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一片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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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涧旁黑夜的风像把刀,割得人通体彻骨的疼。萧凌握着袖子里的东西,不紧不慢说:“我查过当年的记载,你生母从前是有过心疾,但只发作过一次,且那一次也不过是胸闷一刻而已,那之后她一直注意保养非常健康。谁能想到时隔三年再次发作一下就要了性命,且是在国本未立之际——实在太不寻常。”

    “这是你自己的怀疑。”

    “你母亲依附皇后,照料你们母子的太医和宫女尽是皇后的人。我曾细心查访,自你母亲病故后一年,那位太医就成了太医署的太医令。至于照顾你母亲的几位贴身宫女,均被皇后以照料皇长子母子不利为由给发配去了掖庭,不久陆陆续续死去。

    至于你母亲为何突然发病,那时太医说是因为她饮食没有忌口,好咸食、饮浓茶,所以才致病发。这就很奇怪了,她明明知道自己患有心病,又有一个年幼的儿子需要她的抚育,这么多年来都注重保养,怎么到了宫里反而不爱惜自己起来。大哥,你有更合理的解释吗?”

    萧旬双手发颤,须臾握拳:“不,母后她……”

    “母后她需要一个儿子。那时候作为一个一直无法诞下嫡子的皇后,还有几位出身高贵又有皇子的妃位娘娘们环伺,她急需用一种一劳永逸的方法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杀母夺子,夺的还是皇长子,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萧旬一味摇着头不作回答,他心知自己的弟弟说的是正确的,可是他不愿意接受。

    萧凌发出一声嗤笑:“大哥该不会还对皇后抱有幻想?”萧旬愣了一下,被人直接说出心中所想,这种不安全感让人觉得耻辱。萧凌接着道:“你以为她会为你说好话吗?大哥落魄至此,皇后却始终没有表态,你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萧旬心中有了答案,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许她从前是有想过要好好培养他的,但在四皇子萧择出生的那一刻起,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让皇后不自觉地就放弃了他而全身心地为自己的亲生儿子去付出、去筹谋。

    “你很早就被排除在游戏之外了。可惜,大哥安逸太久,从来没有学会未雨绸缪和人心难测。”萧凌走近,将手中的东西交到他手上。

    那是一柄精致的袖剑,是属于萧旬的东西,是在他投降时主动卸下交给萧凌的,萧旬抬头看他,不解其意。

    萧凌道:“这些年你所有的靠山都是皇后给的,而你自己提拔的那些官员在前几年都被萧砚连根拔去。原州那一趟你损失惨重,皇后不会为你求情,然而失去皇后你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没有靠山等于失去了一切,父皇心意已决,对你绝不会轻纵,你想想萧砚是什么样的人,外示忠厚内藏险诈,还有皇后和四哥。周围都是豺狼虎豹,大哥,你无路可走了。”

    痛苦和绝望在萧旬心中徘徊,他握紧手中的袖箭问:“你是要放我走?”

    锋利的剑刃在在微弱的月光下泛出寒光,恰如萧凌眼角不易察觉的冷酷,他挨得更紧说:“做弟弟的不忍看你成为笼中之鸟,我不妨告诉你,三哥就是被萧砚毒死的!”

    “什么?!他敢?!”

    “你忘了吗?他将你得力的杀手的人头绑在马尾后送去给你。他早就不是那个任你拿捏的八弟了,他是林中的猛兽,窥伺你、暗算你,报复一切曾经轻视过、伤害过他的人。如果你回去,下场会和三哥一样。失去自由只有小事,而他,会取走你的性命。”

    “他……我……”是,面对萧砚,他确实渐渐觉得力不从心,他根本不是萧砚的对手,他也不想像萧择一样毁灭。可是逃走,那他往后该怎么办?

    穷途末路者已不会思考,任何一个善意都可能被他当做救命稻草,萧凌适时道:“我在那头安排了人接应你,只要你顺着这条路往下走,会有人将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大哥,皇权有什么可留恋,什么都比不过活下去!”

    “你……你真的肯让我走?”

    萧凌一愣,继而在心中觉得可笑。是,他差点忘了萧旬也是多疑的,哪怕面对的是自己。他苦笑说:“大哥不相信我?大哥不相信我不要紧,可是现在你只能选择相信我。明日拔营,不用两日就能到达京城,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自然,留着这一条命比什么都重要,萧旬终于下定决心握紧袖剑说:“好,等你回到京城,一定要记得我。”

    四下里静谧无声,他沿着前路往前疾步走去,这场夜奔如此突如其来,以至于他真的没有办法冷静思考可能产生的后果。勾结皇帝憎恶的旧臣,抗旨私逃,手持利器,每一步它都踏在了索套之上,那索套随时会收紧要了他的命。

    萧凌约摸出来的时辰差不多了,慢慢走回营地,到了辕门处,用最无情的声音对那两个守卫的亲信说:“废太子旬私藏武器持械逃跑,追。”

    守卫心领神会,火速集结了一队人兵分两路追了出去。

    火把染红了半边天,萧旬慌不择路,一不留神崴了脚,只好狼狈地躲进一旁的杂草丛。好在一支队伍并没有发现,堪堪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火把的光渐渐变成小点,他终于安心松了口气,慢慢爬出草丛。

    然而他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哪一端哪一头才通向萧凌给他安排的地方。在黑夜中没有光源和方向是危险的,他茫然而心焦,慌乱地选了一条道试探着过去。

    “大皇子?”

    他已经不是太子,听到有人用大皇子的身份喊他时仍然很不适应,以至于那人喊第一声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第二声,他才惊觉对方是在叫他。

    对方是一个普通的兵丁,身后还跟着三个人。萧旬紧张到极点,这一下偷跑被抓,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加重处置。

    对方却说:“是王爷着我们来寻您的,请跟我们走。”

    “是五弟?”他喜出望外。

    “是,您走错了方向,这边请。”

    “好、好。”终于得了主心骨,他想也没想就紧跟上去。一直走了有半个时辰,那四个人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这么远?”他问。

    “接应的地方是偏远一些,这样才安全。”

    萧旬一想也是,果然还是五弟做事靠谱。又过一刻,前头隐隐能看到山底下有人烟,那几人停下步子道:“就是这了。”

    “这?”萧旬上前看了一圈,除了山脚下的村庄,四下并没有接应的人:“怎么,让我先住在村里?”

    对方点头。

    他问:“这都是人,我一个人外人岂不可疑?”

    “是,他们会发现您的,要的就是他们发现您。”

    “什么?”萧旬完全没有弄明白对方的意思,还想问一句,后脑勺就挨了一下猛击,震得他浑身一软跌在地上。他本能地摸了一下头,擦出一手的血,抬头茫然地望向那个从身后袭击他的人。

    “大皇子,雍亲王托我给您带句话:他等你死已经等了很久,他替你筹谋不少,你也知道他不少事,他是不会再给你翻身的机会的。今晚——现在就送你上路。”

    萧旬大惊,再来不及爬起来头上就又挨了一记重锤,同时听见另一个人淡淡解释:“明儿会有村民发现您的尸首,报到衙门里,自然不久大家都会知道废太子逃跑途中摔下山去而亡的消息。这是您最体面的死法了——一路好走。”

    萧旬摊在地下望向天空,终于看见月从暗沉沉的云层后面显露玉容。那明黄的光令他想起金銮殿上金灿灿的宝座,须臾又染上一片红晕,像他记忆深处母亲的嘴唇,吐露出温柔关切的话语。

    “母亲……”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抬起手臂,终究什么也把握不住。

    世界在他眼中凝结成一片血色,终于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