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含悲啼-6
开学在即,于乔仍存一线希望,因为于香临走答应过她,除非万不得已,会来接她回去。
她没有问奶奶,也没问陈一天,只在暗中观察。最近几天,每当电话响,她就竖起耳朵听,希望是妈妈来,结果都不是,连一通需要回避她的电话都没有。
于乔自我安慰:没有消息接我走,至少也没有消息不接我走。
三伏末尾,突然某一天,刮过一阵风,风里带了些许凉意,快要立秋了,也快要开学了。于香在江苏时,夏天雨水很多,暑热要持续至10月,立秋这个节气,更像话语权微弱的在野党,没有生杀大权。但是东北不一样,东北的秋天就是秋天,很坚决、很明确:夏天过去了,早晚气温明显下降,绿油油的叶子颜色开始变干、变枯……
于乔对着自己的私有物品一筹莫展:暑假作业只开了个头,后面的翻都没翻。书包里装着四年级的课本,看来也毫无用处了。长裤只带了两条,她这几年在长个子,两条裤子都显短了,再也不能一把提到肚脐,那样腿肚都会露出来……于香走前给她买的裙子倒还在,她没舍得穿,可是秋天来就来,开学怕也穿不上身了。
11岁姑娘的惆怅,奶奶和陈一天并不知道,他们在筹划于乔上学的事。于香人在江苏,可也神通广大,托人问了问,附近有一家公立学,可以接收于乔。前提是,于乔要把户口落到这个房子里,入学前需要注册,提供户口本和房产证原件、复印件即可。
陈奶奶不擅长这些,于香只能委托陈一天去办。于乔云里雾里,跟着陈奶奶去了一趟居委会,没看清陈奶奶办什么手续,只记得那个居委会阿姨跟陈奶奶很熟络,办事大厅里,一个抽烟的大爷还跟人赌,指着于乔的吊腿裤子:“这孩肯定能长大个儿!一米七以上!”几个办事员也量她,将信将疑。抽烟大爷问陈奶奶,孩子爸妈多高,陈奶奶:“她妈一米□□,她爸也不高。”抽烟大爷:“看吧!这孩子长大肯定比她妈高!”
落户的事是陈一天去派出所办的。于香始终没和于乔对话,但是寄了包裹过来,包裹里,有于乔落户的介绍信,陈一天没给于乔看,直接拿走了。还有几件秋冬装,都是于乔穿过的旧衣服。
入学手续办好后,陈一天给于香了个电话,这次没避着于乔,于乔就在旁边听着。
在电话里,陈一天三言两语把于乔入学的事完了,电话那头于香在道谢,陈一天似乎懒得听,“于乔在,你跟她吧。”
然后,电话就到了于乔手上。
这是母女俩分别后第一次对话。于乔声喊了声“妈”,于香没话,于乔又问:“你在哪儿呢?”
于香:“妈妈在南京了。”
于乔双手紧握着电话,站在桌旁,窗外的阳光刚好照不到她,从陈一天的角度看,姑娘把自己隐在阴影里,头垂得很低,好几秒没有话。
陈一天起身走了。
房间里只剩于乔一人。她把电话挪到左耳,仍旧两只手握着,听筒紧贴着耳朵:“妈妈,你是万不得已了吗?”
“嗯?”
“你过,除非万不得已,你肯定接我回去上学。”
“噢……乔乔,我跟陈奶奶好了,这学期你要住在她家。你天哥哥已经把学校联系好了,你9月1号可以直接去上五年级。”
于乔没话。
于香想了想,又:“难道你不喜欢陈奶奶吗?”
于香连忙否认:“喜欢,喜欢的。”还摇头。
“陈奶奶会替妈妈照顾你,你不是,陈奶奶做的饭比妈妈做的还好吃吗?”
“嗯!”于乔又猛点头,“可是,妈妈,你没事吧?”
电话那头,于香吸了吸鼻子:“妈妈没事,是爸爸病了,妈妈要努力照顾爸爸,就没办法照顾你。”
“爸爸病了……”于乔一时语塞。她从不粘着爸爸,父女交流很少,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爸爸会生病。
“还有钱吗?”
“有。”于香走时留下的零花钱,她一分钱都没动,也确实没有花钱的地方。
“上学的学费、书本费都不用你管,妈已经安排好了。乔乔,你是大孩子了,凡事还要靠自己,别给陈奶奶添麻烦,礼拜天要要帮奶奶洗碗、扫地……”
妈妈越,于乔越听不懂,只好点头。
于乔开学那天,陈一天和奶奶一起送她上学校。
出于某种考虑,奶奶搞得很隆重,她起早包了两种馅的饺子。
又掐着点儿叫于乔起床,当然,于乔也没有赖床,她有条不紊地洗漱妥当,收拾好书包,吃好了早饭。
陈一天虽然起床晚,可他动作快,还是先于乔一步,等在于乔房间门口。
于乔穿了那件天蓝色裙子——妈妈走之前带她买的那件,也是陈一天一眼看中的那一件。
她用手轻轻顺了顺裙子的百褶,把书柜的玻璃当作镜子,轻微转动身体,看裙脚微微转起……
眼角余光刚好看到站在门口的陈一天。
“天哥哥。”
“动作快点,奶奶都换鞋了。”
“噢!”
陈一天懒散地靠着门框,双手插在运动裤兜里,无聊地看着于乔检查书包。
于乔双手攥着双肩包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陈一天面前时,陈一天还在出神。
于乔只好侧身,躲着他的长腿,心翼翼走出房门。
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来:“以后别动我的东西。”
语气简直冷漠。
于乔回头,陈一天抬了抬下巴,目光指向书柜,又扫过于乔,大步流星地走去玄关换鞋去了。
三个人向公交车站走时,于乔慢他们一步,跟在后面。
奶奶穿了件月白色衬衫,领尖有刺绣花纹,依旧是初见时的发型,耳后各别了发夹,整洁利落。
陈一天倒是没有刻意扮,他穿了条运动裤,松松袴袴的,T恤迎着风,前胸凹下去,后背鼓起来,像一个帆。
于乔又回想了他刚才的话:“以后别动我东西。”
意有所指,的肯定是她偷翻他的书柜,抱着《书剑恩仇录》装睡那件事。
以为他都忘了,过了这么久,还特地出言警告……
“抠门儿,而且记仇。”于乔看着前方地面,陈一天的影子显得很张狂。
“地上有钱吗?”
——完了,又要被人数落。于乔紧走几步,奶奶牵起她的手,三人并排走。
新学校于乔也是第一次来。
于香有几把刷子,人在外地,居然把于乔上学的事给搞定了。
学校离家不算远,步行25分钟,公交车3站地。
陈奶奶决定,开学第一天,带于乔坐公交车,让她先熟悉一下路线,以后路线熟悉了,步行或者公交随于乔自己。
意气风发的于乔,在陈一天和陈奶奶的簇拥下,走进校园。在操场上没走几步,她就懵了。
操场放着音乐,音量很大。就是广播体操结束,学生们往教室走时放的那个曲子,让人忍不住想踢正步。
通知8:30到校,现在才7:30,操场上已经人满为患,很多学生都早到了,不知道有没有人组织,隐约可以看到学生们分成几排,熟悉的同学在闹,还有家长混在里面,寒喧交流。
除了身后的陈一天和陈奶奶,于乔一个人也不认识。
她踌躇着站到一个队伍的末尾,又不敢离陈奶奶和陈一天太远,漫无目的,无法安顿。
有两个男生在闹,前面一个跑,后面一个追,跑在前面的绕着于乔跑,后面的嘻嘻哈哈扑上来,把于乔吓够呛。
当天的惶惑和茫然,只持续了十几分钟。
后来广播里的音乐停了,传出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组织大家站队,从东至西,依次是:一年一班、一年二班、一年三班……每读到一个班级,队伍前排就会有一个人举起手来,示意大家站到他的身后。
于乔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班级:五年二班。刚才闹的两个男生就站在她前面不远,成为她唯一能够当作参照的东西。
在沈阳市这所城北学里,于乔的学五年级即将开始。万物生长,欣欣向荣。可是,这短暂的混乱和虚浮,于乔铭记了很多年:满眼看到的,全是陌生的脸,满耳听到的,全是不同的口音。
虽然这些陌生的脸,后来有零星几个,陪伴她走过了人生的某一程;当时听起来自带喜感的东北口音,后来渗入她的骨髓,成为她表情达意时,无意识的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