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平家里的相机是个款式很旧的微单, 还是他刚工作没多久的时候跟风买的, 沈运学会了怎么开机关机调整模式, 就先追着家里的姐要拍照。

    姐本来凑到两个人跟前，很好奇地看他们两个在干什么, 一看就黑洞洞的镜头对着自己, 立刻拔腿狂奔, 跳到了沈运够不到的冰箱顶上。

    沈运看一眼自己的相机里面到处都是白色的虚影，唯一两张姐的正面靓照也实在是又糊又狰狞, 难免沮丧了起来。

    沈牧平只能跟她：“要不我们先拍不会动的吧。”

    不会动的, 电视遥控器、沙发、窗边的花、窗帘的一角……还有认真工作的沈牧平。

    沈运每拍十张八张就要回头看一遍, 看见满意的照片就去给沈牧平显摆。

    看见沈运居然给自己也拍了一张照片, 沈牧平摸了摸鼻子，等沈运又去拍照了, 他在搜索框里出了：

    “轻便专业相机”

    沈运玩儿了一个多时的相机, 手都举酸了，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还没玩戳鸡, 伴着动画片里孙大圣了白骨精之后眼泪汪汪被师父赶走的剧情，她使劲儿戳啊戳，就当屏幕上的不只是鸡，也是唐僧木头做的秃脑壳。

    姐观望了很久, 观望到冰箱身上睡了一觉再醒来, “嗡”地一声从冰箱上跳下来，爬到沈运的腿变盘成了一团。

    第二天上班，沈运带着她的相机一起去了, 一路上，她见花拍花，见水拍水，看见了一丛木香花，她转着圈儿拍了好多好多张，沈牧平觉着要不是还得上班，沈运估计能趴在地上给蚂蚁窝里的每只蚂蚁都来个特写。

    这天上午，沈运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她把店员姑娘在咖啡杯里做的花拍了下来。

    看见她的动作这么虔诚，店员姑娘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每一杯咖啡都有新的花样，就连果汁杯上卡的柠檬片都切的比平时更好看了一点。

    拍了咖啡，拍了果汁，拍了蛋挞姑娘送来的点心，拍了店长在花瓶里插好的鲜花，拍了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还拍了一位客人无聊时候用餐巾纸折出的白玫瑰。

    沈运觉得自己俨然是专业的摄影师了。

    午饭的时候，她拍了自己的鸡腿饭，还拍了店员姑娘的鸡鸭双拼饭，双拼饭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沈运获得了店员姑娘分她的一块鸭肉。

    “果然多才多艺，才能有更多肉吃。”

    是沈运总结出的生活新哲理。

    医院里，风尘仆仆的女人缓缓坐在病床前面，两只手想去抓老人干瘦的手。

    “这三天陆老师都没张开手。”魏香兰轻声对她。

    “妈，我是囡囡。”

    老人是冷漠的，和之前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一样。

    女人叹息了一声，握住自己妈妈的拳头。

    “妈……”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什么。

    陆女士缓缓地转过头，又缓缓地转开，让她的女儿分外难过起来。

    “妈，我带你去北京，我自己照顾你，好不好？你以前最喜欢教训我生活习惯不好，等你看见我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会不会还骂我？”女人是笑的，笑着笑着眼眶已经红了。

    她吸了吸鼻子，把额头埋在了自己母亲张不开的拳头上。

    极慢的，陆女士的手指动了动。

    她的手指很瘦硬，也很脏，因为她一直紧紧地攥着一团东西，无论是谁，她都不愿与之分享。

    现在，她把她珍藏的东西，给她女儿看。

    一滩黑绿色的、已经干在手掌上的污渍。

    苍老的手掌上，还有红色、紫色、黄色的残渍，有植物坏掉的酸腐气。

    女人拿起一块湿巾，想把自己妈妈的手擦干净。

    “花。”

    老人话了。

    她：“乖囡，花。”

    心翼翼地，我藏了好多好多天了。

    她的眼睛里，在短短的瞬间，有一点点亮光。

    魏香兰红着眼眶，慢慢退出了病房，留下那个已经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她像是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妈妈。

    对面的病房里，陈老爷子呆呆地坐在床上。

    “去医院么？”

    下班路上，沈运问沈牧平。

    “嗯，我带你去看看陆阿姨。”

    沈运猝不及防。

    “我照相还没练好呀。”

    然后，她发现自己漏了嘴，紧紧抿着嘴看向天。

    沈牧平拉着她的手臂，防着她被绊倒。

    “你学摄影跟陆阿姨有什么关系么？”

    “嘿嘿嘿。”沈运傻笑。

    一看就是藏了什么秘密的样子。

    “今天蛋挞姑娘给我带了好吃的点心呀，我给你留了两块的……能不能留出来一块给陆奶奶呀？”

    沈运又想起了陈爷爷，于是非常后悔自己竟然吃掉了三块，要是只吃两块，不就可以一人分一块了么？

    “我今天不能吃点心，你给陆阿姨和陈老先生分吧。”

    “啊？”听见沈牧平的话，沈运顾不上沮丧了，“为什么呀？”

    沈牧平为了自己临时编造的理由捂住了自己的腮帮子。

    “我今天牙疼。”

    沈运并没有如释重负，而是立刻着急了起来。

    “怎么牙疼呀？是吃坏了东西，还是牙里有虫子呀？我们正好去医院，你得找医生看看呀！”

    见沈运急得团团转，沈牧平觉得自己大概真的牙疼了。

    “我就是有点上火，回家喝点茶水就好了。”

    “是这样嘛？”

    沈牧平十分诚恳地点头，沈运“哦”了一声。

    过一会儿，她：“这个点心是樱桃做的，你在上火，还真不能吃，可好吃了！”

    路过花店，沈牧平让沈运给陆阿姨选一束花。

    沈运挑挑拣拣，现在正是芍药的花期，她挑了芭茨拉*、香槟玫瑰和微带绿色的洋桔梗，花店老板的巧手略加配花点缀了一番，就变成了很好看的花束。

    “一看就很春天，是不是呀？”

    沈运问沈牧平。

    “对。”

    花期这个东西真奇怪，前几天自己还遍寻不见芍药，才过了清明几天，就连这么一家的花店都有了。

    他们到医院的时候，陆阿姨正在吃饭，一个沈运不认识（这太正常了）的女人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粥，粥里有鱼片和碎咸蛋黄。

    看着这个女人，沈牧平的表情变得更严肃了。

    “丹阳姐。”他。

    “牧平，好几年不见。”

    沈牧平叫姐姐么？

    沈运站在沈牧平身后，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叫阿姨。

    沈牧平先想到了这一茬，回身对沈运：“这是陆阿姨的女儿，你就……”

    “姐姐好呀。”沈运笑眯眯地。

    颜丹阳真呆了。

    “啊……那个……您、你好。”

    沈牧平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一下，至少沈运没有脱口而出阿姨。

    “姐姐你好漂亮呀。”

    沈运夸得真诚无比，颜丹阳还在找自己的语言节奏。

    沈牧平圆场，对颜丹阳：“丹阳姐，她想看看陆阿姨，我们先出去吧。”

    沈运的内心充满了对沈牧平的感激，她只有两块樱桃点心，好了要分给陆奶奶和陈爷爷，可当着好看的颜姐姐的面，她总不能只给陆奶奶吧？

    “陆奶奶，这个、这个叫……克拉芙缇。”

    沈运翻开自己的本本，找到了那一页。

    “这个是法国的点心，只能拿樱桃做，没有樱桃，就没有这个名字了。”

    面粉砂糖牛奶奶油，加上一个薄薄的烤面饼底子，放在烤箱里烘烤，像蛋糕也像布丁，最大的特色就是里面放很多带果核的樱桃，本身是个很万能的配方，放别的水果也都可以，可只有放了樱桃才叫克拉芙缇，因为克拉芙缇就是樱桃的意思。

    沈运喜欢这个只属于樱桃的点心，就像是樱桃只属于春天一样。

    看看点心，陆奶奶张开了嘴，沈运用塑料刀切了一块点心，还去掉了樱桃里的核，心翼翼地喂她吃。

    病房外面，颜丹阳对沈牧平叹了一口气。

    “我真没想到，这才几年……”

    “是我的错。”

    沈牧平很尊重颜丹阳，也许是因为在那些妈妈加班的夜里都是丹阳姐给他检查作业的，又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颜丹阳一直是那个完美的标杆——完美的学生、完美的孩子。

    “牧平，我过，你不能这么想，你自己也是学医的，应该明白不可逆转的生理病变是有一个发展的过程的。”

    沈牧平只低着头不话。

    颜丹阳又叹了一口气：“这次我回来，想把我我妈带到北京去，我那边都准备好了。”

    “可你的项目？”

    “一把年纪了，总该学会去平衡这两个关系，总不能为了一个把另一个全丢了。”

    “她会想陆阿姨的。”

    “搭档了半辈子，虽然……但是感情还在。”

    喂陆奶奶吃完了点心，给她擦擦嘴擦擦手，沈运又给陆奶奶显摆起了自己挑的花。

    “这个芍药可好看了，我记得你喜欢黄花的，这个也是黄的呀。”

    隔着病房门看着沈运和陆奶奶悄悄话，颜丹阳对沈牧平：

    “你带着她也一起去北京吧。”

    沈牧平愣了一下。

    颜丹阳的表情很严肃：“你还真想跑一辈子保险？好好把专业知识捡起来，不想当临床医生，努力进研究所还是可以的……”

    沈牧平过了好一会儿才：“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颜丹阳还想什么，病房的门突然开了。

    “沈牧平，你牙疼，不要忘了买药呀。”

    匆匆嘱咐完了，沈运带着她仅剩的点心冲进了陈爷爷的病房，没一会儿，她又出来，回到了陆奶奶的病床前面。

    “陆奶奶，我学了照相，拍了很多照片，等你的旗袍做好了，我就能给你拍照啦。”

    着，沈运拿出了自己的相机，给陆奶奶看自己拍的照片。

    第一张就是一道白色的影子，沈运自己看了半天，都忘了自己拍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　　*芍药和牡丹的杂交品种伊藤杂种里的一种，也是最知名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