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今宵别梦寒

    1

    也许是时间过了太久，也许是死过一次，宋少羽对小时候的事情总是记得不太清楚。

    他还是一只幼崽的时候，被抚养在别枝身侧。

    他坐在别枝的膝头，来来往往的大人们过来，把见面礼都一股脑地往自己怀里塞。说他继承了父亲的优良基因，以后图灵家族必定再出一名选帝侯。

    而别枝对此的反应总是微微一笑，可有可无。

    在小时候的他眼里，别枝是整个虫族的王，无所不能，是他未来最想成为的人。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自己父亲的示意下，离开小眉星。

    就像是，他也从没想过，再次见到别枝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把剑的剑灵。

    2

    剑灵自然不是完整的别枝，充其量只是长得很像。但是也足够让宋少羽怀念。

    按理说，这是加文的剑，一直留在他手里不太合适，不过加文对此倒是很坚决。

    “先生，您收着吧。我已经不用剑了。”

    加文在说这话的时候，岚如星还凑上前，低声道：“陛下，第三军团军费预算，请过目。”

    加文扫了一眼，签的行云流水。完事后还对宋少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让宋少羽很是恍惚了一下。

    他闭上眼的时候，加文还是在校的学生；怎么一睁开眼，就成了陛下。

    于是，宋少羽摸着别枝剑冰冷的剑身，有些心疼地想着：

    这孩子吃了很多苦吧。

    3

    李应天死后，帝国也没能撑多久。

    留在帝星的世家几乎是放弃了所有抵抗，举白旗投降。

    这些世家门阀算的很精，人类在和平年代繁衍生息那么久，早就不是当年不能修炼被随意搓揉的人族了。哪怕是投降，部分看不清形势的倒霉蛋会被血洗，但总归不至于赶尽杀绝。

    看这位陛下对绿洲和联盟的态度，世家未来的生活还是能凑活过的。

    整片皇宫修建上千年，绵延占据了不知多少顷地，因为大阵崩毁，一片狼藉。放眼望去，几乎都没一片能立足的地儿。

    新的政府大楼将在这片废墟上重新建立。

    宋少羽第一次走到了自己儿子的裙带关系，在加文重新打散组装军队的时候，又分到了一个五星上将衔。并且，新生的帝国，只有他这么一个五星上将。

    相当于军部总司令。

    加文打着跨国电话，道：“主要是，交给谁大家都不服气……您现在比较能打，谁不服气就揍他。”

    宋少羽在电话这头有些哑然失笑。

    挂掉电话后，宋少羽却十分缄默。

    许多年前，有人曾对他说过相似的话。

    4

    “别人欺负你，你又不是打不过，为什么不打？不服气就揍他啊！”

    林恩牵着宋少羽的手，气呼呼地走在前面，像个趾高气昂的小公鸡。

    宋少羽的小脸上是青青紫紫的痕迹，沉默地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他比林恩要矮一点，看上去就像是被拖着走的一样。

    他是定远侯从难民营捡回来的小孩。

    说的好听是养子，说的不好听点……

    他是林恩的影卫，林恩是他的主子。

    定远侯年事已高，却只有林恩这么一个老来子，因此看的格外精贵。精挑细选，为林恩找了不少护道人。

    影卫不是护道人，影卫是帮主子杀人，必要的时候替主子去死的人。

    只是宋少羽清楚，别人未必清楚。

    在林阀其他人眼里，他是一步登天，从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身上流着的还是下贱的平民的血，怎么配和他们呼吸同一片空气。

    更何况这个平民修炼的竟然还比他们好！天天被夸奖。

    少年人的嫉妒和抵制总是毫无道理。一开始是孤立，到后来是排斥，再到后来，就是上手揍人了，一来就是一群。

    左边的是林阀三房的少爷，右边的是林阀安康伯家的公子，后面的是主家的庶子；打谁都会是宋少羽的错，最后结果就是定远侯为了息事宁人，定会把他赶出林阀……

    宋少虽然只有十一二岁的长相，但是实际上已经活了二十多年，对于这些事门清。

    但林恩未必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他只是一个无忧无虑、身份尊贵的小少爷罢了。

    5

    林恩举起了帕子，用热水擦着宋少羽的脸，询问道：“对了，你叫宋少羽是吧？我是林恩，按年龄，你可以叫我哥哥。我之前都在外面读书，今天放假才回主宅。爸爸说，你是他最近收养的孩子。”

    宋少羽低低地回了一声：“嗯。”

    他的回应甚至可以说是冷淡至极。

    要不是宋少羽太过于傲气，也不会被人揍的这么惨兮兮。

    林恩对此却没什么反应，他擦脸擦的很认真，“等会我给你点药，你回去擦，下次再有人打你，你就打回去，知道吗？要不然这群人不长记性。”林恩的声音慢慢冷了下来。

    洁白的手帕很快就染上了血迹。

    宋少羽抬起眼眸，看见了一双浅褐色的眸子。

    [像星星。]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么一个想法。

    6

    林恩放假回来两周，天天都来找宋少羽玩。

    这让欺负他的人都低调了起来。

    但宋少羽明白，这些人只是暂时潜伏了起来，等林恩走了，迎接他的肯定是更剧烈的殴打。

    不过，他却没有疏远林恩的意思。

    在冬天里冻太久的人，连最微弱的火光都舍不得轻易放弃。

    一直到两周后，林恩即将返校。

    他的表情充满了犹豫，最后心一横，拉住了宋少羽的手腕。

    “跟我走吧。我去和爸爸说，你和我一起读书。”

    林恩上的是综合性学校，知识和修炼都教；而宋少羽在林阀，却只专注修炼。

    那年春，宋少羽跟着林恩上了初中。

    从此后，一直到林恩因伤退役，都没有分开过一天。

    7

    深蓝军校毕业晚会结束，两个人回到了同一间宿舍。

    接着酒气，林恩靠在他身上蹭了蹭，低声说着：“对不起，那时候我爸爸是故意让人欺负你的，也是故意让我那时候回去的。他说，我需要一个对我忠诚的人。”

    宋少羽酒喝的有点多，脸色微微泛红，同样小声回答：“没关系。”

    他不怪定远侯。想要得到什么，必定要有所付出。在帝国现在这个制度下，若非定远侯给了他一个身份，他现在恐怕还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

    “但是我的心疼是真的。”

    “我知道。”

    “我现在也好心疼。”

    “……”

    林恩狡黠地笑了起来：“再让我亲亲好不好？亲亲就不疼了。”

    8

    他是林恩的暗卫。

    但是至始至终，却都是林恩在保护他。

    在执行任务的途中，为了帮他挡枪，林恩陷入了重伤昏迷中。

    和他们一起执行任务的是周雪川。而在军队里，她和宋少羽之间还有一个很尴尬的关系，情敌。

    在手术室外，周雪川揪着他的衣领子，红着眼歇斯底里地质问：“这就是你说的会保护他？！你就是这么保护他的？！”

    宋少羽张开口，喉咙里一阵腥甜，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他其实也受了很重的伤，但是一直撑着把林恩带了回来。

    周雪川松开手，掌心里全是乌黑的血。

    在匆匆治疗后，宋少羽见到了定远侯。

    一跪就是两天。

    9

    林恩在半个月后才醒来。

    他看着宋少羽，面色惨白如纸，说了两句话。

    “你不是人类。”

    是的，为了救他，宋少羽暴露了。

    宋少羽转过头，看向了一边的窗外，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伤还没好，就去给定远侯请罪，听说林恩醒来，又匆匆忙忙赶了回来。这种情况下，宋少羽实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开始咳血。

    把人吓着了怎么办。

    压抑又沉默的气氛的蔓延。

    良久，林恩缓缓道：“我不会揭发你，你走吧。让我好好想想。正好我伤到了星海，估计不能再参军了。”

    这个年代里，种族之间的鸿沟。甚至比门户之见的鸿沟还要大。

    林恩脑海里很乱，国仇家恨累在一起，让他没办法冷静思考。

    宋少羽压低了声音，站在病床边，像是一个犯错的小学生：“好……元帅安排我加入十七星系远征军。这次我可能要离开很久。”

    “……你会等我回来吗？”

    10

    林恩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是宋少羽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再相见，林恩留给他的，是一座冷冰冰的墓碑。

    11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久到除了宋少羽外，恐怕都没有人记得。

    帝国成立第三年。一切都走向了正轨。

    于是，宋少羽选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早餐，递交了辞呈。

    他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一的顶头上司就是加文。

    宋少羽进了他的办公室，开门见山汇报道：“我要走了。”

    加文脸上的笑还来不及收回去，整个人就愣了。

    他起身，接过了辞呈，表情难得的有了些茫然：“先生，您再留一会吧……帝国初立，有你看着我放心些。”

    宋少羽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不管是从威望，还是对帝国的掌控能力看，你已经是个合格的君王。”

    加文的确不想让宋少羽离开。虽然现在科技发达，想见面也不难……但是帝国发展这么久，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全网络覆盖。

    等下次再见，可能就是五年十年以后了。修炼到他们这个境界，经常一闭关就是好多年。

    加文想不出借口怎么留下宋少羽，没忍住摸了摸耳朵。琢磨着是不是让元宵假装生病，拖延一下时间……

    宋少羽对元宵的喜爱溢于言表，让加文都感觉自己有些微妙的失宠。

    殊不知，宋少羽只是觉得元宵应该和小时候的加文长的很像罢了。

    宋少羽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林恩当初撒谎的时候，也喜欢摸自己耳朵。”

    对于父子俩人来说，林恩都是一个小心翼翼不愿提起的话题。

    初衷却很一致。

    他们都不希望从对方的脸上看见难过。

    对于加文来说，林恩是他两辈子的父亲。

    而对于宋少羽来说，林恩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的爱人。

    而林恩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加文挥挥手，吩咐人沏上了红茶，他拉着宋少羽的手腕到一旁坐下了。

    比起拉，加文的态度更像是软磨硬泡。

    “您就不想要你唯一的儿子了吗？”加文气呼呼地质问道。

    如果加文只有六岁，或者十六岁，这句话还能当成撒娇；但是换成现在的加文……

    宋少羽差点一口茶呛到，“不，我当然想你。但是你已经长大了。”

    对于父母而言，孩子是羁绊，但更是一支离弦的箭。不必紧紧攒在手上。

    宋少羽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吞，但是态度却十分坚决。

    加文最终还是妥协了，“好吧……那你走吧。不过军部最高职位永远为你留着。先生打算去哪儿？”

    宋少羽盯着他和林恩有几分相似的脸，展开一个笑，给出了自己思考了很久的回答：“我打算去你来的那个地方，找他。”

    加文心里有点惊讶：“我来的地方？”

    “地球。”宋少羽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他的心脏跳动沉稳有力，生机勃勃，“我继承了奥古斯都的一部分记忆。当年，奥古斯都从无数个位面中找到了你。我准备去那个位面寻找林恩，也许能找到，也许不能找到。谁知道呢。”

    12

    地球是个隐藏在宇宙深处的，水蓝色的星球。

    这个世界没有源力，没有修炼，有的是无穷无尽的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

    身为跨越不知多少国家的顶级财阀当家人，林恩显得有些过于年轻。

    但对于INC计划实验室的科研人员们来说，他们只想跪着叫林恩一声爸爸。

    对于缺经费的实验室来说，你爸爸不一定是你爸爸，只要有钱，谁都可以是你爸爸。

    INC实验室位于旧金山，研究宇航技术，和各个国家都有多方面合作。

    但是在这个年代，搞太空探索的，总归没有苏联还没解体的那个年代富裕。以至于这些名满天下的教授们不得不屈从于资本的力量。

    自从唯一的孩子去世后，这位资本家把大把大把的资金洒在了外星探索上。并且坚持说他的小孩只是变成了一颗星星，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在太空中相遇。

    这种玄学的事情，美国佬们也只能跟着笑笑，顺便祈祷这位大财阀脑子继续不正常下去，以免断掉了科研资金。

    在林恩的坚持下，每隔几年，INC实验室都要和国际合作，往天上发射一艘探索的宇宙航天船。有的飞船能回来，有的却永远迷失在了这片星空里。

    INC实验室里，一群科研狗们正在饭后闲聊：“阿波罗六号最近该返程了吧？”

    “是，到火星上逛了一圈，不知道这次能带回来些什么。听说采集了一些土壤……”

    “林恩先生会来看吧？”一名红发碧眼的教授道，他的发音不算标准，林恩两个字咬的奇奇怪怪，“他的儿子是星星，那我们这是，从他儿子身上搓了点泥？”

    餐厅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快活的笑声。

    而在几栋楼外，INC实验室的总负责人克里斯教授则是如同野兽不停地转着圈。

    “我们从宇宙带回来了一个休眠舱！根据检测里面还存在生命波动！这是足够改变世界的大事！您不能让我选择保密！”教授怒吼道。

    林恩面无表情，身后衣冠楚楚的律师上前一步，微笑道：“也许我们能温习一下当初签订的合同。”

    当然，在这种情况，律师显然没有雇佣兵好使。

    一排枪杆子冰冷无情，对准了墙那头的克里斯教授。

    至于怎么安抚克里斯，并非林恩的工作。

    他有上百人的团队去让整个实验室闭嘴，或者就此解散。

    林恩换上了防护服，一直波澜不惊的表情有了些波动。

    很难说清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激动，畏怯，欣喜……还是别的什么？

    随着防护面具缓缓合上，也挡住了林恩的所有表情。

    他推开了门，迎面而来的是携带着冰渣子的冷气。

    林恩的视线尽头，是一个处于半启动状态的休眠舱。像是一个很有高科技感的棺材。躺在这间冷冻房的最中央。

    这是一艘以蓝星现在的科技，完全无法解释的休眠舱。

    林恩颤抖着走上前，然后缓缓摸上了休眠舱的外壁。

    休眠舱的表面亮起一阵蓝色的光，圆圆的欢快无比的声音响了起来——

    “信息读取中……”

    “数据分析中……”

    “身份验证，林恩。通过。”

    ——“欢迎回来！”

    舱门缓缓打开，在生物电流的刺激下，宋少羽骤然睁开了眼。

    他对上了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眸。

    林恩的眼睛红彤彤的，大滴大滴的泪砸到了宋少羽的脸上。他在这一刻腿软的都站不住，靠着休眠舱缓缓跪在了一边。

    林恩泣不成声，三十好几的人了，说话都在打嗝：“你怎么才来啊……”

    宋少羽在怔然片刻后，起身，一把抱住了他。

    他抱的很紧，就像是要把人揉进身体里一样，眼底蒙上了一层水汽，就连声音也跟着哑了，“对不起，对不起……林恩。”

    他在宇宙里流浪了很多年，若非已经是半神之躯，他恐怕早就湮灭在了岁月的长河中。

    就像是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想来，从今开始，这颗孤独的星星，终于再也不会感到寂寞了。

    【番外3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