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元德二十二年,九月,不知不觉距离新医仕入太医署竟已过了两个月。
临近傍晚,承天门大街上的天香楼二楼天字号房里,四个人正围桌相谈,好不热闹。
“今天我做东,你们可得多吃点,别以后怨我气”上官鎏云捻起酒杯,抬起头一饮而尽,白净的脸上映上了些红晕,笑意不退。
“鎏云哥哥,你脸皮真是厚!”叶盈最幼,才刚刚及笄,圆圆的脸明眸皓齿,煞是可爱地吐了吐舌头,“老是得末名,还好意思庆祝。”
“诶,盈盈你这就不懂了,没有我得末名,你和璃儿中的一个不得是末名?啧啧,真是个白眼狼。”
叶盈眼波一转,“那我和璃姐姐,若你选一个得末名,你选谁”罢亲昵地环上左边女子的右手。
左边的女子一双桃花美目,点绛朱唇。五官生的极是美艳——如果脸上没有那块黄色胎记的话。那胎记张牙舞爪地横亘在右半边脸上,虽不至于让人生畏,却也难以忽视。只见她戏谑地着开口:“鎏云你和盈盈叶蕴自便认识,感情颇深,若你现在偏向我,他们自然是不会置你的气,但若是你偏向盈盈,我心眼可是的很。”
“盈盈,你看,我是非选你璃姐姐不可了。。”上官鎏云状似无奈的摇了摇头,神情却是轻松。
“你别理她,天天问些个孩子问题。”叶蕴冷清清的语气,瞟了一眼叶盈,真是深怕别人不知她的心思,见到谁便要比上一比。
“我也就随便问问。。。”叶盈声音连着头一下子低了下去,不过一想起苏璃的“感情颇深”,心下又不由得有些欢喜起来,她喜欢苏璃,但更喜欢鎏云哥哥,不过,她看了看苏璃的右脸,幸好。
苏璃习惯性的摩挲了一下手腕的彩珠,装作没看到叶盈揉捻衣角的忸怩姿态和投来的眼神。
“对了,上官伯父的生辰礼你备好了吗”叶蕴偏过头对着上官鎏云。
“那是自然的,不过他最近可没心思过生辰。”鎏云斟了一杯酒。
“哦?”
上官鎏云的父亲上官显是户部尚书,他是嫡三子,上头两个哥哥,一文一武都给占了,所以他便理所当然地纨绔起来,上官显对他很是头疼。如今能进这太医署,已经是为数不多的正经事了,故而怕是烧高香还来不及,别提阻挠了。
上官鎏云刚想话,外头突然一阵嘈杂声从窗口传来。
“好像又是争位子了”叶盈张望了几下。
苏璃偏过头从窗口看过去,只见有两方对面站着。正对自己的男子身形微胖,容貌也生的平常,只是那亮绸面的对襟薄外衣上绣着几丝银线在眼光下闪烁,一看便知并非平凡人家。
而另一边,那人斜背对这边,端坐于轮椅之上,身着只一月牙色缎面长袍,白底兰花滚边,膝上似乎盖着厚毯,除了头上的一只碧玉发簪,再无其他缀饰。可偏偏只看这背影,都让人觉得气度非常。
“咦,是他?”
“你认识?”
“哼!璃姐姐,他是工部侍郎的儿子李然,厉害的很呢!”
“李然?他怎么来了?”原本任由两个女子看热闹的上官鎏云随意地搭了一句。
“盈盈你似乎很不喜欢他嘛。”苏璃笑道。
“不喜欢不喜欢,上次上官伯伯生辰,我和哥哥带了野人参,他看到了还笑我们乡巴佬呢!”
“盈盈。不过事罢了,不要再提,背药书倒不见你如此上心”
“嗯?”酒杯举到一半的上官鎏云停了一下,一闪而过的愠色在微醉的庇护下没人发现,突然凑近了脸,笑嘻嘻地道“盈盈,我们下去看看热闹”
“嗯!”叶盈生性活泼好动,原本还被哥哥的有些羞赧,如今听到上官鎏云的话便开心的起了身,有鎏云在,她才不怕自己哥哥呢。
“楼下人多,何必——”叶蕴皱眉出声,却抓了个空,鎏云竟是未等回答,便和叶盈一起飘了出去。
留着剩下的两人也只能叹了口气跟上,苏璃不舍得那一口清酿,走的时候还捎上了幕篱和酒樽。
“这最后一桌明明是我家公子先问了二,二有空位,当下便要领我们去的!”厮生的明净,年纪不大,个头有些矮,却挺着背拍着胸脯,理直气壮。
“酒楼有了空位便是让人坐的,若要讲先来后到,我也是先跨进了这个槛儿”李然冷哼一声不屑,若不是月末,月子钱都花光了,他才不在这一楼闻着这人味。现在还要被个残废挡着路。
“哼,二,你,是不是我家公子先和你的?!”书童冷哼一声,拉了一旁的二,然而二左右为难,只敢做哑巴,天香楼就算是一楼,也不是寻常百姓舍得吃的啊,好不容易找份差事,哪还敢回话,只是呆愣愣站那,任由拉扯。
“初九”一声清朗,众人将目光望向了轮椅上的男子,苏璃一行想看个究竟,便也隐在其中。只见出声的那人容貌颇为俊秀,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远远的都能闻到一缕若有似无的浅浅药香,明明是坐于轮椅之上,清贵之气却是不减,好似清水红莲,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位公子,一桌四人,我与我家书童不过占两人,所点菜不过二三盘,若你不介意,我们——”
李然先是暗自思忖,京中从来没听过腿不能行的官家之子,想来便是哪家富商府上的儿子了。正所谓士农工商,如此一来他自然是没什么顾忌了,再仔细一看这个坐轮椅的容貌气度,竟比他不知高出多少,周围人的眼光粘在他身上似的,心下便更加嫉恨起来,出言断。
“我可不和残废的同吃,你若有银子,便去那二楼,不过——”李然讥笑道,“你书童一个可背不起你。”众人闻言皆皱眉,对方如此礼让,这人反而恶言相向,实在是可恶。
“你什么?!”厮牙缝中挤出的蓦然冷冽的声音,同可爱的长相着实有些差距,明明自己比这孩子高出不少,李然还是不自觉地了一个寒颤。
叶盈听着前面还忍得住,听到这边,火气一下子便冒上来了。只是自己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看了看身侧看热闹看的认真的上官鎏云,奇怪,不这个李然有旧仇,就平常,鎏云哥哥早就英雄救美了呀,不对,英雄救英雄了呀,怎么今天。。。?
叶蕴也看了左边的上官鎏云一眼,不过他性子冷淡,稍有奇怪,倒也不甚在意。
苏璃手上还带着酒樽,躲在人群后面,抿了一口,看了一眼男子,再看着周围一个个都想仗义之言的表情,唇角扬起,果然还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初九”轮椅上的男子似乎没听到秽言恶语般,神色温柔不改,声音似清泉潺潺,一下子便卸下了初九的火气。周遭也似乎一下子没了嘈杂,只听那男子淡淡地道:“既然客满了,我们便回去吧。”
“可是公子,这”——这明明是我们的位子,初九两道眉毛成了倒八字,对着自家公子,一改先前的冷冽,而是一脸委屈。圆圆白净的脸,生气起来倒是几分可爱。
“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原本这风华无双的男子坐在轮椅上已经颇为可惜,如今又这般退让,倒比旁边歇斯底里的厮更让人心疼不已。终于人群爆发出一阵声音。
“我就是见这公子先找的二啊”
“我也是,明明就是这公子遣的童要了那空位,倒是被后到的人还占了先,真是不要脸面!”
“嘘!你声点,你不知道那人谁啊,工部侍郎的儿子!”
“切,我看这公子气度神态,可比他高贵多了!”
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李然此时是走也不得,不走也不得,脸涨成了猪肝色。
那边是议论纷纷,这边斯却是像变了人似的,也不再争论,便推着自己主人往外走,只是走了一半,又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看李然,没有出声。
然后便头也没回的走了。人群还是有些可惜,是准备帮他把位子要回来的,只怕是话伤人心了,这饭呀,总归也吃不下了,思及此,众人也是唏嘘又无奈,纷纷瞪了李然几眼,便要散去。
突然,一阵高呼又把散的人给拉了回来。
“哎哟,我道是谁这么眼熟,工部侍郎的儿子李然啊,怎的这么巧”上官鎏云眯着眼,恰当地接上了一句。明明已经站了好久,却还是一副刚下楼的样子。
周围一阵哗然,有些原本不知道的,如今也知道他是工部侍郎的儿子,难怪这么嚣张啊,教出这种儿子看来这父亲也不怎么样嘛。
李然听到声音,脸上的一片苦色更苦了,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鎏云的话他也不敢不接,“啊,是鎏云兄,好久不见啊!”
“我适才在二楼吃饭呢,然弟这是以为二楼没位置?”
“是,是啊,这到了饭店,人自然是多的”李然尴尬的笑笑,瞥了瞥自己的钱袋。
“鎏云哥哥,刚刚我看到二楼空房多得很,莫不是某人上不起吧,连我这个乡野村夫都比不上呢。”叶盈忍不住插了一句。
“盈盈,可别乱。”鎏云笑着呵斥,转向李然,“我们也快吃完了,二楼天字号房让人收拾了便让给你吧,和我用不着客气。”罢拍了拍李显的肩膀,“依依不舍”地拉着三人上楼拿了东西便溜了。
“老板,他们就这么走了,账咋办啊”结账的会计挠着头声问掌柜的。
“你看不出来那个工部侍郎的儿子要巴结他们?账就记那个子身上!多算些!今天耽误我们多少工夫”店家看着呆楞在那的李然愤愤的。
走在路上,末夏的晚风吹得十分舒爽。
叶盈忍不住问道:“鎏云哥哥,今天你好奇怪”
“哦?怎么了”
“若是平常,你哪会等人走了才出声,而且你也就罚了他给我们付了饭钱,早知道我就多吃些,赔死他!”叶盈露出女孩的天真模样,惹得苏璃轻笑一阵。
“那李然现在最是缺钱,你让他付钱比骂他让他难受多了,还只能生闷气,我看鎏云倒是挺了解他的”
“哈哈,璃儿你最是懂我。我和那李然见过几次,就是个草包。你们可知那轮椅上的男子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一直不话的叶蕴似乎也有些好奇。
“李然那子为人欺软怕硬,刚刚肯定自恃三品之子的身份,以为这京中他遍识官宦子弟,没有一个不良于行的,便猜他是商贾之家,不然以他的脾性,哪能那么硬气。”
“你快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啦?”叶盈是个急脾气,催促道。
“九-皇-子。”鎏云也不转弯,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心满意足的看着眼前几人的惊讶之色,继续道,“我原本看他容貌上乘,又坐于轮椅之上,便有些猜测,听闻九皇子偏爱素色,虽不良于行却难掩贵气,我站那的时候仔细看了他发髻上的碧玉簪,簪面有莲纹,是去年西胡送给皇上的天山绿玉,皇上听玉养人,便又赐给了九皇子。所以——”
“所以你知道是他,那你还不早一点站出来,人家可是皇子啊!也不认识认识!”
“哎,我爹跟我过,不可和任何皇家子弟来往,我哪敢啊。。。。”鎏云无奈地对摇着自己手臂的叶盈道。
“看不出你倒是听话。”苏璃带着笑意瞟了一眼。
“我只想做个纨绔子弟,那得听我爹的话,才有钱做啊”
“鎏云哥哥,你真是没志向!”
“我有啊,我要同阿蕴一起进药藏局!”
“嗯,凭次次末名?”叶蕴冷冷一击。
“哈哈哈哈”
月色皎洁,四个人的笑声回荡在晚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