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庭前弄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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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威郡王没来?”太后有些意外,“来的是武宁公主?”

    武威郡王没把朝廷放在眼里,她心里勉强可以接受,可武宁公主宫婢出身,如今仗着儿子在京都耀武扬威,让她由衷的反感。一想到还得亲自派人去请武宁公主进宫观礼,太后更不痛快了。

    不痛快归不痛快,还是得遣人去冯家问候武宁公主,顺道探了武威郡王的动静。

    中官回禀称:“近日契丹与奚部欲联手寇边,河北边军枕戈待旦,不敢稍有松懈。等到明年太后千秋,郡王再进京朝贺。”

    明年?太后跌坐回去,似乎顿悟了。明年来不来还不一定呢!什么契丹与奚部寇边,都是借口,这对夫妻不加掩饰,摆明是结仇了。

    武威郡王离得太远够不着,她只好把脾气都撒在吉贞身上,“嫁人做妇了,还当是宫里,脾气不知收敛,连婆母都要当面顶撞!当着满朝文武,你话也太难听了。”

    吉贞一听到太后絮叨就头疼,从昨日忍到现在,早就憋了满肚子气,她登时爆发了,“我不去,你非要我去,堂堂太后,对着一介臣子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你还嫌不够丢人现眼?是整天和固崇厮混,连骨头到脸皮都混没了吗!”

    太后瞠目结舌,颤抖的手指着吉贞,许久,才憋出一句:“武威郡王忙,你收拾行装,自己回范阳去吧。”

    吉贞满面怒容凝结了片刻,嘴角一翘,露出个讥讽的笑,“偌大个京都,容不下我了?”

    太后头痛欲裂,坐在椅上轻揉额角,“不是我容不下你,你一个出降的公主,总滞留宫中,朝臣要妄加猜测,如今朝廷和范阳的关系……”

    “请太后做主,”吉贞的语气柔和下来,“容我和武威郡王和离吧。”

    太后的□□顿止,她抬起一张错愕的脸,“你什么?”

    “我要和武威郡王和离,请太后做主。”

    太后坐不住了,冲到吉贞面前急道:“是武威郡王哪里有不是?”

    “没有。”

    “那是你的不是?”

    吉贞昂首,“没有。”

    “都好好的,为什么要和离?”

    “性情相左,诸事不谐。”吉贞没有废话。

    太后一听就是敷衍,瞪她道:“我做不来这个主。你找别人去做主吧。”

    除了太后,真没人能做的了这个主。皇帝年幼,王公朝臣们又不够这个资格去断公主的家务事。太后脑子乱哄哄的,捂着脸,她倚在椅背,悲戚地喃喃:“先帝,你走得太早了,把这些事情丢给我,你狠心啊!”朝廷太倚重范阳,这门婚事,她不敢判,判错了,要做千古罪人。沉重的责任,压在太后羸弱的肩头,快令她直不起腰了。

    太后一有难事就要叫先帝,吉贞已经听的麻木了。她全无触动,盯着太后,又逼迫她道:“太后准了,我见到武宁,还留面子给她。你不准,日后别骂我任性妄为。”

    太后恨恨地看着吉贞——她简直有点怕她了。

    吉贞破罐子破摔,到时候闹出笑话来,还得自己来收场。

    闭上眼,太后低声道:“你别乱来——等我和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们商议后再定夺。”

    “谢太后。”吉贞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太后。这个性情软弱的女人,她时而觉得她可恨,时而觉得她可怜。又听太后悲悲切切地埋怨先帝,吉贞不禁怜悯地:“先帝早不在了,你喊谁也没用。自己多保重吧。”

    “固阿翁在哪?”太后没听见吉贞的话,她游魂似的四处张望。

    一听这个固字,吉贞顿时厌恶地皱起了眉头,生怕走慢了看到固崇和太后的不堪情状,她快步跨过门槛,离开太后居处。

    一路走的急,沿途宫婢与内官见礼,她视若无睹,行至殿外甬道,听见有个声音叫“殿下”,吉贞茫然回顾,还没看清来人,却顿觉四肢酸软,心跳又快,慌忙伸手去扶。

    没有廊柱也没有墙,她扶了个空,踉跄倒地。

    须臾,吉贞醒了过来,眼前有张脸在晃动。她辨认了一下,是张似曾相识的脸。他半跪在地上,臂弯揽着她,惊慌失措地,正要来掐她人中。

    吉贞别开脸,他忙收回手,眼里乍起一道亮光,“殿下,你醒啦!”他两腿一起跪地,臂弯使力,把她又托起来一点。动作一大,胸前绢甲上绣的双狮纹样赫然显现。

    “是你。”吉贞轻声,她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戴庭望一颗心跳得太猛烈,根本没听进吉贞什么,只见她嘴唇翕动了一下,他胡乱点点头,“殿下,臣去叫人。”周遭没人,又不敢丢下吉贞,他有些为难地四处张望。

    吉贞抬眼,只看见他清秀干净的下颌。他的手还在她肩头,隔衣都能感觉到掌心汗津津的。

    她抬起胳膊,在他手背轻轻一按。“别声张。”她对着戴庭望一张惊讶的脸,手指在唇边做出一个禁声的动作。

    戴庭望不敢再动,维持着这么个别扭的姿势,两人沉默地等了片刻,吉贞恢复了些力气,扶着他的手臂,慢慢起身。

    “臣送殿下回去吧。”戴庭望道。

    吉贞没有反对。戴庭望不好再揽着她,只能僵着身子,任她倚着自己肩膀,如履薄冰地走回寮房。

    待桃符迎了上来,请吉贞在榻上落座,戴庭望才松口气,用袖子擦把额头的汗。

    吉贞笑一笑,“你这孩子,上回还你胆大,怎么也这么一惊一乍的。”她脸色不好,笑得也没精采。

    “殿下别话了。”桃符听了来龙去脉,知道是吉贞是这些日子寝食不安以致气虚昏厥,赶紧抓了一把蜜煎的杨梅樱桃塞进她嘴里,又招呼宫婢去煮热的粥汤来。

    戴庭望有些难为情,在背后悄悄蹭着手上的汗,眼睛追着桃符的身影。桃符走回来,量一下戴庭望,把湿的手巾递给他,又把蜜煎匣子推过来,“殿下赏你的,尝尝!”把他当个孩,毫不避忌地招呼着。

    戴庭望没有动手,一双英挺的眉毛难以察觉地皱一下。

    吉贞留意着他的神情,不禁笑了,“陛下和你同龄,每次来都要讨蜜煎吃。”她替桃符解释,“你大概不爱吃甜的。桃符,上茶给戴郎君。”

    “没有。”戴庭望言不由衷,“臣爱吃甜的。”他把一枚糖渍樱桃放进嘴里,索然无味地嚼了一会,见桃符掀帘出去了,又盯着帘子看了一会。

    他两眼不离桃符,吉贞有些闹不明白了。今天又得他搭救,她很感激,连带之前戴庭望主动请缨,解京都之围,让她对这个少年另眼相看。吃了几枚蜜煎,她脸色好了不少,和颜悦色地问戴庭望,“我看你肩头胸口绣的纹样,是去了监门卫?”

    “是,臣被分到右监门卫,多在甘露殿值守。有时也轮值,随侍太后和陛下。最近都在慈恩寺一周警跸。”

    “你父亲节制朔方,你之前又立有大功,日后前途无量,”假扮皇帝守卫京都的事不能宣扬,换做别人,怕都要委屈,吉贞看他倒心平气和的,没有半点居功自傲的样子,对这个孩子更喜欢了,“等你再大一点,再擢升你做郎将。”她逗他,“你现在有什么喜欢吃的玩的,都出来,我都赏你。”

    “臣……”戴庭望待要他什么都不要,又觉得生硬,改口道:“殿下赏的蜜煎就很好。”

    吉贞不以为然,“蜜煎算什么?不值一提。”

    桃符又进来奉茶,戴庭望忍不住了,把茶瓯一放,起身道:“殿下怎么还不传太医?”

    吉贞似有所悟。怪道他盯着桃符进进出出,原来是等着她去宣太医。

    桃符看一眼吉贞,:“奴还是去叫太医来看看吧?”

    “不必。”吉贞吃了两口酪粥,放下碗,“我这会已经好了。”

    “不行,”戴庭望难得执拗起来,“还是看看放心。”

    吉贞有些诧异。

    “殿下,”戴庭望很坚决,“臣是习武的,从来没见过谁无缘无故昏厥的,殿下这么年轻,应该是气血鼎盛的时候,突然昏厥……”他踌躇一下,不想“隐疾”二字,又道:“还是得找太医来诊一诊。”

    吉贞无言,两人大眼瞪眼。戴庭望这孩子,毕竟名门出身,的年纪,固执起来,一张清朗端正的脸上还颇有点分毫不让的威势,比戴申磊落,又比戴度大方。她不禁莞尔,对桃符道:“那你去寺外请大夫来,别传御医。“

    “臣去吧。”戴庭望起身,望着吉贞。他还清晰记得,方才吉贞按住自己手,低声交待他不要声张。他不解其中的深意,但行事很周到,”臣出入方便些,也不会有人留意。”

    “那你去吧。”吉贞终于,“找擅妇科的。”

    戴庭望耳朵微热,胡乱点点头,脚下不停往寺外去了。他自来了京都,多在宫里,对京都还不算十分熟悉,又不能四处找同僚听,这一寻医,寻了有半天功夫。吉贞原本是不在乎的,被他这一闹,心里也有些惴惴,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等到黄昏,听脚步声起,她睁开眼。

    桃符把帷帐拨开,看了看吉贞的脸色,:“戴郎君还没回来……”

    吉贞“哦”一声。

    桃符欲言又止,顿了顿,:“徐采来了。”

    吉贞挑眉,“他来干什么?”

    桃符道:“奴不知道,他也不肯。”

    吉贞想了想,嘻一笑,道:“想是太后那日垂涎三尺的尊容吓到他了,急着来找靠山。”

    桃符也噗一声笑出来,忙捂住嘴,嗔怪地瞅她一眼:“殿下……”她问:“殿下见他吗?”

    “这会没心思,让他在外头等着吧。”

    他来拜见清原公主,是前思后想,天人交战,犹豫了几日,才下定决心,没想到,清原公主不领情,自己竟然吃了闭门羹。一时心灰意冷,要走,见春意烂漫,又不甘心,遂在雁塔下那株古树下盘桓片刻,转而见进士墙上自己题名仍在,昔日意气风发游曲江的情景却如同隔江看花,不甚清晰了。

    怔了一会,他定定神,又走回清原公主的院落里。

    桃符仍是那句话,既不让他走,也不让他进。知道清原公主心存刁难,他反倒不急了,孑然立在黄昏的日头下,欣赏着山寺镶嵌了一层金边的飞檐斗拱。

    蓦地脑后一痛,徐采转身一看,是被人自墙外扔进来的石头砸个正着。石头系在一方绫帕上,落在草中。他拾起来一看,绫帕上写着几句“花浮酒影”、“日照衫光”之类空洞无物的诗文,不知是哪个意图鲤鱼跃龙门的穷酸文人。

    “狗屁不通。”他撇嘴道。

    “徐郎君。”有名宫婢寻了出来。

    徐采飞快地将绫帕掖进袖子里,见已经天色向晚,知道是来逐客了,他很知趣道:“今日已晚,不便再搅扰殿下,臣告退。”

    “别急。”那宫婢望着他笑得暧昧,“殿下天黑路难行,郎君身有不便,可在旁边寮房歇息,明早殿下再传郎君话。”

    清原公主还记得他有夜盲症……但因此就要请他在寺中留宿,没有这个道理呀!徐采疑窦丛生,借故推辞了几句,谁知那婢女得了吉贞的命令,软硬兼施地,非要请他进旁边的寮房下榻。

    徐采面色古怪地坐在寮房榻边,琢磨了半晌,突然失声笑起来。

    既来之,则安之。他往榻上一倒,自暴自弃地想:被人当做公主的面首,总比做太后面首强,起码公主年轻貌美!

    戴庭望这趟大夫请回来,已经快入夜,知道是看妇科,他不便入内,只能在院外止步,默不作声告辞。

    大夫一来,吉贞起精神。那大夫进了慈恩寺如蒙头苍蝇,只当吉贞是哪家贵妇。望闻问切后,又细细叮嘱一番,被桃符送至门外,拎着灯笼转身走了一段,忽被人在肩头一拍,他吓得一个哆嗦,扭头看去,见是接自己进寺的少年,吐舌道:“郎君吓死某了。”

    戴庭望一张脸十分严肃,问道:“娘子是什么病?”

    大夫笑道:“那是你……”

    戴庭望道:“是我阿姐。”

    “你姐夫在哪里?”

    “……出门在外。”戴庭望把腰间佩玉解下来扔给他,催促道:“快。”

    看他年纪相貌,应该是姐弟不错。大夫接了玉佩,一五一十道:“娘子是之前产后,元气大伤,近日又饮食消减,以致气血有亏,不碍事。府上想必衣食不缺,娘子宽心静养半年即可。”

    戴庭望愣住。

    大夫早见惯了生离死别,对产这种事更不放在心上,拍拍戴庭望的肩头,安抚他道:“无妨无妨,等你姐夫回来可告诉他,先忍一忍,等个一年再要子嗣,一点问题也没有。”

    戴庭望不知如何回应,只看大夫的嘴一张一合的。过了一会,总算回过神来,断他道:“我送你出寺。”便拖着他的手臂,拣僻静处将人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