恙!”又瞧瞧左近船只,和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何处要大兴土木?”
不料王虎闻言,竟诧异道:“师父难道不知?正是寺里啊!”他了还嫌不够,犹自张手比划描述,“修了好气派一座山门,好长一条山道,还有好大一座禅院!唉哟,可了不得!”
什么?!
寺里哪来的银钱大兴土木!!
方天至急匆匆率人渡湖上山,果然瞧见好气派一座白石山门矗于竹柏之间,过门仰首一望,一条盘山石阶足有四尺之宽,曲折如虬龙般高探入云山深处,层层绿影之间,还能瞧见未曾见过的几抹白墙、几角乌檐——想来便是那好大一座禅院了。
一路攀行,又见山路尚未完工,往来驼料的脚夫络绎不绝,愈往高处,愈能听到叮当磋磨的凿石锯木声,果然是道旁有人正在动工铺石。再行数百步,野生竹林不见,入目则是一片已长成的桃花林,松软泥地上犹有民夫正三两一群,栽树入土,想来这整座花林都是从别处取木移植来的。
方天至默默穿林而过,才终于瞧见了自己认识的那扇寺门。
原本朴旧窄的寺院仍栖在旧地,便连门上长匾也陈旧如故,越过门扉,篱旁老杏犹在,几亩菜畦外,仍是熟悉的那片竹林。只是竹林外不远,大慈大悲两人没有老实劳作,而是叉腰站在满地竹竿之间,向不远外新起且尚未完工的禅院墙围指指点点——
那白墙跟下,正蹲着一群吃午饭的民夫。
方天至觑了半晌,推门而入。大慈大悲隔得远,没有听着,仍在那聚头咬耳朵,但院里扫地的有钱却立时拄着扫帚抬头看来。四目相视间,有钱仍冷冰冰、木呆呆的,而方天至则张口问:“你发财了?”
有钱冷冷道:“你虽是我的少主人。但我便是发财了,也不会如此掏腰包贴补给你。”
方天至闻弦歌而知雅意,“那么是谁掏腰包贴补了我?”
有钱道:“一个老妇人。”
方天至道:“老妇人?”
有钱用自己的话,朴实地转达道:“她要见你,我你下山去了。她便,她家姐不忍心见你这么寒酸,愿意给你修一座体面些的地方住住,钱已都付过了,只要等人上门来动工就行。”
方天至倏而明白了过来——
是燕夫人。
他这么想着,心底微微一叹。
有钱道:“我想你可能不喜欢别人动这座寺庙。于是我请他们到别处去修院子。”
方天至闻言又认真注视了他一眼,道:“多谢。”
有钱瞧着仍然无动于衷,只道:“地已新翻了四亩,种了些豆麦。你交代的事,我都已做到。”
方天至点了点头,思忖道:“这许多人吃喝拉撒,都在山上,新地可以浇得很肥了。”
有钱听到这里,不由沉默良久。
再开口时,他却问:“你带回了很多人?”
方天至回过神来,道:“不错。这些女子有病在身,辄待医治,就姑且住在新起的禅院里。她们的眼睛不太方便,可以请些妇人来照顾她们。至于这个人么……”他侧首瞧了瞧银龙,银龙则仍老老实实垂着头,一副听凭安排的模样,“这个人是新来的和尚,法号就叫做发财罢。”
有钱对那些女子不关心,对银龙也不在意,只道:“我们并没有请仆妇的钱。”
方天至缓缓道:“没关系……发财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