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过去
那种疼痛远超过被刀剑刺穿肉体。
苏试从书房的椅子上跌落,紧抠着地毯的指僵硬如白色的树枝,却又带着痉挛般的颤抖。
即使痛苦,也无法呐喊。因为气管已经被血水淹没,似乎能听到血液滚动的声音,喉咙里升起一阵粘稠又湿滑的堵塞感。
明明是失去了下半身,却仿佛是失去的部分都变成了铅,沉重无比,拖着人无法前行。
像一颗锚被投入痛苦之井中回忆随之慢慢下沉,将他完全淹没。
呼吸管插入他的口腔,血液通过几根软管被输入他的身体,细微的气泡在液体中不断地上升。
透明的罐状器皿,就像一个大号的煤气瓶,将他装在其中。
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除了疼痛,什么也感觉不到。
麻醉会影响到肉体的生长,所以他必须忍受着这种痛苦,直到重新“长出”身体。
为了减轻他精神上的痛苦,那些穿着白大褂的血族会为他播放音乐、书籍、视频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
即使活下来也会疯掉的吧?
在密封的罐子里,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因为疼痛甚至无法睡眠,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在液体中悬浮着,看着空荡荡的实验室。
治疗更像是漫长的折磨。
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依然忍受着,因为还抱着一点无法湮灭的希望
气泡不断地上升,一串又一串,透过液体看到的外部世界是扭曲不清的。
苏试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真实,因为他知道眼前的一切并不是真的。他在地毯上艰难地爬动着,试图爬出眼前的困境,他被困在了米诺的回忆之中。
太真实了。
和像接受资料一样接受米诺的人生不同,那种被死亡与痛苦之神扼住喉咙的感觉如此清晰,以至于你能感受到皮肤上指的那种力度与冰冷。
房间里响起一阵尖锐的吸气声。
苏试翻身躺在地毯上,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晨光落在他的面庞上,耀亮点点汗水。
“我过,附身到‘过去的米诺’的身上会有副作用。米诺的记忆会像可以被随意查阅的资料那样传送给你,但直接体验他的过去,会消除他的记忆与你个人记忆的隔阂,零距离地‘触碰’他,还会导致感受混乱现在你感觉到了。”
清新的绿意透过飘飞的白窗帘映入室内,透明的白色球体漂浮在苏试面前。
“你完全可以处于上帝视角,像操控游戏角色一样操控梦境中‘米诺’的反应,金指系统也会将一切往你的预期方向进行无比真实的模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冒险在最后时刻,在最危险最可怕的那一刻附身到米诺身上。”
“虽然我代替了米诺,但我终究不是米诺。”
苏试抬挡向明亮的窗口。
晨光穿过他的指,仿佛他的在发光。
“因为我要他记住,我的眼睛。”
他的眼睛在指的阴影中变得深翠透澈,
即使痛楚,也依然温柔。
*
6
阿托莎看着系统显示的薛西斯的好感度。
果园里虽然不是硕果累累,但已经闻到了预示丰收的芬芳。
她应该见好就收,也应该趁热打铁。
偶尔的吃醋,是一种情趣,但一个聪明的女人,是不应该让一个男人一直吃醋的。
因为“吃醋”就像一场你邀请他参加的游戏,他要和另一个男人去竞争,决定权却掌握在你的中。愚蠢的女人会因此得意洋洋,以为掌握了主动权,而惹得男人恼羞成怒。
如果你想得到谁,你就应该从一开始就让他隐约意识到,他会是这场游戏的胜利者。让他斗志昂扬,教会他怎么样才能“得到”你,并最终让他享受胜利的喜悦。
然后这只凶猛的老虎,才会真的心满意足地将脑袋搁在你的腿上,享受你的抚摸,温顺得就像一只猫咪一样。
阿托莎将眼前的两缕头发像系丝带一样的系起来。
尽管有些事情出乎意料,但一切还是向着她所期望的那样发展着——
“每一天每一天,我在等着他,心想:要是我的米诺回来找不到我,该怎么办”
她声音像融化的蜜糖,她闭上眼睛,回想着阿托莎的过去。
她心惊胆战地独自一人守在一个人类都市,用妆容掩盖血族的身份,靠做没什么人类愿意做的夜班工作维持生计。
日复一日等待着来信,一会儿伤心一会儿担忧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害怕
一天、两天、一个月、一年
她恨他不告而别,又恐惧于他是否遭遇了无法想象的不幸就这样煎熬度日。
现在,却得不到他一个字的解释。
他只是:
“我不能告诉你。”
“我只能向你保证,我没有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既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为什么丝毫不能透露呢?
她感到被背叛、被敷衍,感到失望和受伤。就仿佛她漫长的等待就被这样随随便便的一两句话给打发了。
她想起在漫漫长夜中对着月亮祈祷,祈祷他平安无事,哪怕是移情别恋也没有关系。
阿托莎的指往下勾开打结的发丝,柔滑的黑发松散开,飘下脸庞,袒露出那双悲伤的眼睛:
“可是,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呢”
她对着镜子拭去眼睫下的泪水,只有睫毛上还留着湿湿的泪迹。
镜中的美人看起来像雨后的柠檬花一样清新明媚,看不出丝毫伤心欲绝过的迹象。
但阿托莎对自己此刻的演技并没有什么好苛求的。因为她深知,只有美丽的悲伤才能打动人,而丑陋的悲伤真叫人为难呢!
比起哭到面部狰狞,一点微笑和一滴眼泪更令人心碎。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视觉系动物。
人们常,好看的皮囊,不如有趣的灵魂。确实,没有有趣的灵魂,好看的皮囊容易被厌倦;而没有好看的皮囊,有趣的灵魂却不容易被发现。有时候,同样一句话,好看的人来,是娇嗔;难看的人来,是作怪。
认为好看的皮囊更重要的人,和觉得有趣的灵魂更重要的人,其实都是一样的贪心。
而恰好,她两者兼备。
她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哀婉又美丽的笑容。
阿托莎站在圆形大厅中,打开一个开关,将她喜欢的白烟释放出来。整个大厅就再也看不见地面了,只有高低起伏的白色云雾在上面浮沉。
她伸抚摸过墙壁上的浮雕,赤/裸的双脚踩在柔软的拖鞋里。
现在才是中午,时间还很早。
她思绪烦乱,日不能寐,连拖鞋丢了一只也不知道。
其中一只脚被大理石熨得十分冰冷。
她站在大厅中,慢慢地蹲下去抱住膝盖,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在她身后,薛西斯穿过长长的走廊,走来。
她以为她要等到下午,才能遇上醒来的薛西斯。
阿托莎站起来,抬头仰望着。
*
薛西斯推开棺材的时候,白日才刚过了一半。
他居然难得的失眠了,但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睡过。
因为“梦境”中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真实到此时此刻,当他在棺材中睁开眼睛,也依然更愿意相信自己是穿越了。
梦中的一切是真实的。
薛西斯有这样强烈的直觉。
因为他知道拉图少将同时负责着军部的血族改造实验室。
该实验室进行着一些人类与血族之间的人体改造试验,当然,并不是恐怖组织的那种将人类转换为血族,而是试图利用人类的基因来改进血族基因怕光的缺陷。
米诺救了拉图上将,拉图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想要让他活下去。
那么,米诺身上的血系力量来自哪里,也就不难理解了。
想要确认这一切是否属实,其实并不难。
只要调查一下米诺是否拥有一等功勋就好了。
因为军部的一等功勋只会颁发给一种人:
知道执行这样的任务会死,仍然选择执行,并真的死了。
他伤成那样,作为人类,就等于是死了。
薛西斯觉得心绪烦闷,他想要抽一根雪茄,再来一杯酒。
在将天真善良的一面展露给你之前,他就已经是个社会的渣滓了。
他还记得他那样对他。就在昨晚。
只是个梦罢了。
薛西斯试图服自己。
那个虚伪而做作的男人和梦中的男孩根本就是两个人。
但是他心里知道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他心里的答案。
他看到他躺在鲜血里,就像躺在玫瑰丛中,看向他的眼睛,那么湿润,那么痛苦,又有那么多渴望。
那样重的伤,即使是血族,也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才能完全修复。
他知道重伤时,等待伤口愈合的感觉。
两年更准确点来,是一年半多的时间,曾经用那么长的时间去感受这种过程,会从一个傻里傻气的男孩蜕变成成熟而隐忍的男人,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是即便如此,也依然掩盖不了他傻瓜的本质——
如果他不傻,就不会不自量力地试图挑战一帮吸血鬼,仅仅只是为了一个无辜却陌生的少女。
就像当初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救随时会把他吸干的血族那样,令人觉得可笑。
薛西斯停下了脚步,一道白烟滚过他的脚下,逐渐消散。
“阿托莎。”
他看到自己的未婚妻站在圆形大厅的白烟之中,好像站在天上。
阿托莎呆呆地站着,听到呼唤后下意识地牵着裙摆转身,她的裙摆像花朵一样洒开,带动身边的白烟随之上扬,定格在半空,缱绻着将她围绕。
“我是一只兔子,一只伤心的兔子。”
她低声喃喃道,似乎仍然沉浸在回忆之中,而在一瞬间流露出自己的脆弱与无助,但很快回过神来,看着薛西斯展颜而笑。
那笑容带着一种明媚的哀婉。
清新而纯粹,一如清晨雨刚停的样子。
薛西斯感到心中蓦然一痛,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他想起了那张沾着鲜血的年轻脸庞上的眼睛,那样无怨无悔地充满光芒的看着他。
仿佛他坚信着,为他付出生命是值得的。
他想起阿托莎难以抑制地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时,他微笑着低眸的神情。
那种深藏的哀婉,就像受伤的树,默默地渗出汁,又在风中凝结。
“那两年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任何消息?”
他无法向她解释这个问题,他没有办法对她实话,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让她伤心。
他那么清楚地看到,他的灵魂崭新一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