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辽郡城里道路两旁种了许多高大的榆树,此时正是冬天,叶子自然掉光了,只留枯骨似的枝干。
谢扶站在一棵树后,手里提着一把长弓。他看着不远处的陆玦,握紧了手中的弓箭,眼中却全无愤恨,只有奇异的平静。
不久前,乌狼领着不到几百人的残兵狼狈地回到辽郡,被他亲自就地正法,那些将军和士兵虽都震惊至极,却也到底不出什么。
“大将军,”一人满身狼狈、涨红了脸问:“我们现下要怎么办?”主力折损了个干净,辽郡便只余两千多人,辽郡的城池再坚固,也挡不住陆玦。
谢扶摘了面具随手丢在地上,露出一双平静无澜的眼,眼尾的刺青仿佛一朵诡异的花朵,那些将军看了那刺青满脸震惊,却哑口无言。谢扶全然不在乎他们的眼神,他道:“你们带人撤到代郡,我留下为你们断后。”顿了下,他一字一顿道:“我一人留下。”
辽郡是决计守不住了,这些人留下来只会战死,可他留着他们还有用,所以只能弃城撤到代郡。刚刚斩了乌狼是立威,现下,该施恩了。
“大将军!”那些人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您、您一人?!陆玦他带了几万人——”
谢扶利落地断他的话,道:“就我一人。我会为你们挡住陆玦的追兵。你们现在就走。我现在还是你们的大将军,这是我的命令。”
“大将军……”他们在谢扶面前半跪下,看向谢扶时已全无以往隐晦的轻蔑,他们红了眼眶,终于答了声:“是。”罢又道:“我等在代郡等大将军!”
谢扶点了点头,那些人便咬了牙转身离去。
最后的人马撤离,辽郡便成了一座没有士兵驻守的城,陆玦拿下它自然如探囊取物。想到这,谢扶自嘲地笑笑,其实不只辽郡——其他五郡虽还有北凉兵马驻守,但北凉真正的精锐其实已经被吞了个干净,只要拿下辽郡,陆玦攻取另外五郡自然会成摧枯拉朽之势,全部拿下只是时间问题。
他要他们撤往代郡,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不过他需要他们彻彻底底服了他,他还需要用他们去做最后一件事。
站在树后,谢扶面上突然浮出个冰冷的笑——战报刚刚送往北凉王都,他们那个大王若是知道他派来牵制他谢扶的蠢货彻彻底底断送了他吞并大盛的野心,也不知会怎样歇斯底里怒不可遏,想到他那样子,却也叫人有些痛快。
城里到处都是大盛的士兵,想来是陆玦派他们清理北凉的残兵,还需要接管衙署和安抚百姓。但即使是做这样多的事情,一旦城里料理清楚了,陆玦便会分派出人手去追击北凉的残兵。
谢扶眯着眸子看向不远处的陆玦——想彻底断了大盛的追兵,现在最好的法子是让他们的主心骨出事,陆玦在军中威望甚高,只要他出了事,大盛军队必乱——哪怕只是乱一会儿,他们之后也会再加派人手对城里加紧排查,这些时间对正往代郡撤逃的北凉残兵来,也足够了。
他抬起手中的弓,紧紧拉了弓弦,对准了陆玦的心脏。突然,一个人从城门的方向向陆玦走来,他走到陆玦身边,同陆玦起了话。谢扶看到那人,瞳孔一缩——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身体里也流着和自己一模一样血液的那个人,用那样滚烫而深重的眼神看着陆玦……
谢扶垂了眼眸:原来如此。想到那枝桂花,他手里的弓突然卸了力道……就连他这样的人,都不忍心伤害这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可是,他还有最后一件不得不做的事要做。
这样想着,他的眼眸渐渐聚起一道亮光,他重新朝陆玦抬了手里的弓箭,拉紧了弦,那箭,却到底往下挪了一寸,没有再对准对方的心脏。
弓被拉满,谢扶松了手,那箭便“嗖”地一声射出,正在这时,他瞳孔一缩:只见谢乔满面惊惧拼命朝陆玦扑过来,将陆玦挡在身后,于是,那箭便刺入了谢乔的身体。
谢扶握着弓的手猛然颤了颤,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也痛了一痛——到底是流了一样的血,他有些自嘲地想道。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眼里重新变得平静:谢乔贵为王爷,此时出了事,与陆玦出了事并无什么不同,他的目的到底达到了。
那里出了事,大盛的士兵连忙朝陆玦的方向大步走去,谢扶扔了那弓箭,隐入了身旁的巷——那里,有出城的密道。
……
深夜。城内医馆。
谢乔身子朝下枕在陆玦膝上,他眼睛紧紧闭着,唇色苍白,面上全无血色,额上却渗着汗。
上衫早就被褪去,箭取了整整一下午,现在已经被取出,药也已经上好,大夫心翼翼为他缠好最后一段绷带,终于松了口气。
陆玦看着那雪白绷带上正往外渗着的新鲜血气,眼眶隐隐发红,他看向大夫,道:“他如何?”
陆玦的兵到这城里并无失礼之处,且在极力安抚百姓,大夫便对这位大盛的将军甚有好感,他恭敬又真诚地道:“这位公子幸好并未伤到要害之处,这伤虽不好养,只要仔细着些,过了发热那一关,之后按时服药换药,总能养好,将军莫要太担心。”
陆玦伸手拨了拨谢乔额角散下来的发,将毯子轻轻搭在谢乔身上,道:“好,劳烦您为他拿药。”
“哎。”那大夫罢便转身拿药去了。
这时,凌道远从外头进来,他朝大夫告了个礼以安大夫的心,便朝陆玦这处走来。
陆玦看向他:“如何?”
凌道远皱了眉,想狠狠骂一句‘他奶奶的’,看着谢乔的样子却到底压住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城里全部排查过了,那帮孙子一个都不在城里,想来早逃了。”他看了眼旁边几托盘上那枚带血的箭头,道:“末将请命追击,只要二百人马,我一定将那帮孙子一个不剩抓回来。”
陆玦眼里划过一道寒光,声音却平静得很,他道:“没用的,想来他们现下已经到代郡了。”他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追击机会。
“那末将就攻下代郡!”
“不,”陆玦道:“我们今日虽胜,将士们却已疲惫不堪,现下并不是拿代郡的时候。传我命令,各营将士这几日好好休整。”顿了顿,他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道:“只一点,不可惊扰城内百姓,违令者军法论处。”
凌道远睁大了眼睛,他指指昏迷着的谢乔:“就这么算了?!大将军,他不光是你的心尖子,还是我大盛的王爷!”
陆玦面无表情看向他,一字一顿道:“凌道远,执行命令。”
凌道远深吸一口气,憋出句:“是。末将告退。”罢便转身离去。
大夫帮谢乔拿好了药,知道谢乔现下最好不要挪动地方,便直接转身进了自己生活的地方,要家里的下人去煎药。药很快煎好,大夫端着那药来到陆玦身边,他将药放在一旁的几上,道:“这位公子暂时不好动地方,至少今夜,将军和公子便在这里歇息吧——将军放心,这屋子暖和得很,也方便得很,若有吩咐,公子直接唤在下便是。”
“好。多谢。”陆玦朝大夫抱了个手礼,道。
大夫一笑,道:“将军客气了。”罢他又看向谢乔,对陆玦道:“将军叫醒公子喂公子吃药罢。今夜这药VX攻重呺:tbook520,必须要吃。”
陆玦放在谢乔身上的手一顿,他点点头:“好。”
大夫便道:“那将军请便,在下先告退了。若有事,将军记得唤在下。”
“好。麻烦。有劳。”
大夫走后,这空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屋外寒风凛冽,屋里烛火暖黄。
陆玦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膝上还在昏睡的谢乔,便伸了手李白,轻轻覆在他发上。
他静静看着他,仿佛永远都看不够一般。在那既虚幻又真实得可怕的记忆中,他永远闭上眼睛前最遗憾的,便是在那夜,没有再多看几眼这人的脸——那时候,这人高高坐在皇位之上,他们之间隔着永远都不可跨越的天堑,他没有那夜一般那样近地看着这人的机会。除了那仿佛于人生中多出来的那一夜,他们只能是君臣,必须是君臣。
烛火发出“哔啵”一声轻响,陆玦到底还是俯下身,凑到对方耳边,道:“乔儿,醒来喝药了。”
谢乔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隐隐约约听到了最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虚幻又真实,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终于看到了陆玦的脸。于是面上下意识浮出一个清浅的笑:“怀瑜哥哥。”
陆玦揉揉他的发,道:“疼得厉害么?”
谢乔摇摇头。
陆玦心地绕开他的伤口将他扶起来圈在自己怀里,谢乔睁大了眼睛,便见陆玦拿了旁边几上的药,凑到他唇边,道:“喝药。”
谢乔此时刚醒来,其实意识还有些混沌,只是下意识觉得要听陆玦的话,听陆玦这么,他便拿了药碗,一口将那药喝了个干净。那药苦极,谢乔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只是药苦也有些好处,谢乔现下倒是清醒不少。
陆玦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糖,他圈着谢乔,将一颗糖塞进谢乔嘴里,道:“以后莫要这样做了。”
谢乔含着糖的动作一顿,却没回答,只是垂了眼眸。
陆玦突然伸手覆了谢乔的眉眼,谢乔一怔,却也没挣扎。陆玦便道:“乔儿,那日出征前,我并非是为了救卢照才与你欢好。”
听着这话,谢乔睁大了眼睛,他猛然抬了手放到陆玦腕上,想将陆玦的手拂下,陆玦却用了力,覆在谢乔眉眼上的手没有动摇分毫。
谢乔放在陆玦腕上的手微微发着颤,他大口地喘着气,他觉得,自己刚从无尽的混沌中醒来,便跌入了另一个噩梦,他不敢去想:陆玦他,到底想起了什么……
他身子轻轻颤抖着,不敢置信地道:“怀…瑜哥哥……你……”你是不是想起了上一世的事情,是不是想起了,上一世我害死你的事情……
谢乔的声音发着颤,哑得吓人,陆玦从未听过谢乔这般害怕的声音,他的心突然便被扎疼了。可是,这是谢乔心里的刺,他必须彻彻底底地拔掉它。
于是,陆玦道:“是。我想起了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我并未经历过,却真实得可怕。”
谢乔的身子颤得更厉害,心脏仿佛剧烈地疼痛起来,疼过了现在正渗着血的伤口,他张了张口,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任何话,在人命面前都那般苍白无力……
谢乔心脏疼得麻木,他想,他终于,要失去陆玦了……
陆玦依旧将谢乔圈在怀里,他覆着他的眉眼,低头吻在他的发上,有些无奈地道:“乔儿,你要听我了什么呀。”
谢乔的身子却颤得更厉害,他害怕,陆玦下一刻便要告诉他,一刀两断,哪怕他会原谅他害了他性命的事,也绝没有人会爱上要害自己性命的人,他害怕听到那句‘不再爱’。可是,这是他种下的因,他便必须要承受那种子结下的苦果。
陆玦微微叹了口气,道:“乔儿,我那时,从未信过你会害我。我知道你是天子,你便有许多不得不做的事,哪怕你心里并不愿。”
“我不怪你派人到北境分功,只是怨过你,偏偏派了那两人来——时间很短,只有那么一瞬。”可也知道,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天子到底太年轻,人心却是这世上最难看透的东西,偶尔识人不明,他不能怪他,亦不想怪他。
“乔儿。”陆玦抱着他,下巴亲昵地压在他肩上,声音似清泉般清冽:“你听清我什么了么?我,直到最后一刻,我都知道,不是你要害我,你必定不会害我。”他从来都坚信,他教出来的孩子,不会用那般卑鄙的手段害他性命,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谢乔会害他。
“乔儿,不要再自责了。那根本不是你的错。”
陆玦抬了覆在谢乔眉眼上的手,捏着谢乔下巴将谢乔的脸转向自己,他直直对上谢乔满是惊惶的眼,便弯了眸子。
“你怎地就是不听我话呢。”他道:“乔儿,下面这些话,你要好好听清楚才是。”这些话,必须要看着他的眼睛才好。
“我心悦你。”他弯着眸子看着谢乔的眼睛,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那一世,我便如现在一般心悦你。”
谢乔睁大了眼睛,那里面满是不可置信。陆玦倾了身子,吻上谢乔的唇,仔仔细细品尝着他嘴里些微药的涩意。
谢乔仿佛呆愣住一般,乖巧地任凭对方吻着。
一吻过后,陆玦点点谢乔的眉心,道:“乔儿,我刚刚的,你听清了么?”
谢乔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看着他,眼眶却泛着红,半晌,他才开了口,哑着嗓子道:“我也心悦你,那时候便心悦你,从很早很早开始,便心悦你。”
陆玦弯着的眼眸里划过一丝狡黠,他道:“我知道。”
谢乔倾身抱住他,将脸埋在他颈侧,认认真真地道歉:“怀瑜哥哥,对不起。”
陆玦将手覆在他脑后,轻声道:“我了,不是你的错。我从未怪过你。”
谢乔抱得紧了紧,仿佛怕对方下一刻消失一般:“嗯。”
一室温暖的静默,烛火昏黄。也许是那药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谢乔受了伤,今日又实在太累,他的眼皮终于开始架,环着陆玦脖颈的手却到底舍不得松开,到底是在对方怀里睡着了。
陆玦感受到喷在自己颈侧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他一愣,面上便浮出个柔软的微笑,他心地将谢乔的身子移到床上,又帮对方盖好毯子,自己就坐在床边,甘之如饴地守着对方,仿佛在守护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