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帝都会聚(13)
张易连忙起身。对这位年纪也许只比他略长几岁的大姐,他感观虽然不怎么样, 但该有礼貌还得有。
"你们不是要见囡囡吗, 那顺便帮我把饭给她送去吧。"孙丽芬将托盘往张易面前桌上一放,说。
张易愣了一下, 随即笑着说好。
托盘里是一碗面, 两碟小菜。一碟是切得薄薄的火腿,一碟腐乳, 竟是比他们吃的还好。如果是换成心眼小一点的, 定然会有些想法,但张易只扫了一眼,并没放在心上。
南劭也站了起来, 准备一同前往。
"去一个就好了。我家囡囡脾气不好, 人多了她烦。"孙丽芬连忙阻止, 话语一如既往的不客气,不知道是不是在谭奎丰他们面前颐指气使惯了,觉得人人都该敬着她。
南劭眉头微挑,唇角浮起一丝冷意, 手掌按在了张易肩膀上, 正待说既然人多了烦, 那大姐你自己去就好,也用不着我家阿易了。他是想要回报那份情,但这完全出于本心, 并不是说非得像贱皮子一样哭着求着也要把这事完成了。毕竟当初韩苓那句话,也只不过是她无意间透露出来的, 而且发现失言之后便立即闭嘴不说。他们欠她,是因为他们觉得欠她,而不是真正欠她。
"行,我去就行。"张易先一步开口,给了南劭一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对方恐怕是习惯使然,又不触及两人底线,完全没必要跟其计较。
这或许也是孙丽芬选张易而不选南劭的原因。女人不管性格如何,多少都有些自己看人的方式,换一种说法就是直觉。
张易和南劭两人中,南劭无论是长相还是已表现出来的实力都远比张易出色,然而兽化完全后的他虽然看着和气不少,但本质却与以前没有丝毫变化,依然心高气傲,少有人能入他眼。不知道孙丽芬有没有看出这一点,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南劭这种人不能招惹。
何况她也并不是为了找女婿,只是想找个人去让自家闺女转换一下注意力,像张易这种长相气质都不差,且具有亲和力,又有一个小拖油瓶成为阻碍的正正好。至于女人和女人更有共同话语这种事,在她闺女身上是不适用的,所以一起来的姜红和兰澜就被彻底忽略了。
南劭倒不是一定要去见韩苓,只是反感孙丽芬的态度而已,既然张易说了话,他自然不会再怎么样,于是又懒懒得坐下,将张睿阳哄过来,父子俩一边玩去了。他并不担心张易,以张易现在的实力,被封了灵脉的韩苓还真不是对手。
张易端起托盘,跟着孙丽芬上了楼。
"韩苓那死丫头,都这么久了还想不开,饭也不吃,也不心疼心疼我这一把年纪每天爬上爬下地给她送饭。不吃拉倒,看饿不死她!真是个讨债鬼!"孙丽芬一边走一边抱怨,话虽说得狠,眼里的焦虑和心疼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张易也为人父,自然能够理解她的心情,正待宽慰几句,她已自己掉转话风:"你和苓苓也算是旧识,帮我劝一劝,说不定她会听。一直这样下去,身体可怎么受得了啊。"
"我尽力。"张易说,并不敢承诺。彼此不熟,从何劝起?又以什么立场来劝?
韩苓住三楼,在门口,孙丽芬停了下来,脸上有一丝无奈。
"好了,你进去吧,我就不去了,免得她发脾气。"
张易应了声,伸手叩了两声门,没有得到回应,等了一会儿,又叩了几下,然后才在孙丽芬眼神的催促之下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生着壁炉,炉边堆着砍得整齐的柴块,门一开,便有股暖融融的气流迎面扑来。
房间很空旷,除了一个摆在窗边的画架以外,便没有别的东西了。地毯上到处都扔着废画纸,有的被揉成团,有的就这样散摊着,能够看到上面画的内容。
韩苓坐在窗边的画架前,正在专心地画着画,对于敲门声以及张易的进入没有任何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她虽然比记忆中的要清减了很多,但精神状态看上去并不像谭奎丰他们说的那么糟糕,神色也很平和,没有丝毫怨恨气息。她穿着白色的毛衣,蓝色牛仔裤,披散着头发,没化妆,给人一种很纯粹的感觉,却没了初见时的青涩。
如果没跟史昊等人交谈过,看到这样的她,张易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出她会做出那样的事,更想像不出她曾经建立起过一个有十几二十万人的大基地。
见她一时半会儿不会将注意力从画纸上转移,张易往周围看看,想将托盘先放下,却发现竟然没地方可以放。无奈,只能走过去,腾出一只手在她的椅背上轻轻叩了两叩。
这一回,韩苓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头,在看到张易时,眼里明显露出一丝惊讶。她原本以为进来的是自己的母亲。
"你是……"她问,一下子没认出张易来,不过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哦,你是那个……你看上去比以前年轻了。"她显然没记住张易的名字,但人还有印象。
张易对此倒没有太多感觉,笑着自我介绍:"我叫张易,当初承你提醒,才保住了这条小命,否则现在恐怕不能站在你面前了。"
"我提醒?什么?"韩苓眼里露出疑惑的神色,她并不记得自己曾提点过此人什么。当时她的心思都在南劭身上,对其他人可没什么功夫理会。
于是张易将南劭因她提醒才明白到自己的异能特殊以及他重伤濒死的事说了。
韩苓愣了下,而后脸上露出自嘲的笑:"没想到我还是做了一件对别人有益的事。"
张易终于从她的语气中感到了一丝低落沉郁,却没在脸上表现出同情或者担忧的表情,而是看似随意地说:"不止一件。"
韩苓眼中浮起迷茫的神色,询问地望向张易:"不止一件?"
张易点了点头,但没说是什么,转开话题:"先吃东西,面都要冷了。"他左看右看,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将东西放下,正准备就这样端着,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的韩苓站了起来。
"放地上就好。"她说,用脚将那些废纸撇到一边,然后盘腿直接坐在了地上。
张易见状,便半蹲下身,依言将食盘放到了她面前。
"是我妈妈让你来的吧。"韩苓先看了眼食盘中的东西,才伸手将面碗端起,说。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显然对答案十分自信。至于张易怎么会来到这里,跟他一起来的是否还有别人,她却一概没问,似乎毫不关心。
张易想了想,也在她对面盘膝坐下。
"她总是喜欢大惊小怪,我早上吃过饭,刚才不吃,是因为想趁有感觉时把画画出来,并不是想要绝食。"不等张易回答,韩苓自顾自说了起来。
"当父母的都是这样……"张易笑着回了一句。目光却往那画板上瞟了眼,发现上面画着个没有五官的男人。
事实上不止这个,地上一些摊开着的废纸上画的都是人物肖像,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的五官都是一片空白。
韩苓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低头开始吃面,丝毫没有询问张易吃没吃过,要不要也吃点的意思。
"末世开始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吃了两口,她突然说。
张易正琢磨着要怎么才能打开话题且不显得突兀,没想到她竟主动开口,自然是竖起了耳朵,不敢打断。
"从小到大,上什么课外班,参加什么活动,考试要考到什么分数线,考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跟什么人交朋友,都是妈妈安排好的。我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按着她的计划去做就好。"
"我唯一鼓起勇气背着妈妈做的事就是交了一个家庭条件不那么好的男朋友,因为他自己很有本事,长得好看,还特别宠我。"韩苓筷子停了下,目光空茫地落在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上面。
男朋友?张易敏锐地捕捉到这三个字,但无论是在他的记忆当中,还是史昊韩母等人的话语当中,似乎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结果还是被她知道了,她连人都没见,就让我和他分手,并要求我在大学毕业之前不准谈恋爱。我没答应,第一次跟她因为这个事吵了起来,后来甚至闹到放假都没回家。"
张易发现自己似乎接不上话,索性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心里却暗自将初遇时的韩苓行事作风与她刚刚所说的人生经历相对照了一下,总觉得这其中哪里有些违和。
韩苓对于他回不回应似乎并不在意,自顾说道:"我对于萧喆真有多喜欢其实也不见得,只是他对我特别好,我能想到的事想不到的事都帮我打理得妥妥贴贴的,真的是无微不至,哪怕是有时候我任性提的无理要求他也会尽可能地满足。但是他后来手里有了权力,却背着我找了别的女人……"说到这里,她不自觉将碗放下,碗里的面还剩下很多。
张易听到这里,以为他终于明白前男友为什么没出现了,却不知真相差了一个前世今生。
"我曾经让萧喆救了一个叫徐凤玲的女人,她长得漂亮温柔,善解人意。跟她相处起来很舒服,我喜欢和她说心事,让她跟我们住在一起。我把她当亲姐姐一样对待。结果她爬上了萧喆的床,还设计把我骗进了丧尸堆中。"
听到这里,张易莫名觉得有些牙疼。这姑娘的命说好也好,说不好似乎也挺让人不那么痛快的,总是遇人不淑。但归根结底,恐怕大部分原因还是要归于被保护得太好,容易轻信于人。
韩苓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面,神色很平静,平静得近乎于淡漠,就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不见丝毫的愤恨恼怒。
"这世界上总是有好人的。"张易见她停下来,于是干巴巴接了一句,话说出来,才觉得这句话接得有点没水平。
"是啊,是有好人,史昊就是一个很好的人。"没想到,韩苓还挺认同,只是却跟着提起了一个张易以为是禁忌的名字。她在说这个名字时情绪终于有了些微波动,只不过不是怨恨,而是惆怅。惆怅的她又端起碗,开始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已糊成一坨而且冷了的面。
"别吃这个了,我去让人给你另外煮。"张易有点看不下去了,说。
韩苓摇摇头,"不能浪费。"然后又接上了前面的话题:"史昊就是百峡基地现在的掌权人,我想他们应该跟你提过。"
听到她说不能浪费四个字时,张易心里不由五味杂陈,脑海里浮起当初在紫云县短暂的相处经历,总觉得那时的她和现在的她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
"一年前我们去过百峡。"他坦言。
韩苓顿了下,见面以来一直很呆滞的眼神像是被灌入了生机,突然有了那么些灵动。
"他……我是说史昊他怎么样?好不好?"
张易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史昊的状态很难界定是好还是不好,说好吧,却是心如死灰,说不好,却又能正常生活,身体还不错,于是最后他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史昊把百峡基地管理得很好。"
韩苓愣住,而后眼里闪过一丝黯然,点头说:"他本来就是大基地的首领,能力自然不差。"说到这儿,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这句话让张易再次升起之前那种违和的感觉,却一时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史昊是个很好的人,本身就很有才华实力,对老婆也好,又受得了诱惑。能遇上他,其实是有几分幸运的成份在里面。最开始我也只是想要收伏他,让他为我所用,谁知道他并不愿意。从他老婆入手,他老婆又是一个以夫为天,没什么主见的人,在她身上也做不了功夫。"说到史昊妻子,韩苓毫不掩饰眼里的嫌恶和轻蔑。不知是有了那个闺蜜的前车之鉴,还是出于嫉妒偏见,她对秦长川的感观明显不好,直到现在也没办法正确地评判这个人。
"后来我恼了,又想到萧喆的背叛,就想向秦长川也向自己证明这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男人,只是看诱惑够不够罢了。我想证明不是我运气不好遇上萧喆,而是因为世上的男人都一样。可是后来却渐渐变了,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了这个人。"
听到这里,张易觉得她已经魔怔了。又或者说,这其实是大多数人类的共性,见不得别人好,自己倒霉,就恨不得所有人都跟着倒霉。只不过大多数人会用理智和内心道德准则将其约束住,不会付诸行动,于是那就单纯只是一个不好的念头,跟大多数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样,很快生起很快消失,并不会对人对己造成什么影响。只有少部分人,因为心性种种原因,会让这个念头滋长茁壮,然后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韩苓明显是后一种情况,因为从小被保护得太好,所以分外受不了挫折,致使性格变得有些极端。
"其实那时候我也很矛盾,既想让史昊接受我,又担心他会接受我。"韩苓半眯了眼,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纠缠史昊不放的那段时间里,脸上竟然浮起了一丝略带甜蜜的笑容,显然那段记忆于她来说并不像其母以及其他人所认为的那样不堪回首。"想让他接受我,自然是因为喜欢,也是希望自己的一番心血努力没有白费;担心他真的接受我,则是因为那样一来,他跟萧喆也没什么两样,哪里又值得我去喜欢。"
这岂止是矛盾,根本是钻进了牛角尖里面已经出不来了。张易暗忖,都觉得替她头疼。但同时又觉得有些不妥当,她跟他说这些,似乎有点交浅言深了。可是考虑到自己过来的目的,也不好就这样抽身就走,又或者顾左右而言它,因此只能继续听着。
"于是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直到他要带着老婆以及手下一起离开我们共同建立起来的基地,我就忍不住了,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先把他留下来。至于留下来之后要怎么做,还没有想好。我并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更没想过要害死他的老婆。"韩苓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似乎还没意识到问题的根结究竟在哪里。
张易对此保持沉默。对这样的行为他是不可能表示赞同的,但要义正辞严地指责她做的不对,似乎也没必要。事情已经过去了,说什么都不可能让死去的人再活过来。人活一世,有的错能弥补,有的却无法弥补。
"我知道他跟我在一起时心里是有怨气的,可是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得到了他,而且他也没背叛他的妻子。我想着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只要以真心相待,时间长了,他总是会慢慢接受我。没想到,他竟那么恨我,连多点时间都不肯给我,两三个月便想出了最恶毒的手段破了我的梦。"说到这儿,韩苓刚刚因为听到史昊名字而亮起的些许神采再次如同烛火一样熄灭,表情恢复了平静冷淡。
"狠,但并不恶毒。"张易轻声接了一句。
韩苓看向他,眼里闪过一丝冷光:"你都知道?"
张易点头:"如果真的恶毒,他就不会一毫不伤地放你的家人以及你离开,还允许你带走部分手下。"按道理,他这时候只要顺着她的心思敷衍两句便没什么事了,没必要惹她不高兴。但她与他们之间的因果牵扯毕竟不一般,所以哪怕会惹人不快,他还是决定从本心出发,说几句不那么好听的真话。
"他夺了我的空间,我的基地,还封了我的灵脉,让我变得跟个废人一样,还不如直接杀死我……"韩苓脸上浮起厉色,显然开始虽看着平和,其实心里怨忿之气并没有完全消散。
"他的妻子死了。"张易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但足以传进看上去像是快要失控的韩苓耳中。
韩苓的声音戛然而止,久久没有再出声。
按张易本来的想法,如果韩苓在听到自己这句话时,露出秦长川的死不是她的责任,又或者明知因她造成悲剧却并不放在心上这样的反应,他便放弃,找个由头抽身离开。一个人如果已经没有了最基本的道德观是非观,那么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好在,她显然并不是这样。
"你只是灵脉被封,但异能还在,怎么敢说是废人。如今活下来的人中,又有几个是走那条路的?"张易话头一转,没在韩苓和史昊的恩怨情仇上纠缠,而是就事论事。"何况你父母都在,还有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不离不弃,只这些就已是绝大多数幸存者想拿命换都换不来……"说到这,他声音不觉轻了下去,却依旧能让人听出其中浓浓的悲哀。
末世多少家破人亡,最后活下来的能有一个亲人相伴都是极端幸运的事,何况是一家三口都在。所以说哪怕是被夺了空间,以及因为空间而修出的实力,韩苓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仍然远超过很多人。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他没有赶尽杀绝了?"韩苓冷笑。
"难道不该?"张易皱眉。虽说他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但如果谁害死了他至爱的人,那么就算是想尽办法他也是要弄死对方的。相较起来,史昊的做法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真的可以算是很柔和了。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愿承认,那么大约是很难从过去中爬出来的。
"不……"韩苓摇了下头,似乎想反驳,却像是想起什么,突然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才再次接下去,不过这一回语气却肯定很多:"我不会感谢他。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心软,也不是因为对我有了感情下不了手,而是忠于他自己的道德以及行事原则。我为什么要谢他?"
张易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好在韩苓说这话时似乎真是想通了什么,语气十分平静,说完,突然将碗放下,起身回到画架之前,拿起笔在画上迅速勾画起来。
张易随意瞥了眼,发现托盘上的碗和碟子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有点惊讶。想着两人的谈话到此应该已经结束,于是端起托盘站起来,正要告辞,却见她停下了笔。
画上原本空着的五官已被填上,却是史昊的样子,只不过看上去表情虽然疏远冷淡,却还有着一股子固执严谨却又不失柔和的味道,与张易记忆中心如死灰的样子不同。
韩苓定定看了自己已经完成的画一眼,然后蓦地抬手将其一把扯下,走到壁炉边扔了进去。火焰烘地下燃起,转瞬便将画上的人吞没。
"多谢你!"韩苓发了一会儿愣,然后转回身,对着张易郑重地说。
"谢我什么?"张易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值得道谢的。
韩苓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团废纸,将其摊开,在张易眼皮下晃了晃,不等他伸手来接,便又扔进了壁炉中。但张易已经看清上面同样画着一个五官空白的肖像。
"我被逐出百峡基地时,那些平日里围绕在身边献殷勤的人不是直接弃我而去,便是落井下石。"韩苓一边开始收拾地上的废纸,一边说。
张易也没多想,瞅了一圈没见着有扫帚之类的东西,便将托盘放下,跟着帮忙捡拾。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做人太失败,才会众叛亲离。"韩苓自嘲地说。
"并没到那个程度,至少谭奎丰他们还一直跟着你。"张易对她的话并不赞同,提醒说。
"他们……他们不一样的。"闻言,韩苓的动作顿了下,笑容有些勉强。
张易心中奇怪,正想问有什么不一样,她已转开话题。
"我有一项特殊的能力,但凡见过的人,哪怕只有一眼,也能用笔将其描画下来。当然这是有时间限制的。熟悉的人,哪怕是隔了三五年,我还是能凭借记忆勾画得八九不离十,陌生人能记住的时间就比较短,但也能保持记忆三五月,再久的话就会变得模糊。"
张易不由看向手上收拢起来的废纸,发现上面画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却没有一张脸是被填上的。
"然而之前一段时间,我突然发现我竟然想不起其他人的样子了。萧喆,徐凤玲,史昊,那些背弃我的人,没有背弃我的人,包括我的父母,他们的脸在我的脑海里都是一团团扭曲的光影。我根本不敢去看他们,怕自己会发疯。"韩苓说到这儿笑了起来,笑容很明朗,丝毫看不出曾经陷于恶梦一样的黑暗情绪泥沼中无法自拔。
"扭曲的光影?"张易有点无法理解。
"是啊。每次我看过去,又或者回忆的时候,就像是有无数张面孔出现在他们脸上,这些面孔互相替换,重叠,融合,扭曲成一团。我不知道哪一张面孔才是真正的他们,我分辨不出来,只是越看越陌生,越看越吓人……"
听着韩苓如同梦呓一样的呢喃,张易这时才知道,谭奎丰他们的担心并不是大惊小怪,韩苓明显曾经处于过一个很危险的精神状态,不小心很可能就是自残自戕的下场。
"但是刚刚我突然明白了,他们有多少面孔都无所谓,他们拿来面对我的那一面,就是我眼中真实的他们。至于其他面,我看不见,那么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就像史昊,他对秦长川温柔深情忠诚,但这一面永远也不会出现在面对我时,而我却认为那才是真正的他,并因此想将他纳为己有,不是缘木求鱼?还有我的父母,他们不管对外面的人怎么样,脾气变得怎么古怪,但他们对我的爱却从来没有变过,毫无保留;还有谭奎丰他们……"韩苓的声音突然铿锵起来,如同烈阳破开层云,天地间一片明亮热烈。
张易不自觉站直了身体,看着这个只见过两次面却已听过她不少事迹的少女在自己眼前完成化茧成蝶的蜕变,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面是否真起了点作用,但心里其实是挺欣慰的。当然,如果换成史昊来,见她就这样想开,大约高兴不起来。不同的立场决定了不同的心态,张易不是受害者,反而曾受过她的恩惠,自然愿意见到她在不伤害其他人的情况下成长起来,并过得更好。
"所以我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听我倾诉,如果刚刚你没有反驳我,而是顺着我的话说下去,或许我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一幅画。"韩苓看着张易,非常认真地说。
张易听出来了,她所指的完成一幅画其实说的是从那种混乱黑暗的情绪中走出来。
"我想,你最应该谢的不是我,而是你的父母,还有谭奎丰他们。"想了想,他没有接受道谢。他起的作用不过是临门一脚,换谁来都能做到,而前面的积累与支持却是一直对她不离不弃,甚至连怨言都没有一句的身边人,没有这些人,她现在或许是另外一种状态,甚至有可能早已不在。
韩苓笑了笑,没有反驳。事实上只有她自己知道,自从出事后,她的父母以及谭奎丰等人对她总是小心翼翼,百依百顺,生怕她有个好歹,不每天在她耳边咒骂史昊都是好的,更别提逆着她的意来劝她了。再则,她也没办法跟他们述说心中的那些想法,彼此之间太熟了,说不出口。
张易则不同,张易于她来说几乎可以算是一个陌生人,以后也可能没有交集,不存在有多少张面孔需要她来分辨这种心理障碍,倾诉起来也无需顾忌什么。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会逮着他不管不顾地一顿倾述,而也正是这种毫无顾忌的倾述,让她积压已久的情绪得以释放,才有醍醐灌顶的堪悟。
张易在这其中所起的作用,大约等同于树洞。当然,这树洞也不是什么人来当都能起到这样的作用的。不同的人,不同的脾气性格,不同的三观,很可能造成完全不同的结果。所以韩苓感谢张易,确实是发自真心。
"也是,我这就去下面坐坐,都好久没跟他们聚一块儿说说话了。"韩苓说。父母和谭奎丰他们于她来说是自己人,道谢的话就不用说了,但让他们宽心却是应该的。
两人出得门来,就瞧见孙丽芬正背着这边急急慌慌地往楼道口跑去。
"妈……"韩苓喊,声音还没落,就见孙丽芬哎哟一声,脚一歪,跌倒了。她连忙跑上去将人扶起。
"我就是……我就是……"孙丽芬慌着想要将自己一直在外面偷听的事撇开,但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到借口。
"扭哪儿没?"韩苓打断她,急声问。
"没事,没事,我就是上来看看你吃完没有。"这一缓和,孙丽芬终于扯出了个蹩脚的理由,也不想想她刚才是朝着楼梯那边跑的。
"吃完了,吃得很饱。"韩苓也不戳穿她,柔声回答。
孙丽芬不知为什么眼睛原本就是红通通跟哭过一样,此时听到她的话,竟呜地一声哭了出来,抱着韩苓直喊宝宝心肝。
"宝宝啊,妈不知道你心里这么苦,你咋不跟妈说呢……"
韩苓先是尴尬了下,而后也不由跟着红了眼。她从小被养得娇气,跟父母说话如果不是撒娇,那么就会很直接,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婉转宽容,如果是以前,她大约会很不客气地戳破母亲的谎话,甚至为此大发脾气,但如今整个人却跟脱胎换骨一样,开始知道体谅人。然而对于父母来说,或许没几个愿意看到自家孩子通过这样的方式长大。
"妈,这有什么苦的?做错事总是要付出代价,别哭了,看让人笑话。"她忍住了泪,笑道。她终于还是开口承认自己做错了事。
"我看谁敢笑……做错事?你哪里做错了,还不都是那史昊……"孙丽芬这时候倒像是个小孩一样任性起来。
"妈--"韩苓苦笑。她知道自己长成以自我为中心不知道体谅别人的性格,母亲是要负很大部分的责任的,但是却无论如何也责怪不起来。只因那是母亲爱她的方式。
"好,好,妈不说了,妈不说了,好男人还不好找吗?咱们不稀罕那混蛋。"孙丽芬明显还纠结在史昊的事上,却又担心女儿也这样,哪怕心里憋着一肚子气,还是收了声。
韩苓看了眼已悄然离去的张易背影,眼中浮起一丝感激的神色,并没有去纠正母亲的话,以免又没完没了。
孙丽芬擦干眼泪,又仔细看了几眼自家闺女,见她确实像是好了的样子,才露出笑脸,紧攫住女儿的手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