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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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途不断招募壮丁, 等李墨兮的兵马到潼关时, 人马勉强凑够五万,而潼关守军本也有一万。这样加起来,或可以撑起门面。

    不过他一到潼关,便传来叛军已将河北道一县不留全都攻陷的消息, 叛军傍晚时分抵达位于黄河北岸的河南道灵昌郡。这日夜里,天冷如冰冻,叛军踏冰过黄河, 彻底进入河南道境。一过黄河, 叛军南下便又是畅通无阻。

    驻守洛阳的封常清派兵援助各郡,可招募来的军士早已被安军蛮横的气势吓呆,未出战便纷纷溃败, 不堪一击。

    李墨兮正坐在书房内翻看传来的战报, 头疼不已, 诸葛青玉忽而敲门而入。

    “王爷,您瞧谁来了。”诸葛青玉忖度李墨兮几日未曾合眼,也该轻松轻松, 当下话时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李墨兮微一怔:“哪里胜了?”

    “……”诸葛青玉摇头,诸郡县皆是望风瓦解, 甚至开城出降, 要胜仗, 只能寄希望于……

    诸葛青玉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当下见他这般神情,李墨兮倒有几分好奇, 他放下手中战报,随诸葛青玉走出沉闷的书房,来到院中。潼关是军事要塞,所有的房舍,器物,生活,均是一切从简,所以虽然李墨兮是此间主帅,住的房屋也颇为简陋。

    然,甫一看到院中长身玉立的人,李墨兮沉闷的心情陡然松了不少。

    寿王换下了平日翩翩的青衣,穿一身利落的劲装,腰佩长剑,正默然四处量。李墨兮很快收敛了心中震惊,快步来到寿王面前,却是不知该什么。寿王温和一笑:“怎么?看不起我势单力薄来投奔你?”

    算日子,两人还是武惠妃过世时见过一次,当时寿王心情低落,两人便也没有太多相聚。今日一见,竟有恍若隔世之感。站了片刻,李墨兮微笑叫出一个名字:“十八郎。”

    寿王见李墨兮一身铠甲,瘦削笔挺,少了平日的优雅俊美,倒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直立在这清陋的院子里。他不出心中滋味,只抬手推了李墨兮一把,笑句:“当不了你麾下大将,做个裨将总没问题吧?”

    “正愁没人,你来了正好供我驱遣,我可不会与你客气!”李墨兮提了口气,终于也笑出一句。随即扯着寿王登上城楼。这曾经的兄弟,此时并肩而立,俯瞰这关外苍茫的景致。

    远处的那截山尖上,还有新年时节的冬雪未化,白皑皑的一片。

    残阳斜照大地,冷风呼啸过潼关,而这冷风中,似乎还传来叛军肆意践踏的脚步声,传来百姓们哭号逃匿的惨痛叫声……李墨兮时常站在这城楼上望着外面,出神,却……无力。头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他自己的力量是这样渺,他根本无法左右任何事情。

    寿王静默了半响,见李墨兮眉头紧锁,不由笑句:“虽读过那么多兵书……可有没有点儿担心自己会纸上谈兵?”

    李墨兮闻言“嗤”地一声也笑出来,然后瞟了寿王一眼,方认真点头:“知我者,莫若你也。不过不是‘有点儿’担心,而是‘非常’。”

    话到后来,李墨兮的神色又沉默,沉甸甸的,无边压力。

    “高将军你多日不曾合眼,今日我来了,能帮你在这儿守着,你且去休息一晚。”寿王敛了一脸的笑意,正经道。

    “无妨,见你来了,心中高兴,倒不觉累了。”李墨兮笑笑。

    寿王闻言静了一静,他和李墨兮童稚时即在一起玩耍,后来渐渐长大,两人各自都有了心事,尤其李墨兮话愈来愈少,有事总藏在心里,两人便慢慢疏远。后来又因为銮铃,两人更是互相有了芥蒂。再之后萧悟去江南,这长安城只剩下他和李墨兮,他们的关系便更淡了,一度争锋相对。

    当下听李墨兮毫不掩饰地出心中感情,寿王一时难以置信,盯了李墨兮一眼。李墨兮被他这么一看,登时明白寿王的诧异,却也不解释,只随意一笑:“你来了潼关,你的娇妻怎么办?”

    见李墨兮笑得坦荡,寿王便也神情洒然,顺口答道:“纁儿她去长安,替你看着那两个孩子,让你在这里无后顾之忧。”

    “……多谢。”李墨兮生平很少出这两个字,此时虽然得别扭,但到底还是出口了。寿王本欲安慰他几句,可想到銮铃已去世,多提銮铃只会让李墨兮伤心——而谁想得到呢,上次他回京奔丧,竟是和她最后一次见面。寿王心中怅然,却不动神色遮掩住,嘴上笑句:“这话见外了,好歹我是你叔叔。”

    李墨兮嘴角一撇,随即转身往城楼下走,淡淡抛下句:“十八郎守在这儿吧,我去睡一觉。”

    叛军渡过黄河,铁蹄步步南下,一路毫无阻挡。

    潼关城内,李墨兮是天子亲封的大元帅,高仙芝为副元帅,他二人是此战中的高级领事,名义上李墨兮最大,但李墨兮自知毫无领兵作战的经验,便事事都与高仙芝商议后再做定夺。而寿王手中虽没有天子的调令,可他是皇子,便也无人敢对他不尊不敬,倒是寿王不愿李墨兮为难,很少在议事中话,只一副任凭调遣的样子。

    但不论是谁,每当前线的战报一到,都神情紧绷。

    这日李墨兮和寿王正在书案前看布防图,忽然传来叛军攻破陈留的消息。

    叛军入城后,安禄山看到城内张贴有悬赏购买他人头的榜文,一怒之下命人屠城,河南节度使张介然连同数万降军和百姓接连倒在安军的屠刀之下,整个陈留城内血流如川。

    血、流、如、川!

    李墨兮死死盯着这最后四个字,片刻后蓦然攥紧手中的战报,不等寿王话,已大步走出书房。半个时辰后,李墨兮留下寿王守潼关,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带着一队人马驰往洛阳。

    安禄山攻下陈留,一刻不停西进荥阳,荥阳太守崔无波率兵抵抗不力,被尽皆拿下。叛军攻城并没有花太长时间,一整天的功夫基本花在屠城上,安禄山就像饥饿了多年的猛兽,忽然出笼,格外狠辣嗜血。

    荥阳城外的荒原上急匆匆行进着一队流民,他们都是昨日从荥阳逃出来的,跑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逃脱虎口。所有人都早已精疲力竭,领头的人此时看了一眼西边微弱的夕光,又看看同行者疲惫恐慌的神情,终于一抬手,“且歇一歇。”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便都瘫软在结了霜的土地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伏在他母亲怀里,喘息片刻,才低声问:“母亲,我们为何不管父亲,要独自逃走呢?”

    孩子的母亲早已发髻零乱,她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一时没有话,疲倦的脸上满是哀伤。他们随行的人,也都面面相觑满目凄凉,却无一人应答。整个暗淡荒原,一片死寂。

    孩子懂事的没有再问,只缩了缩肩膀,把脸更深地埋在他母亲怀里。片刻,才轻轻地:“父亲我会好好长大,长成像他一样的男子汉——他手里拿着刀,他要去杀坏人,是不是?”

    他母亲眼中剧痛,却竭力忍着,努力点了点头。

    一旁的人望着他们母子俩,也都神色惨然,这孩子的父亲本是个樵夫,手里的刀从来都是砍柴,何尝杀过人?此番被招募入伍,对抗叛军,叛军又心狠手辣,此刻怕是没了。

    这母子身侧不远处还跪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默默瞧了他们片刻,忽然从干瘪的口袋里取出一块冷馍,又把那男孩从他母亲怀里拉出来,笑容熠熠地句:“我母亲了,男孩子要勇敢一点儿,这干粮给你吃,吃完了还得赶路呢。”

    虽是暮冬寒夜,可那女孩儿的坚定的笑容却仿佛一簇火苗,把整队的人都带出一丝温暖和光芒来。男孩疲弱的黑眸也亮了亮,抬手去拿干粮。

    他的手正要触到那冷馍,一支冷箭从天而降,“啪嗤”刺入那女孩儿心口。那女孩身子一震,心口处一阵热血喷出,尽数溅在男孩脸上。人群惊呆,那女孩面上还有一丝笑,可她的身子已缓缓倒地,她手里的冷馍被血染红,滚落在男孩脚边。

    “啊!”男孩惊叫,浑身颤地往他母亲怀里缩,可一阵冰冷的箭雨袭来,扑天遮地……谁都无法逃脱!

    马蹄声处,却是叛军的前锋已来到这里。他们人并不多,但人人健猛,一眼望过去,是天幕下狰狞而残暴的影子。

    似是嫌冷箭杀人不痛快,叛军中当先一人已跃身下马,挥刀向这一地早已瘫软失声的流民砍来。

    整个暗夜的荒原都成了血色,浓稠的血腥味随风飘远。

    正肆无忌惮砍人砍得痛快,荒原的另一侧,一队轻骑迅疾驰来,人马还在远处,马上人弯弓射箭,在暗夜中带起密集的冷光,继而便是嘶鸣一般的哀嚎,那些杀人的大汉接次倒地。

    叛军见此,却也不胆怯,怒吼一声纵马上前。来者也不迟疑,拔剑策马,毫无畏惧地迎上去。

    夜幕渐沉,一阵刀光剑影的厮杀。

    叛军虽勇猛,可他们很快便看出,这次来的不是寻常唐军。没等他们想罢,已被消灭干净。

    而那一队完好无损的骑兵各自分散立在马上,都岿然不动,无声望着前方的黑暗。荒原的远处,有月光慢慢弥漫,带起一丝惨白的亮光。

    为首的是个年轻男子,他银灰的铠甲在月光下泛着霜一般的冷意,又带着血的诡异。他眸光冷寂而震惊,定定望着前方那一众倒在血泊里的流民,被这荒原月色冻僵了一般。他不话,身后的人便也都不敢动一动。

    他左后侧,是一脸沉寂的风冽。风冽看似距他颇远,却是牢牢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来保护李墨兮。李墨兮身后右方,是一脸胆战心惊的金吾左将军程千里。

    程千里杵在马上许久,终于耐不住向前,低声劝道:“王爷私离潼关,已让皇上大怒。若再让皇上知道王爷离开洛阳,来了这荥阳地界,怕是末将们性命不保啊!”

    他奉旨配合封常清守洛阳,谁知李墨兮上午来到洛阳,未曾歇口气便要来荥阳救援,谁都拦不住,程千里只得带着唐军中最精良的一队人马跟来,生怕李墨兮有所闪失。

    李墨兮握剑的手指动了动,然,不等程千里舒口气,他已纵马往前走,于是离那惨死的流民更近。

    “已失了陈留,荥阳,两城太守尽皆丧命。你以为洛阳城便是安全之地么?”

    又片刻,李墨兮缓缓开口,他一字一顿,话的低沉、缓慢,却像刀子一般割在所有人的心上。程千里面色惨白,猛然垂头,握紧了手中冷剑。

    只闻得荒原上冰冷的夜风刮过。切割着所有人的脸。

    正此时,那群死人堆里忽而传来微弱的响动,像是垂死的挣扎。在场所有人都是高手,神思极为敏捷,登时察觉。

    李墨兮当先下马,他扫了一眼那归于沉寂的尸体堆,便俯身拨开眼前几具尸体,快速从下面刨出一个少年来。那少年左胸上中了一箭,浑身疼得抽搐,神志早已不清。他低低喘息着,无力地靠在李墨兮怀里,喘了半响,才微微睁眼。

    他满是血污的手指无力地揪住李墨兮的衣袖,无意识地喃喃:“父亲,父亲……救救母亲……救救……”

    话音越来越,最后死一般沉寂。

    李墨兮腿上一软,抱着那死去的孩子跪在那儿。他自幼读过史书无数,看到过无数次古代战争的惨烈,他暗忖过这其中的惨痛,也受到过震撼。然而一切震撼,都不及此刻一个孩子生生死在他怀里来的真切,来的刻骨。

    他回天无力,有一种要崩溃之感。

    又片刻,远处的风声里忽而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听来者,似是不在少数。风冽侧耳听了听,轻轻出声:“王爷,咱们该回城了。”听风冽出声,程千里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作者有话要:  呵呵,偶回来了,带来惨烈的一章,表达偶此时悲凉的心境。

    抓紧时间码得,错字难以避免,大家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