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君臣

A+A-

    皇宫钟楼,锦衣卫南镇抚司堂上指挥李若琏奋力击鼓,雄浑鼓声传遍皇宫内外,在空中回荡不绝。

    九门守卫兵士听见鼓声,只是朝紫禁城方向投去懒散目光,兵士欠薪数月,京师物价腾高,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食不果腹,快要沦为乞丐了。

    此时此刻,便是皇极殿起火,崇祯皇帝被大火烧死,众人怕也只会袖旁观。

    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一,空空荡荡的皇极殿大殿中,崇祯皇帝朱由检高高坐在龙椅上,等待着他的臣子,等待着眼前大殿里缺失的那些“国之栋梁”,等待着他们来给皇帝做新年朝贺。

    陪在皇帝身边的,只有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

    朱由检木然望向大殿门口,他昨夜一宿未眠,早上又没用膳,体力不支,神志恍惚。

    恍惚之间,朱由检看到自己最后吊死煤山,景山那颗歪脖子槐树枝丫上,勒紧大明天子的绳索发出吱呀声响,惊起一片昏鸦。

    等了半个时辰,仍旧没有文官武将赶来大殿朝贺。朱由检从怀中掏出块军用压缩饼干,面无表情咀嚼着。

    “这些个挨千刀的!真是越来越混账了!”

    王承恩双从炭炉上面移开,瞪着面前那堆若隐若现的炭火,咬牙切齿。

    崇祯没有太监表现的那般愤怒,他只是微微叹息,从意识到自己穿越明思宗的那一刻起,他便很清楚,自己已然身处地狱,接下来的剧情也都是照地狱模式发展。

    只是没有想到,明末皇权衰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如果连京师文臣武将都震慑不住,京畿之外那些羽翼渐丰的军阀如左良玉之流岂不更加猖狂。

    见皇上阴脸色阴沉良久无语,王承恩试探问道:

    “皇上千万不要和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置气,伤了龙体可不值当,要不,要不先去拜谒太庙,等拜了太庙再回来朝贺?”

    作为皇上贴身太监,作为和信王一起长大的玩伴,王承恩对朱由检的脾气秉性了若指掌,知道皇帝生气是假,现在只要给他一个台阶下就好。

    王承恩虽然不出什么文官势大皇权衰落之类的政治学话语,然而京师态势各方力量对比,他却是十分了然的。

    当今皇帝比不上明太祖,远不及明成祖,王承恩也不是魏忠贤王振之流。

    李若琏年轻气盛,张口要剥人皮,当然只是而已,眼下这态势,谁剥谁的皮还是个问题。

    王承恩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和稀泥,平息皇帝的怨气。

    原本以为皇上听自己这么,会顺水推舟,答应先去拜谒太庙——实际上,原本历史位面上的朱由检可能会这么做。

    然而今日,被穿越者附身的崇祯皇帝决意改变历史。

    历史注定会将不同。

    “群臣不来,今日就不去拜谒太庙!”

    崇祯皇帝一字一句对王承恩道,平静之下,却让王承恩心惊胆寒。

    “皇上,莫怪奴婢多言,大臣缺朝也不是一两天了,去年今日不也是。。。。。。”

    王承恩所言不假,自万历年间起,大明朝会次数逐渐减少,原本旬日一次的早朝开始荒废,到朱由检继位,经常发生皇帝坐等大臣早朝的情景。

    比如崇祯十六年元旦也就是去年今日,前来皇极殿给皇帝朝贺的只有两名勋贵!

    王承恩还要话,忽然瞥见皇上眼角闪过一抹凶狠之色,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神色。

    “你的那是从前,现在不同了!”

    话之间,大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抬头看时,李若琏拽着碎步进来了。

    “皇上,凤阳守陵官,千户谷国珍现在殿外,是有事求见!”

    按照宫里规矩,但凡外地官员入宫,要先通知内阁,再呈报司礼太监,由司礼太监接头后才可觐见皇帝本人。

    不过眼下内阁恐怕还在被窝里和妾调情。

    “凤阳。”

    崇祯忐忑不安。

    凤阳乃大明龙兴之地,是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家,可以是朱家的福地。然而这几年凤阳却是祸事连连,让朱家子孙寝食难安。

    崇祯八年,张献忠突袭凤阳,击毙凤阳守将朱国正,俘获凤阳知府颜容暄,并当着百姓的面,历数知府罪行,将其处死。

    崇祯十二年,凤阳乡民民变,杀虐无数,千户谷国珍险些丧命。

    崇祯吞了口唾沫,来回搓,神色有些慌乱。

    未知总是最恐怖的,尽管他现在已不是那个犹柔偏执的朱由检,血液中融入了龙啸特种兵的强悍果敢,可是听到凤阳这两个字,便像触电似的,全身一阵痉挛。

    那么,这次又有什么坏消息呢?

    “快宣谷千户进殿!”

    “遵旨!”

    很快,一个蓬头垢面的武将被带上大殿,此人就是千户谷国珍,他身材消瘦,面容憔悴,与其是千户,更像是个江湖郎中。

    谷国珍抬头望向龙椅上的崇祯皇帝,身体摇摇晃晃,差点摔倒在地。

    “皇上!皇上!凤阳!凤阳地龙翻身了!”

    “什么!“

    朱由检眼前一黑,头晕目眩,地龙翻身即为地震。

    跪在面前凤阳千户谷国珍,算是皇上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一。崇祯八年,张献忠洗劫凤阳挖掘朱家祖坟的消息传到紫禁城,崇祯立刻穿上丧服,跑到太庙,跪在祖宗的牌位之下放声大哭。

    朱由检在悲恸之余,选派亲信谷国珍前往凤阳善后。

    当年朱由检还是信王的时候,谷国珍便是信王护卫,始终不离不弃。

    崇祯八年,谷国珍临危受命,赴凤阳看守皇陵。谷千户亲率三百家丁赶到时,皇陵已被张献忠刨的干干净净,四周行宫也被流贼放火焚烧。

    也就是,这位千户大人八年时间一直在看守一座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坟墓。

    大概是久在崇祯身边耳濡目染,谷国珍在凤阳官场是出了名的清廉。在做千户八年,穷的叮当响,老母去世向朋友借钱买棺材下葬。在贪腐成风的明末,也算是一朵奇葩。

    “死了多少百姓?”

    朱由检强忍住晕眩。

    不啻晴天霹雳。龙脉之地发生地震,不管是从佛教、道教还是基督教角度上解释,这都不是好事。

    死了多少人,对帝王来,不过是个数字。如果历史轨迹不能改变,大明不能中兴,当下所有死亡都是没有意义的。

    谷国珍满脸诧异站在原地,他本以为皇帝会先问皇陵有没有受损,有无盗贼浑水摸鱼,没想到崇祯直接问百姓。

    这种属于知府或者户部回答的问题,对专职守陵的千户来,显然太难了。

    旁边王承恩见谷国珍吞吞吐吐,便催促道:

    “回话!皇上问你话呢!回话!”

    谷国珍脸色憋得通红,跪倒在地支支吾吾。

    朱由检缓缓从龙椅上坐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起谷国珍。

    “你在凤阳费心了,朕会重赏你,”

    谷国珍听罢,连忙双抱拳道。

    “谢皇上厚爱,眼下凤阳混乱不堪,末将担心有人会浑水摸鱼,盗取皇陵”

    朱由检微微一笑,和颜悦色道。

    “朕的祖坟早在八年前就被张献忠刨了,此事天下皆知,没必要隐瞒,凤阳皇陵早就是座空坟了。“

    大殿之上忽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惊愕望向崇祯皇帝。

    “只要心中有先人,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朕不愿掩耳盗铃,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再守陵了。”

    周围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崇祯脸上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对跪在地上的谷国珍道:

    “凤阳千户谷国珍接旨!”

    谷国珍叩拜道:“臣接旨!”

    “朕口谕,今大明内忧外患,自古忠孝难两全,为大明计,朕决意从即日起,废黜凤阳守陵一职,千户谷国珍率领所属护陵兵士以及守陵太监,即刻返京,官职不变,留候他用!不得有误!”

    王承恩,李若琏,谷国珍三人全部张大嘴巴,目瞪口呆望向崇祯皇帝。

    尤其是是千户谷国珍,更是呆若木鸡跪在原地,他愣了很久,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转身看了看王承恩。

    这位千户大人完全是个武人,大字不识几个,只会写自己名字,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

    “末将守陵不力,甘愿受罚!皇上息怒!”

    朱由检勃然大怒:“怎么,你想抗旨不遵吗?”

    “不,末将不敢!!”

    王承恩扯了扯冕服衣袖,拼命使眼色,压低声音道:

    “皇上,凤阳那边有三百口子人呢,只怕盘缠都不够给,”

    朱由检微微一愣,大声道:

    “王承恩,大点声,朕听不见!”

    王承恩一脸尴尬,在皇上锐利的目光逼视下,把刚才的那句话吞吞吐吐又一遍。

    崇祯皇帝忽又咆哮:“大点声,朕听不见!”

    王承恩见皇帝龙颜大怒,吓得匍匐在地,旁边李若琏也赶忙跪下。

    朱由检缓缓走下龙椅,目光扫视三人,最后落在空无一人的皇极殿外:

    “你们三人,皆是朕的肱骨之臣,是朕的心腹!便是大厦将倾,国之将亡,朕也不能做那亡国之君,诸位也不要做那亡国之臣!“

    王承恩匍匐在地,低声抽泣,谷国珍神情悲怆,再看李若琏,这位南镇抚司硬汉眼眶竟也有些许红润。

    “今日之事,诸位都看见了!早朝已过去半个时辰,我大明文武群臣,两三百人,竟无一人来上朝!来给朕朝贺!来给大明朝贺!“

    ”为何!只因朕现在中无兵无粮!京师已成孤城,鼠疫横生,外援不进!当然,现在也没有外援了!”

    朱由检到这里,转身望向谷国珍:”所以,朕现在必须要有自己的兵!谷国珍!凤阳守陵的兵丁,就是朕的兵!””

    崇祯皇帝声音越发悲怆,朔风呜呜穿过大殿门口吹进屋内,诉着大明王朝无尽凄苦哀怨。

    王承恩哭声越来越大,由呜咽变为抽泣,直到最后哭号起来,司礼监秉笔太监双捶地,披头散发。

    “皇上继位以来,殚精竭虑,流民猖獗,东虏肆掠,为凑足辽东军饷,内府值钱的宝贝都典当了!皇上现在一日只食一餐,冕服只有两套!春夏秋冬换着穿!宫外那些挨千刀的,个个富得流油,哪个府上不是豢养戏班,广购妾,周府上的周家班,几个唱曲儿的,一夜花销比皇上半年还多!就是他们在吸大明的血!臣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啊!”

    王承恩悲愤交加,哭声越发悲切,咚咚磕起头来。

    谷国珍干裂的嘴唇轻微颤抖,眼眶红润,他久在京城之外,不知皇上已拮据到这种地步。

    朱由检上前一步,拉起地上嚎啕大哭的太监。

    “不要哭了!“

    ”起来!”

    王承恩站起身,鼻涕四流,揉着眼圈,连连对皇上失礼。

    谷国珍掏出身上几块零碎银子,这是他的全部家当,双捧到皇帝身前,低声呜咽,不出话来。

    李若琏摸遍飞鱼服,也没找到一个铜钱,事实上,他已经三个月没发饷银了。

    “王公公,末将这把绣春刀,乃倭人打造,削铁如泥,随我十多年了,公公拿到西市,或许能换几两银子,”

    王承恩正要伸接刀,被崇祯踹了一脚。朱由检抬头望向谷国珍,大声道。

    “朕不要你的钱,谷国珍,你到京城是要问朕要钱的,朕要给你钱!”

    朱由检从王承恩里夺过那把破旧绣春刀,双捧过头顶,递还给李若琏,锦衣卫诚惶诚恐接过刀,神色哀伤。

    “大明有你们这样的忠义之士,朕甚是欣慰,哪怕举国沦丧,只要有一人心系大明,大明就不会亡!“

    王承恩听了这话,又要大声痛哭,却听崇祯皇帝大声道:

    ”太祖昨夜给朕带来万两黄金,朕不缺钱了!“

    朱由检罢,像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两个沉甸甸的袋子。

    在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下,一堆黄橙橙的金块在晨曦微光中发出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