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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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走了。

    康斯坦丁深吸一口气,低下头看向了手里漆黑的蛋。

    他发了很久的呆,终于想起这里是他的圣域,而唯一的人刚刚已经离去。

    不会有人看见的。

    康斯坦丁绷着的一口气终于散去。

    他变回了幼崽,抱着那枚裂了一条缝的蛋,呆呆的看了很久,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

    玄离殿依然偏远僻静。

    加文当了七年神官,其实呆在圣山的日子非常少。因此玄离殿也基本没有什么生活的痕迹。

    等加文离开后,也许许多年后,这座宫殿会迎来它的新一任主人。

    现在整个圣山还是封山状态。在加文回到玄离殿的第二周,康斯坦丁重临了王座。

    这时候的他看上去已经痊愈,气势威严。

    天枢看见他出现的时候,就知道赵容成失败了。

    如果他不曾失手杀了开阳大神官,那还能解释为自己是失察,并不知道“赵容成”偷偷潜入了圣山。

    但如今铁证如山,任何解释都会显得很多余。

    他被击杀在连夜潜逃的路上。

    康斯坦丁的长.枪诛仙如彗星袭月,在夜空中牵扯出了一道赤金色的长虹。

    同一时间内,无数神侍神官跪倒在这缕金色光芒之下,匍匐瑟瑟,震撼于这位神明的雷霆之怒。

    漆黑的长.枪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贯胸而过,天枢被钉在了圣山的山壁上,生机寸断,曝尸数日。

    鲜红的圣人血烙印在石壁之上,染红了半边山壁。

    四周因为他的血液生机旺盛,春暖花开,无数异兽在四周徘徊窥伺,却无人敢去收殓这位大神官的尸首。

    甚至都没有太多的人敢去探寻原因,只有当日被囚禁的几位大神官清楚内情。

    康斯坦丁消失太久,以至于这些凡夫俗子早就忘记了他的赫赫凶名。

    不只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才会令人恐惧。

    哪怕一枪杀一人同样会。

    当神官后摒弃俗世,按理说祸不及家人。

    但仅仅是第二天,莫斯利安的上一任家主,一位寿数近三百岁的老祖宗,带着哈萨辛执事的头颅,和亲近的一些族人,齐刷刷的跪在了圣山脚下。

    这位老祖宗也冤,他和天枢同辈。退出权力中心后一直在闭关寻求突破,不曾想就遇到了这么一件事。

    不管天枢参与弑神这事莫斯利安家族的人知情与否,只要天枢曾经出身自莫斯利安,那整个家族就没办法撇清关系。

    只能祈祷神不会迁怒。

    圣山底下一时之间蔚为壮观。

    天枢大神官和开阳大神官相继去世,大神官的神职空出了两位。神殿内部暗流汹涌。

    目前主持大局的是排行第二的天璇大神官。

    康斯坦丁在出面过一次后,就再次隐退。

    神避世不见,神殿却还有许多相关事宜需要处理,整个圣山人心惶惶不安。

    在这种情况下,一位戒律神官的突然离去,就显得不是特别起眼了。

    瑶光大神官抽空送他到了山脚。

    这位金发碧眼的神官眉目含笑,不动声色地询问起了原因:“怎么突然就不当神官了?”

    如果是以前,加文大概会笑着告诉他准备回家继承皇位。

    但是现在,他只是很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合适。]他说。

    就连这句话也并非是通过嗓音说出,而是直接通过神念传递。

    神官都是终身制。除非死亡,鲜少有人半途而止。

    哪怕是犯戒,也是带着神官的身份死去。

    瑶光在心里觉得很是诧异,因为他曾不止一次听已故的开阳神官提起过加文。

    大多都是老年神官们之间很琐碎的闲聊。

    神应该是很喜欢他的才对。

    但是在加文请求离去的时候,神恩准了。

    想不清楚原因,瑶光也就不想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瑶光大神官在山路尽头停下了步伐,然后微微一笑,“与君就此别过,此去山高水长,还需珍重。”

    [多谢。]

    加文最后一次回过了头,看向了远处的山巅。

    那里依旧白雪皑皑,圣洁而威严。

    加文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中午的太阳一直偏移到山边,即将沉入地平线睡去。

    “再见。”

    这是他对康斯坦丁说的最后一句话。

    **

    小眉星丹朱市,王城内。

    今天下雨,别枝难得有心情亲手温了一壶绿蚁酒。

    正想着这样的天景,理应有故人来同饮,乘兴而至,兴尽而归。

    就是不知该去邀请哪一位。

    别枝看向了窗外细如珠线的雨丝,心神就忽的一动。

    有人来了。

    气息陌生又熟悉。

    起初这人还远远的,刚入了王宫,后来就越发逼近。

    别枝没有通知亲卫,甚至告诉他们无需阻拦。

    因为他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

    “请进。”

    话音落下,无风,门訇然中开。

    加文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没撑伞,外面在下雨,身上却没有一丝水汽。

    与此相对的是他的面容。冷冽的如同数九寒冬。

    绿蚁酒等到了这位从远方来的故人。

    别枝的手指在虚空中一点,盛着绿蚁酒的酒杯落在了一边的案头。

    他微笑着说,“请坐。神官现在不是应该在圣山吗,为何突然造访?”

    “我已经不是神官。”加文平静地回答,然后直截了当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拍在了桌子上。

    那是一枚菱形的令牌,由羊脂白玉雕刻而成,正面是图灵家族的家徽,背面是一个人的名字以及一枚小小的指印。

    那是尚且年幼的别梦寒的指纹。

    别枝脸上的笑容突然就凝固住了。

    他睁开了银色的眼眸,盯住了加文的脸,神情复杂。

    加文不曾回避他的目光,坦言道:“先生说,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来找你。”

    一层屏障缓缓升起,将这里同外界隔绝。

    别枝张开了自己的圣域。

    他发出一声叹息,在加文的对面坐下,道:“说吧。”

    加文的声音沙哑。

    “历史上有没有虫族幼崽不能成功破壳的情况?这种情况下如何处理。”

    别枝的眉拧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死胎吗?哪怕科技已经发展到现在的地步,这种情况依然无解,哪怕是孤亦不能……”

    所谓的死胎,指的就是蛋从孕育出的时候就已经死去的情况。

    从它降落于世的那一刻起,里面孕育的生命已经消亡。

    别枝缓慢斟酌着字眼,他看见对方眼里的星火像是缺了燃料的煤油灯一样,熄了。

    他的心不免跟着微微一疼。

    别枝思考了许久,回答:“不过,孤似乎知道一个特例。”

    说是似乎,是因为别枝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他自己并未求证。

    他怕加文如果真的朝这个方向努力,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他更怕对方身上的那股死寂。

    一百四十年前,他的生父坐化前夕,天人五衰,无欲无求,也是同样的死寂。

    哪怕是一场空,也总比毫无希望好吧?

    “岚初岁是岚封唯一的孙辈,降生于四百年前,按道理说许多年前就该出生,但一直到三十年前才孵化出。”

    “有传言说岚初岁生下来时也是一枚死胎。至于这四百年的时间发生了什么,孤并不清楚……但孤可以帮你问一问。”

    但是到底有没有结果,别枝心里也没有底。

    加文的声音多了一丝颤音:“好。”

    如果别枝问不出什么,那他就日后亲自去问。岚初岁不知道,那就去找岚如星,如果无人肯透露,那就打到心悦诚服,定要问出个结果。

    加文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他无比严肃地询问着:“第二件事,我想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十年之内到圣阶。”

    这一次,别枝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你为何如此好高骛远?”他在沉默片刻后站了起来,脸上莫名多了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怒容,“急功近利,这哪是修行的道理?十年,多少人十年还不够前进半步!你却妄图一步登天。”

    加文没有反驳他,只是很认真的询问,“真的没有办法吗?十年不行的话,十一年也行。”

    “……做什么梦呢!”别枝无语凝噎,“你想干什么?”

    说完,他抓起了一边的酒杯“咕噜咕噜”灌了一口,消消火。

    加文:“我想弑神。”

    听闻此语,别枝嘴里含着的半口酒顿时如同瀑布喷薄而出。

    “——?!”

    这位三百多岁的王内心受到了强烈震撼,怀疑自己儿子的儿子脑子是出了问题。

    “不是康斯坦丁,我想杀奥古斯都。”

    是赫仑·奥古斯都。赫仑,又被称作“海伦娜”。

    祂是传闻中帝国的光明神,性别不可考,不知年岁,在历史上从也未现世过,一直属于神话传说。

    康斯坦丁说了很多,加文听清了一点,“奥古斯都”给除夕下了毒,所以元宵才会如此孱弱。

    既然康斯坦丁都存在,那自然也存在奥古斯都。

    他不知道奥古斯都的样子,也不知道奥古斯都身在何处,但是无论天涯海角,他必定会找到他。

    然后杀了他。

    一个连他都打不过的人,竟然试图弑神。

    别枝意外之外,更多的却是不解。

    “你为什么想杀奥古斯都?”

    总不可能是因为,加文是康斯坦丁的狂热信徒,然后要为他的神明杀了传闻中的敌人吧?

    “因为他杀了我的孩子。”

    “……?!”

    你的孩子不是在随秋冬那里吗?别枝怔然。

    “你的孩子是谁?”

    “元宵。”

    “孩子的另一个父亲是谁?”

    “除夕。”

    “除夕是谁?”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困难,加文思考了许久,低声回答道,“我爱的人。”

    “他人在哪?”别枝皱着眉询问。

    “没了。”

    别枝的脸上有了一瞬间的愕然,“抱歉……”

    “没关系。”加文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因此脸上满是平静,“所以,有办法吗?”

    别枝沉默许久。

    不远处,温酒的炉火用沉香木轻轻烧着,室内香气四溢。

    “……以你的速度,最迟百年内,有望圣阶。”他的内心很是犹豫。

    “一百年太久。”他多等一刻都觉得难受。

    别枝眉间紧蹙,“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很幼稚,也很可笑吗?”

    窗外的雨依然在下,天空却突然响起了一道惊雷,于是原本要停歇的雨变的更大了,哗啦啦地打在了窗沿上。

    加文盯住了别枝的脸,“一个父亲,想给自己的孩子报仇。很可笑吗?”

    他的表情正在告诉别枝,他是真的很认真的在思考。

    不可笑。

    别枝也是没了孩子的父亲,所以他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必定要攻破人类帝国的皇宫,让战火烧过每一寸土壤,以鲜血和战争来平息他亘古不绝的恨意。

    “哪怕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是。”

    “哪怕你甚至死在中途?”

    听到别枝的话,加文却突然笑了起来。

    “我都死过一次了。又何惧再死一次?”

    他本来该死于很多年前的那个十八岁的春天。

    那里没有除夕,没有宋少羽,没有很多人,只有父亲林恩和一具属于他的病弱的躯壳。

    人活着是为了一口气,一点念想。

    这个世界空旷寂寥,他已经是一叶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