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前前前前世⑥
一连两日, 上午李禤和杨、冯两位主簿,一起确认新的地势图,下午则来到操练场, 练习骑射。叶繁若得空,便陪在一旁。
夏日衣衫单薄,李禤用力拉起弓弦时,衣袖下滑, 叶繁登时瞧见了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红疹子——
叶繁吓了一跳,忙上前按住李禤手里张开的弓箭, 急声问:“殿下病了?”
“没事。”李禤挥开叶繁的手臂, 面无表情地继续练习。
叶繁欲言又止,转身走到操场外, 看着被赶在外头的石头问:“石公公, 殿下可是病了?请军医看了么?”
石头一脸为难,好半天,才又心疼又难过地道:“殿下那日从山上回来,身上有好些伤, 奴才问他, 他也不。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了满身的疹子, 奴才想,是不是在山上被吓着了——殿下自就这样, 受了惊吓,身上会长疹子。可不论奴才怎么问, 殿下总是不话。”
“请军医看看。”叶繁凝眉道,“若是不行,我派人去长安请御医来。”
“这倒不必,奴才随身带着方子,只消去抓几服药煎一下即可。”
“怎么不早抓药!”叶繁怒道。
石头还是头次见叶繁发火,不由胆怯地低头:“殿下,不想惊动几位将军。”
叶繁让亲卫带着石头去抓药,便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看着执拗站在场中央练习射箭的李禤。直到天黑,一旁的军士都收操了,李禤还不肯休息。叶繁上前按住弓弦,凝眉道:“殿下,欲速则不达。”
李禤紧绷的神情略松了一松,放下疲软的手臂,随手丢了弓。叶繁送他回到殿内,一时站着不动,没像之前那样离开。李禤不耐,挑眉回身,正要让叶繁退下去,叶繁忽然一撩袍角,郑重地跪下了:“臣护驾不力,请殿下责罚。”
李禤眼神一跳,面无表情盯着跪在面前的身影。
叶繁又道:“请殿下责罚。”
李禤微微冷笑:“责罚?大将军犯了什么错,需要本殿责罚?”
叶繁正要话,李禤已冷冷道:“别那陈不为没对本殿下做什么,便是做了什么,本殿下身为一个男人,也不会往心里去。倒是大将军这么耿耿于怀,莫非是真‘断袖’了么?!”
叶繁一滞,不出话,默然垂了头。
李禤倒是一愣,随即冷笑出声,“难道大将军也想对本殿下做那些事?!”
叶繁轰然一震,忙以头伏地,冷汗涔涔道:“臣不敢。”
李禤轻轻呼出口气,“退下吧。”
叶繁沉声道:“臣送殿下回长安。”
“回长安?”
叶繁道:“这军营对殿下来,太过危险——”
“不回。”李禤坚定道,“不回长安。”
叶繁惊讶:“殿下……为何不回长安?”
“不回长安。本殿不要再做笼中之鸟。自从离开了大明宫,离开了长安,才渐渐看清楚,不管里头修建的多么华丽,终归是个鸟笼子,皇帝哥哥与我,不过是被困于其中的金丝鸟罢了……我难得能离开那里,所以不愿回去。”
叶繁被李禤的话惊呆,长安城和大明宫,是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去的地方,面前这位殿下居然认为自己是“笼中之鸟”。
“大将军,不是也不喜欢长安城么?”李禤盯着叶繁反问。
叶繁轻轻一惊,却没否认,他沉默片刻,才道:“可离开长安城,离开皇帝陛下的庇护,殿下不怕么?”
李禤脸色苍白起来,低低笑出声:“离开皇帝哥哥,离开了这皇族的身份,本殿下什么都不是,可以随便让人欺辱——大将军是想这么么?”
叶繁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凝眉沉默。
“不怕么?“李禤低头看着他不住发抖的手,哂笑道,”怎么不怕?这是我第一次亲手杀人,第一次把剑刺入一个人心口,第一次被血溅到脸上……不怕么,我每天一闭上眼,就是那陈不为死时的脸,又恐怖又恶心……可我不想回长安,我想像大将军一样,变得强大起来,至少自己能保护自己。”
李禤看向直挺挺跪在身前的叶繁,“大将军不必再责罚自己的话,若真想帮本殿下,不若教我骑马射箭。”
叶繁认真道:“臣明白了。”
“退下吧。”李禤呼出口气,似乎累极了,朝内殿走去。叶繁站起身,却没有立即离开,他迟疑了一下,忽而大步上前,从身后、把身形摇晃的李禤,紧紧抱在怀里。李禤一惊,忙要把叶繁推开:“大胆!”
“臣僭越了。”叶繁慌乱地把手臂收紧,心疼道:“以后由臣来保护殿下,臣发誓,只要臣活着,便绝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殿下一丝一毫。”
李禤推拒的动作一顿,喃喃问:“你……为何要保护我?”
“臣……不知。”
“是么?”李禤也不再追问,他慢慢转过身,把脸埋在叶繁肩上。
好一会儿,才哽咽着道,“大将军,很怕。”
叶繁搂紧怀里不住发抖的人,轻轻道:“有臣在,殿下别怕。”
石头端着药候在殿外,无声叹了口气。
第二日一大早,石头替李禤检查了身上的疹子,笑着道:“这药可真是神了,不过吃了两回,殿下身上的疹子不仅退了大半,连心情都好了不少呢。”
李禤随手拉好寝衣,微笑着“哦”了声。
石头却是抓住李禤的手,心疼道:“殿下今日还去拉弓么?手心都磨出泡了。”
李禤不以为然:“大将军了,先是起泡,最后变成茧子,就不会疼了。你看过大将军的手么?厚厚一层茧子。”
石头咋舌:“厚厚的茧子有什么好的?殿下不一样,殿下是贵族。”
李禤笑容一缓:“什么贵族,不过是个会生会死的人罢了。”
石头默然,忽而问,“殿下……不是断袖吧?”
李禤蓦地一呆,旋即“呵呵呵呵”笑出来,他挥开石头,坐回床上,“拿本殿下的美人图来。”
石头惊讶:“大白天,在军营,看美人图?”
殿下,你你你太……淫|乱了!
石头虽然这么想,但还是跑着从箱子底翻出李禤最爱的那本《红杏枝头春意闹》来。
叶繁与诸人议事毕,来到操场,发现李禤没来,不由一阵担心,跑着回来。石头正在殿门口晒草药,瞧见满头大汗跑回来的叶繁,没有太惊讶,也没有拦着,任由叶繁直接进了李禤的寝殿。
叶繁进来,见李禤安安静静趴在枕头上睡着了,才放下心;又见李禤脸下头还压着本书,不由悄然上前,把书拿走。但他不心瞥见了那书上的画面,手一抖,差点把书扔出去,脸登时红了个通透!
他急忙把书合上,放在一旁,抖着手把李禤放平躺好,替李禤擦去嘴角的口水,几乎是夹着尾巴跑着逃出了李禤的寝殿。
叶繁站在殿门口,犹自面红耳赤,他停了好半响,才转脸看向一旁悠然晒着药的石头,压低声音问:“石公公,殿下他……果真是断袖么?”
石头嘿嘿一笑:“当然不是。”
“可,可,那日殿下亲口——”叶繁震惊地问。
“那个啊,殿下骗你的。”
“骗……?!”叶繁万般压抑着,才能让他自己不要尖叫出声。
“殿下呢,最讨厌陛下帮他找的那些老师,那天见大将军急着成亲,所以才自己是断袖,想把大将军吓跑——虽然没吓跑便是了。”
“……!”叶繁苦不堪言,他竟然信了,而且还真的去面见了皇帝陛下。
石头量着叶繁的神情,试探地问:“大将军,您是断袖么?”
“……不、不是,告辞了!”叶繁抖了抖身子,跑着回了他自己的院子。
站在狭的天井里,大将军叶繁仰头看向一望无垠的晴朗天空,突然间无法描述他自己的心情。
……殿下不是断袖,他应该放心了吧?然而,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
有了叶繁从旁指导,再加上李禤聪慧好学,短短几日,不论骑马还是射箭,李禤在技巧上都突飞猛进——虽然力度不足,但这需要慢慢增强。
这日,李禤独自骑马绕着操场行走一周,回到叶繁和石头面前,叶繁赞道:“掌握的不错,趁热乎再跑两趟,可以适当加快速度了。”
李禤于是继续骑着马绕操场。石头在一旁感叹:“之前殿下在宫里的时候,十天有九天都病恹恹的,没想到来了这军营,反而硬朗了。”
叶繁笑看着马背上的李禤,不话。
这时亲卫来报:“大将军,有圣旨到了。”
叶繁不敢迟疑,嘱咐石头:“石公公,你陪着殿下,有事来主帐。”然后急急忙忙跟着亲卫离开。
李禤在马背上看见叶繁走了,驱着马跑过来,问:“大将军呢?”
“有圣旨,大将军接旨去了。”石头见李禤要下马,连忙上前扶着,趣道:“殿下不练了么?大将军让您再跑‘两’趟,您才跑了一趟。”
李禤瞪石头,“我去瞧瞧皇帝哥哥放了什么旨意来。”
等李禤进了主帐,叶繁已领旨谢恩毕,一看见来颁圣旨的内侍,他笑着走过去,“元公公,是你来了。”
元内侍瞧见李禤,忙得迎过来,躬身行礼:“老奴见过殿下。”
李禤将他扶起,笑道:“阿翁不必多礼,皇帝哥哥命你来有什么事么?”
元内侍笑道:“明儿是休沐日,陛下让大将军送殿下回宫叙话呢,陛下想殿下想得很。”
李禤气哄哄道:“皇帝哥哥才不想我,是他亲自下旨把我撵出宫的,哼!”
元内侍忙道:“陛下和殿下是亲兄弟,回回吵架都要撵出宫,可哪回当真了?不过是气急的玩笑罢了,这不怕殿下不肯回去,亲自下旨让大将军给送回去呢。”
李禤这才露出笑意。元内侍道:“奴才这便不久留了,赶回去复命。”
叶繁送出来。元内侍见李禤不在跟前,才收敛了笑意,轻道:“大将军,出了这种事,陛下虽未责罚,但你却要谨记自个儿的过错——这是陛下,让老奴带的话。”
“臣谨记在心。”
第二日大早,叶繁来接李禤,准备送他回大明宫,见李禤什么东西都不带,诧异道:“行李不带走么?”
“不带不带,本殿回宫见一见皇帝哥哥,晚上再和大将军一起回来。”李禤清爽道。
叶繁一愣,随即微微点头,没多什么。
*
大明宫,拾翠殿。
日落西沉,红光铺满了殿外的太液池。
“啪”地清脆一声,李禤心不在焉地落下黑子,朝殿外看了一眼。石头会意,匆匆跑出去问了一问,又跑进来,朝李禤摇摇头。李禤气闷地“哼”了声。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帝王仿佛毫无所觉,轻笑着道,“一个月不见,皇弟晒黑了不少,却也长高了不少,在军营里好玩么?”
“好玩得很,皇帝哥哥得闲也去玩两天。”李禤笑眯眯答。
帝王盯着棋局,执着白子,不动声色地问:“可受伤了么?”
李禤笑容一缓,转开脸,轻道:“没受伤,大家都护着我,谁敢伤我。”
帝王清脆地落子。
李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面前的帝王,涩声问:“皇帝哥哥,您知道了什么?”
帝王抬眸道:“你呢?”
李禤脸色一白。
帝王继续道:“你不必再等了,叶繁不会来接你回神策营了,他把你送回宫,就已经自个儿回去了。朕以后不会再让你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李禤喃喃问。
“那种下等人,也胆敢觊觎我大唐皇子。朕碍于颜面,没有大肆责罚,但这件事,朕必无法原谅。”帝王向来波澜不动的眼底,涌起淡淡的怒意。
“……所以,皇帝哥哥是在神策军中安插了眼线?”李禤一脸意料之外,回过神来,却又感觉是意料之中,“原来如此。”
帝王道:“把你孤身一人放入那群虎狼之人中,朕如何能真正放心?”
“虎狼之人?”李禤难以置信地问。
“那叶繁十六岁便上了战场,八年间,既能威名远振天下,便明他杀伐无数——把你交给他,朕能安心么?”
李禤腾地站起,直愣愣看着帝王,“皇帝哥哥,忌惮吐蕃,让叶繁前去神策军坐镇的是您;怀疑他有不臣之心,送我前去试探他的,也是您;现在他忠心耿耿了,随便扣个罪名给他,让他任由您差遣——”
他一口气完,似乎是有些喘不过气,揪着心口道:“皇兄,臣弟有时甚至怀疑,那陈不为敢对臣弟做出这种事,是不是您的授意?”
帝王一掌拍在棋盘上,棋子哗啦散落,棋局瞬间乱了。他恼怒地瞪着李禤,“胡什么!你是朕的亲弟弟,朕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若不是,便太好了。”李禤哂然一笑,转身朝外走。
帝王凝眉:“这一局还没完,你去哪儿?”
“臣弟以后不会再下棋了。”李禤停住脚步,轻道:“即便在棋局上赢了皇兄,臣弟也终究不过是皇兄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他又回转身,面朝帝王,郑重地伏地跪拜,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臣弟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不等帝王回答,他起身退开两步,方才转身,大步走出了拾翠殿。
夕阳之光照进殿内,是一片死寂的通红。
年轻帝王垂眸拾子,不动声色重整棋局。
身着便衣的张孝忠从金石屏风后转出,心惊胆战地跪在帝王脚边,满头冷汗道:“臣告退。”
“去吧。”帝王头也不抬地淡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