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有点心塞。

    他从一百四十年前加入了神殿。四十年前成为了七大神官之一，如今康斯坦丁终于归来。剩余六位大神官比他年轻、比他貌美就算了，还都各有公务在身……

    只有他——

    远离人烟，在神殿圣山背阳坡的山旮旯里，顶着漫天风霜，开始教导起一只雄虫修行。

    简直像是被排出了权力中心。

    而且，更可怕的是，他的教学任务，在第一步就遇到了难关。

    “不是，不是这么运转的！”开阳第无数次忍住了撒手不管的念头，手持教鞭，在加文的身上点了点，“你、你怎么每次都走岔道！往上！你这样很危险的，晶核容易炸！”

    是的，人类星海会爆，虫族晶核会炸。都是一样的凄惨。

    加文慢慢停下了体内源力的运转。

    “又错了吗？”他的表情有些怔然，还有些意外。

    开阳离开了小半天，回来就告诉加文，现在有一个艰巨的任务需要他们完成——那就是通过神殿的神官考核，成为一名光荣的神官。

    加文一直都是无神论者，对当神官没有什么真实感，但是从开阳透露出的讯息看，这个世界是有神的。当神官还是个不错的职业。

    这是个和上辈子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甚至真的能修炼。

    不仅有神，也许还有什么魂魄，或者转世。亦或者，借尸还魂。

    加文怕自己不经意就在哪露出马脚，被人发现不是这具身体的正主，因此格外沉默寡言。

    不过他依旧从开阳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了一些细节。

    完成任务，从踏上修炼之路开始。

    这个世界的修炼体系建立在源气的基础上。

    而修炼的第一步，就是感知源气，并且引导源气在体内运转一个周天，然后剔除杂志，把源气贮藏在晶核内。储藏到了一定境界，就能晋级了。

    加文只花了一念的时间，就从虚空之间感受到了这种若有似无的能量体。

    肉眼不可见，闭上眼却能感觉它们在微微发热。

    这些源气给他的感觉分外的亲切。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

    然而……问题却出在了源气运行这里。

    源气不受他的控制，根本不按照他的路线行走。

    他需要耗费很大的心神去控制这些灌入身体的源气，但是好不容易把它们运输到了心脏，这些源气却又很快消散了出去。

    第一天如此，一直到了第三天，依然如此。

    三天过去了。

    加文浪费了不知道多少能源石和进化液，然而没能在体内存下一丁点源力。

    其实这完全可以理解。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已经习惯了另一套源力运转体系，哪怕是星海被毁的日子里，都没一天间断过。

    那些晦涩无比的运转路线已经成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哪怕脑海里什么也不记得了，他的身体却依然十分诚实。

    只是，这套路线，未免和虫族的修炼方法不太一样。

    这就是他身体的里的源气不怎么听使唤的原因。

    至于另一点——他的晶核，压根就没长在心脏里。

    但是，对于开阳来说，就很难理解了。

    “奇怪，你的基因明明不差，怎么会呢？”开阳活了这么久，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按道理说一般人只会被困在引气入体这个阶段啊……你在这里等等，我回去翻翻古籍……”

    在虫族内部，因为天赋不同的原因，有的人能装下一勺源力，有的人能装下一桶源力，但是无论容器大小是多少，总归是能装。

    然而加文就像是一个漏斗，无论多少源气运输进去，都会在输送到终点的时候消散。

    开阳都不清楚原因，自认为刚踏上修炼道路的加文，就更加不清楚了。

    半天后，开阳回来了。看向加文的目光无比复杂。

    他从古籍上，得到了答案。

    “来，把手给我。”他低声道。

    加文犹豫了片刻，伸出了手。

    开阳扣住了加文的手腕，试探性地探入了一缕源气，这一缕气体一路往上，加文感觉到的是一股热流顺着他的手臂直接冲入了心脏，然后缓缓消散。

    “果然！”开阳蓦然睁开了眼，神情惋惜又震惊，“你没长晶核。”

    虫族还是一个蛋的时候就开始吸收天地源气去修炼，一出生就会生有晶核，在心脏处，贮藏源力。

    但是偶尔也会有意外。这个概率比刀螂一族孤雌生殖的概率还小。

    因为太过稀少，开阳活了接近三百年，还是头一回遇到。

    毕竟虫族如果没晶核，那还算虫族吗？他们的基因序列，和猿人发展出的智人，重合度也差不多。

    加文表情微怔，轻声问：“……没有晶核会怎么样？”

    “没有晶核，那就没办法修炼。”

    至少按照虫族的修炼体系，那是不太可能的。

    开阳大神官的眉头紧锁……康斯坦丁吩咐，要让加文竞选神官，言下之意其实是想把人留在神殿内吧？

    小眉星上一共七座神殿。只有圣山上的这座神殿，才没有前缀，直接被称为神殿。

    虫族内部统计7位大神官，72位神官，却有无数名神侍。古往今来，一向如此，不曾增减，只有上一名神官死后，才会有新任神官上位。

    足以见一名神官的超然地位。

    开阳不敢妄自揣测神的意图，但是从各种细节来看，神其实很在意他。

    可是这个水平，让他去和全国上下天赋最好的一批年轻人一起去竞选神官，这不是……找死吗？！

    参选个神侍倒没什么问题。

    神殿选择神官的方式从来不温和。

    当年每个人都是从血雨腥风中杀出来的一条光明坦途。

    “这样啊，”听到了开阳的话，加文低下头，看向了自己的掌心，“那我……是不是不用参加神官考试了？”

    他的神情有片刻的沮丧，但是很快就重新开心了起来。

    至少这辈子他的身体比上辈子好多了。虽然在修真世界不能修行听起来很像是炮灰，但是路总归是人走出来的不是？

    开阳心想让你竞选神官是神谕，又怎么可能说不去就不去。

    不过就他现在这种状况……他恐怕，还得再问问那位。

    于是，开阳大神官道：“你再等我片刻，到时候我送你下山。”

    开阳再一次地到了神殿。要觐见神的时候，同侪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三天之内见两次神，怎么看都像是恃宠而骄……

    开阳老脸一红。

    他本来以为神会出手帮忙解决这个问题，虽然他也不知道神会如何去解决；或者让加文放弃神官考核。

    但是，他得到的答案却很是意外。

    康斯坦丁沉默了一会，跟他说，“不用管了。”

    “那人……？”

    “也不用管，让他自生自灭。”

    在这句话说完以后，康斯坦丁就消失不见了。

    开阳离开了主殿，下意识地想走向那个熟悉的圣山背后的雪峰，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神说让他自生自灭。

    “他又不能修炼。还没有足够的能源石。放着不管不是让他等死吗？”

    想起这个只教了几天的学生，开阳大神官有些于心不忍。

    虽然没有晶核，但是加文的勤奋，他都看得见。

    明明是注定失败的努力，早就知道了结果，却又一次又一次尝试，不屈又坚韧，像是顽强地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小草。可怜又可爱。

    但是他毕竟是神官，又怎么敢违背神的意志？

    ***

    上一次你没办法修炼，是我损耗了自身去帮你，差一点真的没了命。直接被金线镇死在帝国那个穷乡僻壤。

    这一次没我了。你又要怎么做呢？

    ***

    加文等了半天，也没见开阳大神官回来。

    这里大概纬度很高，一天只有一个小时是夜晚。天快黑的时候，圣上之上飘起了雪。

    虽然不冷，但是雪落在身上的感觉，总归不太舒服。

    加文躲进了木屋，然后封上了窗。

    外面风雪大作，不停有积雪从房檐边缘掉落。

    “希望不会把门堵了。”加文坐在了床上，由衷想着，“是因为下雪了，所以开阳大神官才没赶来吗？”

    大概是实在无聊，又或者是其实不太想放弃，他坐在床上，再一次翻出了开阳留在他这里的东西——源气运行口诀的纸质版，一共十三页。

    开阳走之前，还留了一些能源石在这里。

    于是加文握住了其中一枚，再一次催动了起来。

    ……

    不知多久之后，加文重新睁开了眼。

    不出意外，源气又一次消散了。而且手里的能源石也因为源气耗尽，成了废石。

    “能源石……就是小说里写的，灵石吧？”加文数了数自己的存货，“花里胡哨的，有的看上去还能发光，还挺好看的。”

    他挑出其中最小、能量波动最微弱的几块能源石。

    “这些留着，以后下山了找个地方卖了换钱。”

    保证自己就算是个凡人，也能活下去。

    至于剩下的……

    加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按道理说不修炼对我来说不会有什么影响，继续修炼好像也不太理智，开阳都说我注定不能修炼……不过我怎么就这么不服输呢？”

    他要是肯服输，早在刚生出来的时候就被老天爷收回去了。

    林恩说他命硬，还不信邪。

    他从三岁的时候就开始接到死亡通知书，六岁的时候医生都说他活不过十岁。

    加文却一直活到了成年。

    发病的时候是真的疼，疼到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血肉都硬生生抠出来，觉得死了倒也还痛快，因为身体太弱，止痛药都不敢多吃，怕药物应激，到后来不也一天天撑过来了？

    加文把能源石分成了两堆。

    开阳说要送他下山，那他就等下山后，再继续尝试。

    现在可以再研究一下这个源气运行口诀。

    他从第一眼看完就能背下了。到现在自然没看出什么花样。

    于是加文只好继续尝试了起来。

    不出意外的，又一次散开了。

    “每次往心脏方向送都好累……源力自己运行的方向好像跟我运行的方向是反着的。”

    一个往下，一个朝上。

    “但是开阳说，不控制好会出事……”

    想不通啊。

    等开阳回来，再试试吧。

    试试让源气往下运行会怎么样。有开阳看着……应该不会出大事吧？

    ……

    第一天下雪，开阳没回来。

    雪停了，天晴了，也依旧没来。

    加文心微微地沉了下去，突然有了种预感——开阳恐怕是不会来了。

    也许是发现他没有修炼天赋所以放弃了；也许是遇上了别的事被绊住了……加文知道的讯息太少，无从推断。

    “他好像说过几次我天赋不错……但是没想到我没有晶核，所以才放弃了吗？”

    在加文的脑海里，能源石自动替换成了灵石，晶核自动替换成了灵根。

    这么一想，好像也能说通了。

    他推开了门，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

    “好像有点饿。”加文低下了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自言自语道，“但是这里好像也没什么能吃。除了雪。”

    并非是他喜欢自言自语。

    而是这里太安静了。实在让人有些不安。

    雪停之后，一点声音都没有。连风声都没了。

    这木屋根本不是给人住的，除了个床和窗户，就一张桌子，没水也没有灶。更没有暖气炉。

    倒是自己过了这么久才觉得饿，加文还感觉挺意外的。

    也许是这个世界的人体质不同。反正，这应该是件好事。

    加文以木屋为圆心，在四周走了走，反省这里除了雪还是雪。翻过山，也还是山。

    没有走兽。也没有飞禽。

    天地寂静一片，似乎就剩下了自己。

    他回到了小屋，呼出了一口热气，下了一个决定：“野外生存……爸爸找人教过我，但是我没实践过。不知道能不能行。”

    加文决定上路了。

    现在还有些体力，如果时间再长一点，恐怕想走都走不了了。

    他以前躺在病榻上的时间太多了，闻厌了药味，因此格外讨厌等死。

    加文花了半天时间，把这个小木屋有用的东西都拆了下来。

    床拆成了两块木板，看看路上能不能找到材料做一下雪橇，窗沿拆出了一根长木棍。

    床单和被子是所剩无几的能保暖的东西，自然也拆下来带走了。

    一切收拾妥当后，“我走啦！”加文回过头，看向了这个小屋，挥了挥手。“有缘再见。”

    这四周都没什么显眼的参照物，加文在心里清楚，自己离开了，恐怕不会回来了。

    他带着他的行礼上路了。背上两块木板，有些滑稽；手里一根木棍，用来探路。胸前挂着一个包裹，装着能源石和那几张纸，还有两套衣服和一床薄毯。

    加文没有回头。

    自然也不会看见，在他背后的房顶上。

    虚空之中，突然飘来了一根黑色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