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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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伏在地上哭泣的陆氏,守微心情复杂。

    原身二十年来混沌痴傻,信任的人寥寥无几,而最亲近的母亲只想利用他,甚至害死他。

    还记得年幼时,有一次邻里孩间传了些闲言碎语。

    他是个没用的废物,与其活着拖累人还不如早早去死。

    陆氏听见之后,一撸袖子,风风火火地冲到那得最起劲的熊孩子面前,一把拎起他的后颈,提到人家家门口去讨要法。

    那时候的她,是真的想好好养大这个孩子的吧。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凡间战火纷飞,诸侯割据,修士大多避世修行,只苦了老百姓四处流亡。

    修真的世界里,强者生,弱者死。

    凡人的性命轻微如草芥,朔风过处,莽莽平野,尽是荒冢埋枯骨。

    陆氏一直捂着自己魔修的身份,却因为一次藏拙,丈夫为救她而死。

    她自私地把丈夫的魂魄扣留下来。

    后来陆氏带着原身流落到这个位于仙魔边境的村庄。

    民风淳朴,她很快和村民们熟络起来。

    托隔壁的李老汉照顾原身后,便只身去找寻复活丈夫的办法。

    听魔域宝物阴血烛能逆转阴阳,颠倒死生。

    原身再次见到陆氏的时候,她已经偷来了阴血烛。

    她被杀手追杀,遍体鳞伤,千里迢迢从魔域辗转逃回寂寞沙洲。

    陈年旧伤越拖越重,复活丈夫已是她余生的所有意义。

    丈夫的残魂越来越虚弱,被消磨已久的凡人灵魂承受不起岁月蹉跎,一旦消散就是永远的逝去。

    没有轮回,不存于世。

    她早已经没了退路。

    这个身体没有魂魄。

    陆氏只要以阴血烛为媒介筑成结界,献祭三千生魂,就能将她丈夫的残魂借用这具身体复活。

    原身最后的记忆,便是一直以来信任的母亲,笑着喂他喝了一碗汤。

    *

    守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皮肤恢复柔软,完全看不出方才金光闪闪的样子。

    “原来如此,神木之躯,果然不是我能肖想的。”

    陆氏苦笑一声,脸上的妆容被眼泪和血水糊得不成样子:“是我偏执了。”

    “生死有命,逆天转命岂会这般轻易?”

    李老汉抽了口烟,悠悠然道:“你天资不错,在魔族女子中也属少见,若不是轻信他人叛出魔域,也不会落到这种境地。”

    陆氏想起那个教给她复活之法的人,却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出来。

    她含泪向守微郑重一拜,道:“你以前就救过我夫君一命,如今又修复他的残魂,引他重入轮回。”

    “我先前做出那样的事,也没脸提什么养育之恩。大恩大德,只能以后再还了。”

    “我心愿已了,此生只有亏欠,再无遗憾。”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她便取下头上的簪子,干脆利落地刺进心脏。

    那簪子是一件品级不低的宝器,这一下刺进去,神仙也难救。

    鲜血喷涌,守微冲过去,只来得及接住她倒下的身躯。

    守微的衣服上血迹斑斑,他低垂着头不发一言,像是一尊凝固的石像。

    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的鲜血。浓郁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就要将他淹没其中。

    怀抱里的躯体慢慢变凉,如此直白地面对生死的拷问,是他从未有过的震撼经历。

    生与死的距离很短,弹指一刹红颜白骨;

    生与死的距离很长,前尘尽没天地之间。

    怔然间,李老汉走近问道:“怎么,伤心了?”

    守微摇摇头,有些犹豫:“……李叔,这些年来你和她关系不错,为什么一点也不难过呢?”

    “何必难过?”

    “……”

    “再深刻的、难以忘怀的爱恨,也会随着岁月变淡、随着轮回消泯。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除非飞升成仙,否则生与死只是两个交替变换的状态,生前身后不留憾恨即可。”

    守微默然。

    这就是,修士对生死的看法吗?

    面前的老汉虽然衣着朴素,面容苍老,手里还不正经地揣着根烟斗,忍不住了就嘬上两口。

    但他的眼底却无悲无喜,是悲欢离合沉淀后的通彻透亮。

    他必然经历过无数世事的沧桑变幻,才能任由浮云光影过眼,心湖依旧波澜不惊。

    这样的人,怎么会屈尊蹲在这个边境的村庄里,且一蹲就是几十年?

    守微悄悄量他。

    只见李老汉转身走进自家院子里,在墙角乱七八糟的杂物堆里翻来找去。

    惊起大片尘土后,他终于摸出把带着厚重铁锈的铲子,哼着跑调的山歌走了回来。

    那把铁铲直直朝着守微的脸飞来。

    “???”

    李老汉把铁铲扔过去,一屁股坐在门前树桩子上。

    他嫌弃地觑着地上的尸体和血迹,下巴抬了抬,道:“把那些收拾了。”

    守微第一次做这种送人入土为安的活儿,缺乏经验,有些手足无措。

    他迅速地在地上挖了个大坑,把尸体和带血的土埋了进去,形成一个的土包,完美收工!

    过程这么顺利,好像有哪里不对。

    回头一看,李老头正叼着烟管瞪视着他。

    满是皱纹的老脸强挤出委屈幽怨的表情,眼睛里还闪着楚楚可怜的泪光。

    这套表情的冲击力可怕至极,守微被吓得狠狠抖了一下。

    李老汉控诉:“你就这么在家门口修了座坟?我一把年纪的身体不好,大晚上闹鬼被吓病了怎么办?唉,这娃儿果然是个傻的。”

    “……”

    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解释。

    李老汉呼出一口烟雾,冷冷地:“哦,那就是故意的,意图吓死我,继承我的豪屋精舍、万顷良田。”

    守微看着眼前的摇摇欲坠的简陋危房,嘴角抽了抽,为这个人的无耻震惊。

    恰巧一阵长风呼啸而过,卷起黄沙尘土。

    “哐——”门板年久失修,被风吹落,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

    一万头草泥马从内心狂奔而过。

    守微指了指地上那块木板,问:“豪屋?精舍?你的就是这个?”

    “咳咳……”李老汉尴尬地挠了挠头,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后,面色深沉地问,“关于陆氏,你就没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这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吧?

    想也不想,直接回绝:“没有。”

    “……”

    在原身二十岁的记忆中,李老汉不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他指指点点,背后三道四,反而对他的事情异常关心。

    逢年过节都会捎带些玩意儿来,风寒发热也会送一些古怪罕见的药材。

    每次吃了那些药材之后,病都很快就能痊愈。

    寂寞沙洲面积广阔,人口稀少,村民的住处大多相隔甚远。

    而李老汉和陆氏住处却挨得很近,似乎是为了照顾这对孤儿寡母。

    村子里有几个村妇曾经信誓旦旦地,李老汉对他们俩这么好,肯定是看上陆氏了。

    敢当面那么的都被陆氏骂了回去,李老汉倒是笑呵呵没什么反应。

    守微低头看着地上的土包,想起先前李老汉对陆氏的冷淡,和自己的所谓“神木之体”。

    似有所悟,他声呢喃道:“原来你一直守护着的,不是她,而是我吗?”

    如果这个实力深不可测的怪人,默默蛰伏在一个村子里十几年,只是为了保护原身。

    那他无端穿越过来占了原身的身体,一旦被发现……

    李老汉不会伤害这个身体,可是,他不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

    天将破晓,树叶上凝结出滴滴露水,空气中的凉意让他忍不住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