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摆摆摇向前-30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 领着孩子, 常回家看看。
带上笑容, 带上祝愿, 陪同爱人,常回家看看。
1999年开年, 满大街都在放这首歌。
各大电视台也在循环回放春晚, 回放最多的, 是由《实话实》节目改编的品《昨天、今天、明天》。
于乔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恶补这个品。
她守在电视机前, 不停地换台,哪个台演《昨天、今天、明天》,她就停在哪个台, 演完了再换台……如此循环往复。
年过去了, 企事业单位已经上班,商场、超市、大店铺相继放鞭炮、重开张。
于乔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回味春晚。
过年那几天, 她在奈何桥上走了一遭, 命拣了回来, 在精神上、饮食上都要补回来。
陈一天从外面回来, 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奶奶桌上摆着几样东西:两瓶娃哈哈AD钙奶, 一瓶插着吸管;一盘拆骨肉,配一碟蒜酱,拆骨肉还没凉透, 蒜酱里浮着点油星;一个大果盘,里面装了苹果桔子花生毛磕儿,桌上散落一堆花生皮……
于乔背对着圆桌,在看电视。
宋丹丹:“改革春风吹满地,中国人民真争气;齐心合力跨世纪,一场大水没咋地。”
于乔跟着笑。
宋丹丹又:“秋波就是秋天的菠菜。”
于乔:“嘿嘿嘿……”
崔:“挖社会主义墙角!”
于乔同步接道:“薅社会主义羊毛。”接完了脸没转过来,回手去摸桌上的果盘,差点戳进酱油碟子里。
等赵本山念情书:“我这张旧船票还能否登上你的破船?”
于乔反坐着一把椅子,骑在椅子上,双手搂着椅背,笑得摇头晃脑。
激素肥胖降低了她身体的平衡能力,她笑得往后一仰,差点跟椅子脱离,慌忙使劲抓住椅背,椅子腿抬起来,又落下去,把地板砸出滞重的一声闷响。
陈一天实在看不下去,抓起桌上的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时候听狗有三条命,猫有九条命,如果这个命题成立,于乔不定是只猫变的。
几天前,她搅了走油的局,喷了一面板的血;
几天前,她一张嘴,口腔后壁像有人开了水龙头似的,哗哗往下淌血,她一口一口往下咽;
几天前,她窝在陈一天怀里,用气声叫“爸爸”,虚弱地“我不行了”“放我下来吧”;
几天前,她把人家医院的地面都吐满了,筋头巴脑的褐色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那个半死不活的于乔不见了。
换成一个肉乎乎的背影,一锥子扎不透,全是实实撑撑的肉。
吃东西没够,最爱吃肉,啃骨头能把手指头和筷子尖唆得咂咂响。
这也就罢了,胖得变本加厉,原本细长上挑的眼睛变成两条缝,整个一倒八字,脸蛋子两砣肉,挤得嘴都没地方搁,因为血板不稳定,颧骨上的红血丝特别明显,显得整个人毫无灵性……
现在,她正倒骑着椅子,跟着念品台词,笑得前仰后合,椅子都要被尬塌了。
这也不知道是她的第几条命,反正她又活过来了。
※※※※※※※
一圈溜下来,人人都有个低谷反弹,人人都有边界感,只有陈一天,一直陷在浓郁的不安和惆怅里,翻不过身来。
于乔拆纱布,在法定假日的最后一天。
医院里依旧没有童颜鹤发的老专家,大个子医生专程赶来,亲手帮于乔拆的纱布。
于乔身体恢复如初,鼻子里的一坨纱布早就成了她的累赘,所以全程亢奋。
大个子医生仔细看了最近的一次血板化验结果,确认她手臂和腿上没有新添淤青和紫癜,又问了于乔的身体情况,才敢拆除纱布。
陈一天全程看着,医生先是用镊子夹出最外面的纱布,前两块比较易取下,更深处的,压得很实,时间太久,再加上血液和分泌物凝固,简直如石头一般。
于乔倒没喊疼,她张着大鼻孔等着。
医生换了好几个姿势,终于用镊子夹住纱布的边缘,轻轻拉扯,再让护士加点药水,起软化和融溶解作用,再轻轻拉扯……
陈一天觉得,拆比装更难,他也跟着繃紧浑身肌肉。
终于把最大、最硬一块纱布取下来,于乔轻松不少,一侧的脸明显瘦了下去。
但是,医生、护士、陈一天同时闻到一股恶臭味。
没错,就是于乔鼻腔里那团纱布的味道。
纱布蘸着药液,和着血,加上于乔的体温,被闷在鼻腔深处,再加上集中供暖的室内环境,这股子气味,浓得化不开,呛得人直想往后仰,又描述不出来。
除了于乔,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鼻子。
纱布拆除,没有任何出血等不良反应,于乔仿佛经历了一次削骨整容,一身轻松。
陈一天的心也放松下来,只等着第二天办出院手续,放松下来,他独自走到楼后的花园。
是花园,其实是医院楼群中间的空地,有一段回廊、几处假山,一个凉亭。
北方的园林,不那么注重质感与美感。回廊就是方形水泥柱子搭成的一排门框,上面爬满了枯藤,枝蔓斜溢,无人修剪,估计夏天会绿得密不透风。
陈一天正放空,听见回廊里有人喊他。
“哎!那个,于乔家属,你过来!”
陈一天往藤蔓深处一看,好家伙,一个大个子,几个姑娘,全穿着白大褂。
三个姑娘是护士,头上戴着护士帽。
1V4,目光相接。
“你过来,你拿来的病历,我找人看了……”
医生与患者家属谈事,三个护士讪讪地走了,陈一天走过去,看见走远的两个护士还边咬耳朵边捅咕。
大个子医生做出无奈的表情,递给掏出一盒烟来。
“就不能让人清静会儿——来一根?”
陈一天鬼使神差地接了,对方先帮他点烟,又给自己点了,猛吸一大口。
陈一天也跟着吸了一口,没敢吸气,马上嫌弃地吹了出来。
俩人沉默地抽烟,谁也没话。眼看烟抽到一半了,大个子换了个姿势,把左腿搭在水泥台上,嘲笑陈一天:“我这是好烟!都让你抽糟贱了!”
陈一天专心对付这根烟,生怕哪一口吸进肺里,再猛咳出来。
听医生这么一,他只好做了个“礼貌又惭愧”的表情。
“你那病历,我让我同学找人给看了……”
大个子医生简要了几点,和前一家医院的辞大体一致,基本上都是陈一天的已知信息。
陈一天闷闷地听着,也没什么好问的。
“你爸你妈呢?”他把陈一天当成于乔的亲哥哥。
“他们在国外。”陈一天也多不解释了。
俩人又抽了一会烟,陈一天先把烟抽完,烟全冒在了外面,熏得眼睛有点难受,他把烟头扔地上,踩灭了,又拣起来,四下张望找垃圾筒。
“要不这么着得了——”大个子还在专注地享受最后几口烟。“我知道一个中医,退休返聘了,他除了在中医院坐诊,在药房也给人看病,你去找找他,开点中药试试,也是个办法。”
陈一天眼睛一亮,手里捏着烟头,样子有点呆。
“我是学西医的,就算我对中医不是全盘否定,可我也不应该向患者推荐。但是继续激素治疗,或者手术摘除器官,对孩子的伤害都太大了,而且手术费一大笔,普通家庭也负担不起。”
陈一天叹了口气,这番话,刚好从另一个角度,出了他的心结。
“最关键的,还不一定能解决问题。”医生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到水泥台上,用原本就踏在上面的脚捻了捻。
然后甩甩站酸了的腿,双手插兜,潇洒如一阵风地走了。
陈一天追上去,问他中医叫什么名字、在哪家医院,医生低声跟他了名字和地址,好像这件事真的见不得光一样。
“我建议你去找他,是有原因的,你去了就知道了。”
陈一天终于找到垃圾筒,把烟头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