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第二百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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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有雨。雨声细密悠长, 淋淋在这温泉宫的夜色里, 在琉璃的瓦上,在寂静的水面,在沉睡的花木,起清凉的调子, 沾染起空落落的惆怅。

    李墨兮晚上总是睡不着,常听着夜色里细微的声响到天亮。今夜听雨。那雨声仿佛落在他心里,冰凉凉地泛起涟漪, 然后他的心, 死寂的心,毫无征兆绞痛起来。

    被撕裂一样。

    疼痛里,他想起她的笑容。他想起很多他忘不了的她。仿佛她此时就在他眼前, 仿佛她依然在他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 只要在你身边就觉心安。看到你, 就不想和你分开。你去哪儿,孩子们和我也去哪儿。

    他想起她信任而依恋的话语。

    李墨兮抬手揪住心口处,用力喘了口气。然后披衣起身, 不顾一众内侍的阻拦,径自走入那一片冷意蒙蒙的夜雨中。

    被夜雨笼罩的温泉宫, 华丽的宫阙都沉寂着, 灰暗的光亮着, 一片行影相吊的凄冷。李墨兮也不知要去哪儿,他把步子走的飞快,他被冷雨淋湿, 只想摆脱心口那种彻骨的痛楚。

    他一抬头,瞧见迷蒙的太息池,没有月光,广袤的池水黑沉沉一片,幽幽波光,白日里熙熙攘攘的荷花,此时也都化作一片暗影冷淡连缀。

    雨声落在水面,便仿佛一声接一声,永不停歇地叹息。

    那些内侍都跟不上李墨兮的步子,此时才撑了伞赶上前,吓得脸色发白道:“皇上,这么晚了,您也不叫上奴才,这——”

    “滚开。”李墨兮眼底仿佛沾染了那太息池的水一样,一片幽暗,他用力把那内侍撑在他头上的伞推开。

    那内侍被李墨兮的脸色震慑,忙地丢了伞,恐慌地跪在李墨兮脚边。他一跪,他身后那些跟来的内侍们呼啦都跪下,黑压压一片,都战战兢兢不敢出大气。

    李墨兮不动也不话,便那么目色沉沉地站着,任由他周身被那透骨的冰凉包围。

    许久,他方有些无力地吐出一句:“风飐留下,你们都回去。朕自个儿待会儿。”

    罢,抬步往菊花台旁的木栏亭走去,背影不出的疲倦,明明是一袭墨袍,却总让人看着有些苍白和惨淡。

    木栏亭下,李墨兮望着那早已修缮好的雕花栏杆,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夜雨里低低飘散,听在人心头,却满是幽凉和苦涩。往事。往事经年,早已无法回来。可他心头仿佛仍是那夜月光,他们彼此拥抱,幽深而热烈的亲吻。而他那时的心底,仿佛已有末世决绝的悲壮。

    他慢慢闭上眼,仰起脸,任由那漫天飞落的夜雨把他团团包围,再也没有逃匿之处。

    腰间金铃,在风雨中飘摇,不时发出泠泠的清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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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禤习惯了粘着李墨兮,李墨兮平日倒无妨,今日却颇为头疼。他把李禤推到远处,李禤便屁颠屁颠赶上来,扯住他的衣角,眼巴巴望着他,想让他抱抱。

    李墨兮轻咳了声,朝一旁的云心递眼色。云心忙上前要把李禤抱走,嘴里哄道:“禤皇子和云姑姑去找蕙皇子——”

    “不要!父皇抱抱!”李禤身子一扭,一把推开云心,泪光闪闪瞅着李墨兮。

    李墨兮挑眉,他今日有点儿发烧,李禤年纪又,他是怕把这病传给李禤。但一看到李禤要哭,他心里便更难受,抬手把李禤提溜在膝上,李墨兮一手揽住他,一手翻开案上的折子,沉声道:“这么坐着,不许动,不许吵。父皇要看折子。”

    李禤来到李墨兮怀里,心满意足,便乖乖坐着,先是眼花缭乱地跟随李墨兮看折子,后来眼皮一沉,脑袋点了几下,便堕入酣梦。李墨兮凝神看了几份奏折,才发现怀里果真安静异常。低头一看,李禤正把脸贴在他怀里,涎水湿了他一身。

    忍不住无奈轻笑,不过,李禤睡得倒是很香,很美……和他母亲很像……有次他半夜醒来,觉得胸前湿湿的,还以为銮铃哭了,细看半响,才明白是銮铃的口水,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笑得口齿流涎。第二天他试探地问她昨晚做了什么梦,銮铃想了片刻,最后红着脸摇头忘了。他没追问,也没敢把她流口水的事儿出来,怕她尴尬,也怕她以后不肯在他怀里做梦了。

    正要抱起李禤把他送回寝殿,却是外面有人通传,是郢王来了。郢王便是李鸿。安军叛乱时,李鸿,萧华还有林音初一行人,与风飐一起前往范阳,在安禄山的老巢策划反攻。战事结束,李墨兮即位,封李鸿为郢王,萧华也答应归朝。

    马上要前往封地,郢王该是来向他辞行的。把李禤交给云心,李墨兮命郢王上殿,他想了想,又命人去把李蕙叫来。李鸿一直不肯与李蕙相认,李墨兮也已把李蕙当成自己的孩子,所以他没有勉强李鸿。但临行之前,李鸿也许会想再见一见这孩子。

    “前往郢地之前,臣欲先往武康。”李鸿道。李墨兮静了静,忽而明白:“去接苏三娘?”

    李鸿一怔:“皇上如何知道?”

    “朕听……人过你和她的事。”李墨兮没把銮铃的名字出来,但李鸿一想便明白,想到銮铃,李鸿轻叹:“事已至此,皇上不若放手。这天下之大,总会有另外一个与皇上心意相合的女子。皇上无需自苦如斯。”

    “过去的事,朕早已忘了,倒不觉得有什么。”李墨兮淡淡微笑,不欲多谈这个话题。李鸿也没有再提,倒是听到殿外一声传唤:“蕙皇子到!”他坐在那儿的身子有些绷紧,下意识转脸向殿门口看去。

    殿门口出现一个而神气的身影,那身影目不斜视快步上前,向李墨兮磕头行礼。李墨兮也不多言,只道:“你去见过郢王,他即将前往封地,朕想让你替朕去送送他。”

    “儿臣遵旨。”李蕙举止端正有礼,不卑不亢,全然不像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

    李蕙这样懂礼,李墨兮望着他眼中却是无奈和叹息,他费尽心力不愿李蕙和他是一样的性子,但世事难料,李蕙到底还是沉闷不少。李鸿亦是又震惊,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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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安禄山当时实力足以颠覆大唐,那场立时五个月的叛乱虽然被镇压,安禄山也被安庆绪杀死,可安庆绪把安禄山原来的手下进行一番收编,整顿之后,实力依然强大。安庆绪也不安分,不时出兵骚扰周边城镇。近日,又传出安庆绪准备在范阳称帝的消息。

    当下李墨兮叫了林雁白在书房商议此事,见李墨兮居然下旨命煦王派兵出援,林雁白寂了寂,沉闷出声:“皇上让煦王派兵何意?”

    “国家有难,他们这些当藩王的理应出兵援助。朕命各个藩王都需出兵,不只他江南王。”李墨兮淡淡道。

    “这——”林雁白眉头紧皱。李墨兮是下旨命各藩王都出一份力,联合起来共同对抗安庆绪,但对各个藩王的要求却不同,煦王实力最强,李墨兮对他的要求也最高。而且每道旨意都言辞恳切,听起来十分动人,而又不乏尊贵的威严,想来都是李墨兮仔细斟酌过的。这仿佛很寻常。但林雁白还是闻到了一股异样。

    他按捺住复杂的情绪,勉强平和道:“你,皇上不是想公报私仇,借机——”

    就在林雁白出神到出声话这短短片刻,李墨兮已侧头朝一旁咳了好几次,林雁白嘴里的话一转,忍不住道:“你这咳了有大半个月了吧,怎么还不见好?”

    “朕与谁有私仇,需要公报?”李墨兮反问,平静而寻常,但因为这几日一直病着,脸色有些苍白。

    林雁白反倒一噎,杵了半响,最后认真道:“你别转移话题,有心思和这些藩王们斗来斗去,不如先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长久之计。”放缓了声音,他吐出一句:“削藩得慢慢来。”

    想削藩……还真得抽丝剥茧一样慢慢来。

    李墨兮唇角抿了抿,颇漫不经心:“让诸葛青玉配了药,每天都吃着,他自己不好我也没办法。”最后朝林雁白淡淡一笑:“我很想活着呢。”

    那笑在光芒里,有些虚无。林雁白心内一揪,搓了搓手,没好气道:“那些县官能管得了的事,你这当朝天子便不要操心了,不用事无巨细都亲自去管……好歹歇一歇。他倒是想好,可总这么累,他怎么好的了?”

    林雁白语气虽不善,眼中却是真的担忧。李墨兮心中有些暖,又有些落寞,想不到最后在他面前关心他的,居然会是这个他曾经颇为戒备的人。

    李墨兮眼中有了笑意,戏谑道:“看不出来,你这么关心我?”林雁白肩上一抖,有些恶寒:“两个大男人别这种肉麻的话,让人误会了可不好!”

    到这里,林雁白倒是忽而想到一件好玩的事:“你久不立后宫,很多人都传你有断袖之癖,你准备怎么辟谣?”

    知道林雁白又要劝他纳妃的事,李墨兮微一笑:“就你常在我身边转悠,我便是断袖也只能和你——”

    他话未完,林雁白已远远跳开,很有距离地道:“臣僭越了,以后一定离皇上远点儿,若无其他事,臣先告退。”

    李墨兮点头,准了。

    林雁白转身往外走,走了一步,又忍不住回头劝谏:“你还是找个女人来管管你……替你看看孩子也好。”

    李墨兮看着手里的折子,眼皮子都没抬,简单道:“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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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銮铃和紫翘慢慢熟了,便常来花苑。这日来的早,紫翘还在屋内歇息,她不想扰,便寻了一个隐蔽处,躲在花丛后听风声。这阵子没前几天热了,却又不冷,正舒服,歪在那花丛下的石头上,静静看着花影,迷迷糊糊竟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听到花丛外有人话,她才醒来。看过去,却是一身淡青锦衣的流楚。紫翘坐在她那轮椅上,膝上惯常放着她那花篮,流楚半蹲在她身侧,替她捡花瓣,不时仰起脸和紫翘轻声慢语地上几句话。

    这处没了,流楚便推着紫翘往前面走一些,两人话举止都随意自然,亲昵但不亲密。

    在銮铃意识里,流楚骨子里是个极高傲的人,他在煦王面前服服帖帖的,在她面前也是毕恭毕敬,和流沙交好,可看其他人时,便颇多冷淡和不屑。他又长得好看——銮铃始终记得她和竹凊第一次见流楚时,那种震撼,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如桃花的男人,当时还把他和风冽比较了一番。

    流楚平日里,桃花眼一冷,淡漠地扫来扫去,不知寒了多少芳心。此刻笑容展颜,在那花丛里,简直比花还美上几分。

    銮铃呆呆望着他们俩,忽而想起,她正是从流楚那儿听到过“紫翘”的名字。当时流楚,王爷要是把紫翘许给他,他就满足了。那时她心里还一晃而过,不知这紫翘会有多美,才能让这么美的男人如此倾心。

    原来——她再度看向紫翘,正是个侧影,美得很淡,并不浓艳,却让人莫名舒心。

    ……这样,也很好。銮铃缩在那花从后面一动不动,便只静静望着他们俩。他们俩一路笑笑,却是紫翘忽而抬脸看天色,疑惑道:“咦,王妃怎么今日没来?”

    流楚怔了一怔:“王妃?”

    “她这几日都会来陪我坐坐。”紫翘转脸四处寻觅,没看到人影,向流楚道:“你来了这么久?王爷有事找不到你怎么办?”

    “王爷今日无事,放我半天假。”流楚笑着答应,瞧见有花落在紫翘发髻上,便抬手替她拂去,那神态不出的认真和疼爱。紫翘笑看他一眼,轻道:“你走吧,我有些累了。”

    流楚这时才恍惚有所察觉,向銮铃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入眼满是密密丛丛的花朵。他没有再多,只笑一笑,温和道:“那好,改天再来看你。”

    流楚走远,紫翘才面朝銮铃所在的那处花丛,含笑道:“王妃出来吧,心闷着。”

    銮铃睡得两颊泛红,带了一身落花从花丛里钻出来,颇为狼狈。她清了清嗓子,才尴尬道:“扰你们了。”

    紫翘笑得开心,明眸斜睇:“真该让王爷看看此时的王妃,那才是真正的美人儿。脸这样红,可是喝酒了?”

    銮铃闻言,抬手摸了摸脸颊,是睡得发热。她顺手把肩上的落花给拍了,又低头去扯坐得有些发皱的衣裳,不过肚子大了,衣裳皱着也看不大出来。

    “世子会正月出生么?”紫翘转动轮椅来到銮铃面前,抬手来摸銮铃的肚子,笑眸中有了些恍惚。銮铃被她这丝恍惚弄得困惑,她也笑了笑,任由紫翘摸这孩子,不动声色问:“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紫翘猛然回神,转动轮椅往她住的屋方向而去。銮铃跟在她身后,许久,才听紫翘恍若不可闻地自语了句:“王爷向来不喜女子近身,却和王妃这么快便有了孩子。”

    銮铃听在耳畔,却是轰然一震。

    作者有话要:  呵呵,淡定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