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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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机大叔本来还顾忌着自己车里载着乘客, 只听同行们在那儿唾沫横飞。

    过了两道街,见大家到激动处, 没再忍住,跟着一起唠起来。

    到地方还意犹未尽着。

    一脚踩下刹车, 胳膊搭在方向盘上, 从车内镜里看向后座, “不好意思啊, 我这有点澎湃了……你们来昆明玩啊?”

    “嗯。”许傲应了声,掏出钱包付账。

    “给我一百整就行,”司机心情大好地挥手,“后面的零头就不用了。”

    道谢下车。

    他们终于踩上了坚实的混凝土路面。

    温羽毛站在明亮的城市中心, 望了望四周,发现自己分不清楚南北了。

    “这边。”许傲顺手在她头顶上摸了一把。

    他领着她拐了几个拐, 停在第一次碰见男人的巷子附近。

    来的路上考虑过了,总觉得那人似乎对这边挺熟悉,就住在这里也不定。

    温羽毛往里面看。

    楼房间距很窄, 中间不怎么晒得到太阳,但半空里还是交错扯着些绳子,上面搭着洗过的衣服和床单之类, 偶尔跟着风半死不活地晃几下。

    不用走进去, 就感受到一股子潮湿晦涩的气息。

    与之相得益彰的,还有街对面的几个流浪汉。一人面前摆了个空盆子, 正窝着手蹲在地上晒暖。倒是挺惬意的。

    许傲掠了他们几眼,握着温羽毛指尖的手紧了紧, “进去问问?”

    温羽毛其实很想逃跑。

    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又闷又堵,还慌得厉害。

    冒出来的念头有点大逆不道。

    但就是莫名其妙地想到,没有爸爸也不耽误什么,她还不是照样长这么大了。

    许傲耐心地等着。

    她开口时,声音却比自以为的稳多了。还开书包,把从家里带的爸爸照片拿了出来,“我自己来问。”

    自己的爸爸自己找。

    就算不能套个麻袋把他给妈妈绑回去,起码也要勇猛无敌地往前冲几冲。

    正巧,弯着腰整理门口垃圾的胖阿姨就是这片的房东。

    她一看照片就认出来了,“是有这个人,一直租的是我的房子。”

    温羽毛的心口砰砰砰的,嘴巴发干,“那他现在在家吗?”

    “退房走了,是以后都不在云南了。”房东阿姨量了两人一眼,“你们找他什么事儿啊?”

    “那去哪儿了?”温羽毛顺口就问。

    “嗨这我哪知道。”阿姨眉毛一挑,“他这个人少言寡语得很,房子租了好些年,就没来住过没几次,要不是我这记忆力太过人,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住。”

    温羽毛哑口无声。

    “那您方便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们吗?”许傲解释道,“他是我叔,之前跟家里闹别扭,一气之下来这边了,现在我爷爷病重,想最后见一面,先让我俩过来劝一劝。”

    阿姨可能看他俩没多大,也不像是瞎话的样子,吱呀一声,把防盗门拉开了,“跟我进来吧。”

    她开个黑色PU皮的本子,从一叠单子里翻找半天,拽出来一张,“给,退房时还在上面签了字。不过他从没拖欠过房租,所以这号码我也没过。”

    温羽毛伸手,接过来看。

    右下角龙飞凤舞地写着“张峰”两个字。但字迹确实跟家里书上爸爸留下的那些很像。

    退房日期是大年初十那天,这都已经又好久了。

    许傲不动声色地道了谢。

    两个人走出去没几步,房东又想起来什么,“等一下等一下,我整理他那屋时,从床底下找到张照片,可能是不心掉下去的。想着他可能会回来拿,就还没扔。你们直接给他吧。”

    温羽毛又伸手接了。

    这一路上里,虽然难免有情绪波动,但她潜意识里始终觉得自己像个旁观者。

    是妈妈太坚持,是怕妈妈失望。

    所以是为了妈妈。对她自己来,好像始终是隔着点什么的。

    ……直到看到这张边缘起了毛边的陈年旧照。

    里面,她还是个肥肥的团子,坐在妈妈怀里啃指甲。

    妈妈正要把她的猪蹄子从嘴里拿出来。

    按快门前,大概是出声招呼了下的,两双眼睛齐齐望向镜头。一个满下巴口水,一个笑得温婉又嗔怪。

    温馨得让人以为,好像只要照片再清晰那么一点点,就能从她们眼里看到对面举着相机的男人了。

    又察觉指腹触到的地方有凹凸,她把照片反过来。

    墨色的笔迹珍之重之:

    -女羽毛与妻。

    她看着这六个字,心底慢腾腾泛起一股尖锐的酸意,直冲到鼻尖。

    眼睫一垂。泪珠啪嗒掉了上去。

    留下的号码当然是不通的。已经成了空号。

    好不容易得了消息的人再一次没了音信。

    天大地大。谁知道他再去了哪儿。

    眼泪一开闸,温羽毛被压抑着的那点孩子气再也按不住了。

    她还没满十六,蹲在街边哭得喘不上气,最想做的就是跟妈妈句话。

    那边刚接通,她哇的一嗓子,嚎得更大声。

    “怎么了这是?”温妈妈瞬间慌了,“别哭别哭,先跟妈妈,怎么了?”

    话跟眼泪一起到了嘴边。眼泪喷涌,话却又憋住了。

    残存的那点理智忽然意识到,她尚且这么难受,妈妈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的。

    “羽毛?”温妈妈急得不行,“在学校有人欺负你了吗?还是被老师批评了?”

    后来,温羽毛觉得,她就是从这一刻开始长大的。

    暖绒的下午,陌生的城市。

    她嚎得把旁边的流浪汉都给震惊了,忍住了没往妈妈心里戳刀子,在噎泣的间隙扯谎:“被老师批评了。”

    许傲握着她手,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脸,心疼得厉害。

    她哭得一抽一抽,许傲的心就跟着一抽一抽。

    在温羽毛同学忽然长大的这一刻,他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大概真完蛋了。

    怕极了她的眼泪。

    从前书里烽火戏诸侯冲冠为红颜之类的。他全当笑谈一翻而过。

    可这会儿,捏着温羽毛汗涔涔的细弱手指头,真想把整个世界都夺过来捧给她。

    这直接导致,许傲外公第一眼见到的温羽毛,两只眼睛肿成了鼓鼓的单眼皮。

    跟花鸟市场卖的金鱼似的,还是五块钱三条那种。

    他老人家研究了会儿,拎起拐杖猛戳许傲的腰眼子:“你怎么回事?”

    许傲被突袭得很无辜,“什么怎么回事?”

    “让你欺负人家女娃娃!”外公气哼哼的。

    得,又背了次锅。

    夜里,安顿温羽毛在客房住下后,许傲把温爸爸的照片拿给外公看。

    他是觉得那个房东得也不一定准,让舅舅他们帮忙在市内留意下这人。

    外公答应了,戴着老花镜,又举着个放大镜把照片放大了好几倍,一寸寸确认好五官长相。

    许傲等的时候,按着遥控器翻了遍电视节目。

    本地好几个台都在讲近日里被捣毁的贩毒团伙,他随便选了个,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边蹙眉想着白天的事。

    租了个不常住的房子,用的还是假名。

    不希望别人找到他么。可明明是挂念家人的,但又把照片给忘在那儿……

    最关键的问题是,现在去哪儿了。

    温羽毛也一直在想这个。

    下午哭累了,还什么也没想明白,就睡过去了。睡也睡不踏实,做了个梦。

    梦到很的时候,被爸爸驮在脖子上。他跟人,我羽毛可乖了,除了爱吃手,没别的毛病。

    正着,没毛病的闺女就尿了。

    旁人乐道,这可是真乖,真给她爸爸面子。又道,你还不快把她拿下来,啧,这一身。

    男人很淡定:等她尿完的,别吓着她了。

    温羽毛活生生把自己给嫌弃醒了。

    屋子里漆黑一片,父亲所特有的那份温情还有脉脉余温。

    她睁着眼睛,贪心回味了会儿。一时也弄不清楚自己时候究竟有没有真这么缺德过。

    翻来覆去,再没睡着。

    拿手机看时间,才发现两个多时前许傲问她睡了没。

    她回了条,过了会儿,正要再往被子里缩一缩,他又发来几个字:给我开门。

    温羽毛拿手机照着,把门拉开条缝,探头看了看。

    许傲穿着件宽松的睡衣,在走廊的灯下笑起来,“怎么跟做贼似的?”

    “你还没睡?”她声问。

    许傲走了进来,“嗯。”

    他一手关门,一手揽住她,“怎么醒了?”

    灯光被隔绝在外面。

    温羽毛的手在身侧犹豫了会儿,第一次主动抱他腰。

    她实在是有点想家了。

    孤单的黑夜里,她像只流浪的动物,心地攀在他身上。

    许傲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

    温羽毛被安慰到,胳膊抱得紧了些。

    少女的身体是软的。

    他手掌下的脊骨也是软的。

    哪儿哪儿都软。

    许傲喟叹,闭上眼睛。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哑着嗓子:“哄你睡觉,好不好?”

    是哄睡就真的是哄睡,许傲觉得自己定力一流。

    他也看不清楚她的脸,只感受着呼吸声慢慢平稳下来。

    睡着了,还拉着他的手不松开。

    血气方刚的许傲同学,只好在黑暗里,坐在她床前的地毯上,默背了半宿的三字经。

    第二天中午,陪外公吃过午饭,又交代了遍让尽量留意一下温爸爸的事后,两个人就回去了。

    来的时候没注意到,许是因为昨晚上看了新闻,这才发现路上扯了好些关于这次击毒品犯罪的横幅。

    红底白字,在车窗外一掠而过。

    许傲看看也就过了。过安检时,忽然电光火石了一下。

    想起来当时高路平,羽毛爸爸是武警来着。

    他在脑子里快速把所有的信息串联了一遍,又拿手机搜了详细的报道。

    时间也对得上。约莫是最终行动前,把房子给退了。

    不定照片也根本不是忘了,而是担心万一出差池会祸及家人而故意丢下的。

    他被这个念头激出了汗。

    那怎么没回来取……

    担心是那个最坏的结果,许傲没再往下细想,考虑再三,飞机起飞前,给大舅舅发了条信息。

    他是市立医院的院长,如果受伤的几位警察有信息登记在册,他那边应该可以查到。

    舅舅一直没有回复。

    许傲边等着,边先跟温羽毛回趟家。她得把爸爸的照片趁早放回去,免得妈妈回来发现。

    路上,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温羽毛觉得像是做了个梦,醒来还是一场空。

    千里迢迢,只找回一张照片和六个字。女羽毛与妻,倒是简略。

    她仰头看了看刚亮起来的路灯,没话找话:“我从到大的压岁钱都攒着呢,都给你。”

    “嗯?”许傲回过神来,“嫁妆都备好了?”

    温羽毛笑了一下,“机票啊,还有,要谢谢叔叔阿姨。”

    许傲没什么,掰着她的脸瞧了瞧,“还行,眼睛不肿了。”

    “昨天肿吗?”温羽毛问。

    “不肿我外公能揍我么?”许傲笑起来。

    温羽毛也跟着乐了乐,“是不是很丑啊?都肿没了。”

    “是。”许傲晃着她手,“这丑样可别再给其他人看见了。”

    温羽毛嘁了一声。

    他们拐了个弯,然后脚步齐刷刷地顿住了。

    前方,温妈妈刚停好车,正从车边往楼下走。

    还好她是低着头的,整理着手里的包,没注意这边。

    两个人牵着的手迅速就分开了。

    温羽毛敏捷地往旁边一弹,弹到离许傲三步远外。

    好在她反应快,下一秒,妈妈就抬起头了。

    目光却越过了他们。

    温羽毛看到她的瞳孔缩了一下——那是不可置信。

    接着整个人都僵掉了。

    包掉到了地上。

    顺着她的视线,单元门前的那盏灯下,安静伫立的男人遥遥望她。

    然后,春夜暖风里,他朝她走了过来。

    右脚是微跛的,但整个人还是高大得像一座山。

    他在她身前站定了。

    “废了只脚,”轻描淡写,“你还愿意要我吗?”

    温羽毛有很多年没见过妈妈脆弱的样子了。

    哪怕面对各种亲戚的轮番轰炸和流言攻击,她永远都是温柔坚定的。

    但从男人一开口,她脸上就全是豆大的眼泪,好像是身上终年的执拗都融化了。

    “要啊。”她边哭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