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葬
钟老三带着三个孩子下车的时候, 已经是傍晚了。
他先找了个招待所住下。
坐了几天火车, 虽然有卧铺, 几个人还是累坏了, 钟老三觉得不如在城里休息一晚上，明天再回去。
第二天一早，休息了一晚又恢复了精神的钟老三一行四人又出发了。
钟老三自然不会带着三个孩子走回去, 他昨天就给顺子了电话，让他带着村里的牛车来接他们。
兄弟俩好久没见，自然有许多话聊。
钟爱军还好，离开杨树村的时候已经记事了，盼盼也对农村景象颇有印象，林烨呢，虽然这些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场景，不过他是个沉得住气的，倒没有大惊怪。
如果要这些年杨树村有什么改变，那就是知青越来越多了，还有遍地的口号。
城里来的知青也拨动了村里大伙子大姑娘们的一池春水。
毕竟城里人比不得乡下汉子闺女, 那一个个知青，男的斯文俊瘦，女的细皮嫩肉, 哪是村里人能比的？
给知青们送东西的，帮知青们干活的，比比皆是。
顺子这些年也已经结婚了。
媳妇是顺子妈相中的一个好姑娘，虽然长相比较一般, 但是性子好，家里家外一把抓，顺子也中意。
两个人很快就结婚了，这不，儿子都有了。
钟老三这次回来自然也特地带了给顺子的礼物。
钟老三把一包东西交给了顺子。
“顺子，这是我和你嫂子给你跟弟妹准备的礼物。”
顺子连连推辞，脸都红了。
“志华哥，我怎么还能拿你的礼物呢！我不能收！”
钟老三自己发达了，也没有忘记自己这个好兄弟。
他走之前就利用自己的人脉，帮着顺子在城里找了份好工作。
“让你收着你就收着！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侄子的！”
给儿子的？
顺子一听倒好奇了。
他开外头的化肥袋子，只见里头原来是两罐奶粉。
看见是奶粉，顺子也不推辞了。
他也知道这东西给自己儿子吃是最有营养的。
他抱着化肥袋，脸上洋溢着一惯的傻笑。
“嘿嘿，还是哥疼我。”
钟老三瞥他一眼，“别贫了，我家老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顺子正了正色，又看看身后几个孩子，脸上流露出一丝犹豫。
“没事，这几个孩子聪明着呢，就算现在不让他们听了，到时候也得自己上村里听。”
顺子一看着三个孩子，女孩子穿着白色上衣卡其色裙子，两个男孩子都是白衬衫黑裤子，不长相，光看扮就和村里孩子不一样了。
再看长相，顺子心里不由暗叹，自己儿子以后长大了，要是有他这两个哥哥姐姐一半好看就了不得咯！
钟爱军不提，也就是长得周正了点，一看就正气凌然，是个好孩子。可另外两个孩子，就算是菩萨座下的仙童投胎也不为过吧？
盼盼一看这个叔叔盯着自己看，也盯着他看了会。
她其实知道这位顺子叔叔是谁，脑海里还有一点的印象，她知道这是一个一直帮助自己一家的好人。
想了想，盼盼从随身带着的挎包里取出了三块奶糖，递到顺子手里。
“叔叔，这些糖给弟弟吃。”
一直竖起耳朵听着自己爸爸和顺子对话的盼盼自然知道顺子家之前新添了生命，她没有什么可以给弟弟的，也就是几颗奶糖了。
钟爱军看妹妹有所表示，自己当然也要跟上。
只是他回来这一趟也没带什么能送的东西。
想了半天，他抽出了一本自己练字的字帖，递给顺子。
“叔，这是我送给弟弟的礼物，知识就是力量，你一定要他好好学习啊！”
顺子就差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大侄子得对，他儿子的学习就是得从娃娃抓起，笨鸟先飞！
钟老三差点没笑出声来，不过为了给儿子点面子，还是忍住了。
林烨也翻了翻自己的行李，还真没什么合适的。
最后他掏出了自己写字的钢笔。
“叔叔，这是一支笔，就送给弟弟以后学习用吧。”
顺子只知道这孩子是自己志华哥邻居家的孩子，跟着一起出来玩的，不知道这孩子这么大方啊！
钢笔他可是知道，老贵了！
他们队里的赵知青就有一只钢笔，宝贝得不得了。
顺子为难地看向钟老三。
钟老三笑着：“烨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以后督促着向党好好学习就是了。”
顺子这才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没错，顺子的儿子名叫狗子，大名王向党。
一路有有笑的，一行人就到了杨树村。
今天队员们还是照常上工的，钟老三一行人回来，不少人都看见了。
不少人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哟，那帮人是谁啊！这模样，可真俊！”
“看，前面那不是王木匠家的顺子吗？”
“我知道了！我听呀，这钟老汉不是不行了吗，他们家老大让顺子拍电报叫钟老三回来呢！”
“你是，那前头的气派男人是钟老三？”一个大娘惊讶道。
“仔细看看，模样还真像。”
“我滴个老天爷，这钟老三是上哪发达去了，怎么看着比公社领导还气派呢？”
“那可不，人家可是上B市去了，那水土能和我们这乡下一样吗？”
一个媳妇突然不话了，羡慕地望着远去的钟老三一行人。
一个和她不对付的大娘看见了，眼珠子一转，立刻冷嘲热讽起来。
“哎呀，这人和人的命，就是没法比！看老三家的这次没跟着一起回来呢，也不知道人家现在滋润成啥样了！”
“我就呀，松兰是个有福气的！看吧，当时委委屈屈嫁给钟老三，没彩礼不，在家还被妯娌几个欺负，现在跟着钟老三发达了吧！没准人家现在在家什么都不用做，哪像我们哦，天天还得下地干活，晒得脸都黑了！”
媳妇被中了心事，恨恨地瞪了大娘一眼。
你当她为什么如此介意？
只因为媳妇当年没嫁人的时候，其实家里也想相看过钟老三，只是她是个独特的姑娘。人家年轻姑娘看对象，总是先看皮相再看条件，这姑娘先看条件再看皮相。
因此虽然钟老三在村里的皮相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光凭他在家的地位，媳妇就看不上他，连相看都不乐意。
家里很快就给她定了一门她自己乐意的婚事，男方虽然长得一般，但家境殷实，还是长子，不得以后家里大部分的家产都是他们一房的。
到后来田松兰嫁给了钟老三，她不更等着看笑话了吗？田松兰那可是比她长得好看多了，结果不也是嫁到钟家受苦去了，媳妇不是没有自鸣得意的。
结果现在，钟老三竟然变得这么出息，再对比自己男人，和自己现在粗糙的双手，不再光滑白嫩的脸蛋，媳妇心里怎么能不懊悔呢？
这一切钟老三当然是毫不知情，毕竟他连媳妇是谁都不认识。
虽然离开老钟家很久了，可家在哪，钟老三自然还是记得的。
不一会，他们就来到了钟家门口。
院门是虚掩着的。
钟老三一推，门就开了。
刚一进门，堂屋里就出来个端着脸盆的女人。
女人看见钟老三来了，眼神一亮。
“三弟，你终于回来了。”女人放下脸盆，欢天喜地地过来。
钟老三看着眼前这个来伺候自己亲爹还不忘扮的女人，闻着她身上的劣质香味，眉头皱得死紧。
这个女人自然就是钟家的大女儿，钟玲。
杨树村的习俗就是这样，家里老人要是病了，那肯定是要女儿来照顾的，万没有儿子照顾的道理。
等老人没了，分遗产的时候，那必须是没有女儿份的，谁让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呢？
当然也有老人愿意私下给女儿一部分，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
“大姐，就你一个人？爹怎么样了。”
钟老三避开了钟玲。
钟玲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这个老三，还是这副让人看不上的德行。
她挤出个笑脸。
“爹呀，爹在屋里呢。现在他都吃不下饭了，村里黄大夫，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钟玲拿着围裙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
她一抬头，看见了钟老三身后的三个孩子，又换上一副笑脸。
“哎呀，这是我的侄子侄女吧，都长这么大了，来姑妈看看。”
钟爱军和盼盼两个人相互看了看，两个人都没有动作。
钟玲看他们都没有反应，心里更是厌恶了。
真是不懂礼貌的P孩！
她看着两个孩子身上的衣服，心里嫉妒得直冒泡。
老天还真是不开眼，这么好的衣服，要是自己家多旺穿着，肯定比他们更好看！
钟老三也不管自己这个姐姐了，反正两个人只是面子情而已，他算直接进去看看钟老汉。
钟老三让三个孩子和顺子在外面等着，自己朝着院子里面走去。
钟玲又看了一眼几个孩子的衣服，这才恋恋不舍地跟上钟老三。
林烨古怪地问盼盼：“这是...你姑妈？她为什么这么奇怪地看着我们。”
钟爱军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
“别提了，我们这个姑妈，最喜欢扮。我估计她现在正恨不得把我们几个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呢！”
...
钟老三推开了钟老汉的房门。
以前在他印象里总是被苏奶奶扫得明亮干净的屋子，现在给人一种潮湿阴冷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钟老汉病着，许久没有通风了，屋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药味。
而床上躺着的那个干瘦的老头，就是钟老汉。
听到了外头的动静，钟老汉勉强睁开眼睛，却也不过是半眯着而已，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人影。
他出声，嗓音没有以前的洪亮，沙哑中露出一丝虚弱。
“玲啊，是谁来了？”
钟玲连忙越过钟老三上前，扶着钟老汉坐起来，给他在背后加了个枕头靠着。
“爹，是老三回来了。”
成不成的也就是这一遭了，钟玲自然要表现出色一点。
她可是知道，自己爹手里攥着不少好东西呢！怎么能都便宜了老大？就因为他是儿子？
她可是爹最疼的女儿！
又这么细心照顾爹，爹怎么的也得给她和多旺留些东西吧？
哪怕是一两样，不准也够多旺娶媳妇的了。
听是儿子回来了，钟老汉努力睁大眼睛，果然，目前在不远不近位置站着的，是钟老三。
钟老汉那一瞬间，眼神中闪过一丝激动，他想什么，可想了想，还是先开口让钟玲出去。
“玲啊，你先去灶房给你弟烧点水，我和你弟话。”
钟玲表面上甜甜地应了，出门掩上门，就躲在外头偷听。
果然，她一出去，钟老汉就发出一声悲鸣。
“老三啊，你终于回来了！爸想死你了！”
后面的声音又变了，钟玲就听不清楚了。
她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
死老头，自己这么累死累活地伺候他，一个老三回来了就激动成这样。
不行，明天自己得找老大商量商量，可别最后他俩相争，东西却全归了老三了！
...
看着突然一副父慈子孝模样的钟老汉，钟老三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
曾经他在外拼的时候，他也曾想过，以后衣锦还乡，要让那些曾经看不起他，不看好他的人后悔，特别是钟老汉。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钟老三突然觉得，原来自己早就不在乎了。
自己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无力反抗这个世界的男孩了。
他现在不是为了让别人对他刮目相看而努力，而是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努力，为了祖国能更好而努力。
至于钟老汉，他看了床上的老人一眼。
他已经没有以前那意气风发，在家里一不二的气势了，躺在床上的他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钟老三突然心里升起一股怜悯。
自己这个亲爹活了一辈子，到底有几个真心疼爱他的人呢？
钟老三在销售上混，察言观色自然是炉火纯青，钟玲的眼神里带着什么，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至于其他人的做派，在来的路上他就从顺子口中得知了。
钟老汉等了半天都没听见自己这个儿子的动静，心里着急了。
“老三啊..咳咳...你妈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钟老三一脸冷漠。
“没有。”
“你...你怎么不让你妈一起回来呢...咳咳...爹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了...咳咳...爹没别的，就是想再看看你们...咳咳...爹知道错了...老三...”
面对钟老汉突如其来的认错，钟老三懵了。
饶是自己再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场景。
钟老汉这种全世界他永远没错的人，竟然会跟他一向最瞧不起的儿子认错？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看儿子还是没反应，钟老汉更急了。
“咳咳...老三啊...爹...爹就一个愿望...爹死了，以后把爹和你妈葬在一起...爹后悔了...不该跟你妈离婚的...”
钟老汉还等着老三把他接出去治病呢！
听老三在城里发财了，自己是他亲爹，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再他算是看明白了。
呸！
什么福星！
就是个冒牌货！
要是有一天再让他看到李铁嘴，非得举报他搞封建迷信不可！
现在也只有哄着老三把自己带去B市，才能救自己了。
再他也看出来了，自己家里几个孩子，没一个省心的，照顾他也不仔细，还不如他媳妇呢！
他也认了，不就是心里有人吗！
他忍了！
反正那男人都不知道死了多久了，连个尸体都没有，以后和媳妇葬在一起的，还不是他？
钟老汉也不觉得就他媳妇那个性子，难道一大把年纪还能再嫁不成？
让他想不到的是，本来以为这时候应该喜极而泣的儿子，脸上却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钟老三心里觉得这都是什么事啊，这要是直了，万一直接把老头子气死可怎么办？
可不？
想了想，钟老三斟酌了又斟酌，这才开口。
“爹，我妈她...”
“你妈怎么了？”
“我妈再嫁了，再你们都离婚多久了，恐怕你们不能葬在一起。”
钟老汉听了这话，脸涨得通红，拼命咳嗽起来。
钟老三见状，心里也有不忍，连忙端起床头柜上的茶缸就要喂钟老汉喝水。
可没想到，钟老汉手一挥，就把茶缸翻了，茶缸滚落在地上，水把被子都弄湿了。
“你..咳咳...你什么？！”
“好啊..咳咳..苏时芳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好女不嫁二夫，她竟然敢再嫁...咳咳...”
听到声音的钟玲立刻赶了过来。
“爹！爹，您这是怎么了？”
她连忙帮着钟老汉擦被子，又转过头责怪钟老三。
“老三，你怎么回事？我才把爹托付给你多久？你就把他老人家折腾成这样？您可真是个贵人，我们家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钟老三一言不发，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场闹剧。
钟老汉咳过劲来，一双眼睛瞪得通红。
“你，那个姘头是谁！”
钟老三不话。
“你不是吧！我这就跟着你上B市去，我倒要看看苏时芳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在外头傍上了什么野男人了！”
钟老汉本就是个多疑的，现在更是浮想翩翩。
他就！
怎么当初老婆子这么痛快就净身出户跟他离婚！
还带着孩子跑这么远！
肯定是早就勾搭上了姘头，这才跟着姘头跑了！
他就，老三从就没个聪明样，长大以后怎么可能比他看重的老大老二还出息呢？
原来都是靠的他娘的姘头！
自己帽子变色是每个男人都受不了的事情，不管他年纪有多大，钟老汉自然也逃脱不了这个规律。
“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钟老三也没有什么，只让钟玲好好照顾爹，自己这段时间会住在顺子家，就转身走了。
钟老汉看他去得这么痛快，心里更是不痛快了。
好啊！这个老三，果然是个白眼狼！
肯定是看着那姘头比他有本事，就认了野爹不要自己这个亲爹了！
此时，自己帽子变色这件事已经盖过了钟老汉想靠着钟老三去治病的重要性。
钟老三出了门，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几个孩子一看，就知道他不高兴了，一时之间都不再笑了。
顺子连忙拉着他，“哥，走吧，上我们家去。我爹妈呀，知道你要住我们家，一早就把床被子都准备好了，被子都是新晒的，保证干净！一路上孩子们都累坏了，快跟我回去休息休息吧！”
钟老三扯开一个笑容，跟着顺子出了老钟家。
几个孩子也连忙跟上。
他心里对钟老汉骂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他怕的是他们乱话，坏了自己妈的名声。
虽然他们以后应该没什么机会回来了，可他也不想外人误会他妈，毕竟他们曾经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
等钟老三他们出门了，右边的厢房里突然探出来一个人头。
正是钟宝儿。
她嫉妒地看着盼盼远去的身影。
那裙子，那衣服，本来都应该是她的！
她才应该是三房的女儿！
是钟盼这个不要脸的抢了自己的爸妈和哥哥！
咒骂完盼盼，她又疑惑地看着那个明显不一样的青竹一般挺拔的背影。
那个男孩子...是谁？
这时候，听见钟老汉那屋传来的动静，知道钟玲要出来了，钟宝儿连忙又躲回了自己屋里。
自从那次从城里回来，钟老汉一下子就病倒了，并且他再也不肯搭理钟宝儿了。
每次看见她，就骂她是个灾星，是个骗子。
钟宝儿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天才，自然是心虚的，也不敢反驳什么。
这倒让钟老汉骂得更狠了，最后到了看都不肯看她一眼的地步，并且钟宝儿也不许和他一个桌吃饭了。
不过幸好，钟老汉为了面子，并没有向大家揭露钟宝儿不是个天才的事实。
他只和问他们消息的村民，钟宝儿虽然考了九十分，可她们还是不满意，非要满分的，毕竟这次测试根本没人通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耍他们的。
村里人不疑有他，再加上钟宝儿毕竟还年年考第一，也没有多什么。
对外如果还算是保住了脸面，对内，钟宝儿的待遇是一降再降。
等钟老汉病得下不了床，两个姑姑来照顾他，钟宝儿的待遇就更差了。
钟玲本来就不喜欢她，钟玫是个面甜心苦的，也不会逆着自己爹的话。
钟宝儿这段时间，简直把自己生下来都没吃过的苦吃了一遍。
可谁能想到，她竟然看见了盼盼？
她还过得这么好？
这让她怎么能不嫉妒呢。
...
钟宝儿怎么想不提，钟老三一行人已经到了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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