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庭前弄影(六)

A+A-

    郑元义趁夜色登上含元殿旁的角楼。他熟门熟路,轻易避过守卫和灯火,到了独属自己的方寸之地。他得势时来,失意时也来。

    含元殿望北,沿着龙尾道,是丹凤门沉郁凝重的剪影。借着夜色的遮掩,他有恃无恐地俯瞰外朝。换成白天,还能窥见丹凤门之外整个京都的浮浮人烟、寥寥红尘。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他在长安之巅。

    他把目光转回内朝。相比对外朝的热切,他探索内朝的目光是漫不经心,兴致索然的。幼时入宫,内朝的大街巷、犄角旮旯,他都烂熟于心。自银汉门初入禁廷,掖庭南隅内侍省,他人生的大半时光都在此度过……在夹城、永巷间穿梭时,他日复一日地伛偻着身形,目光低垂,迎来送往,都须仰视,而天际遥不可及。

    依稀瞧见宫道上有粗服的杂作寺人弓腰塌背踽踽而行,他一惊,以为看见了昔日的郑元义。眨一眨眼,却又人迹全无,方知自己眼花。

    鼕鼕的鼓声自宫内乍发,如水波般徐徐荡开,宫城、皇城各处的报时鼓相继擂响,伴随大钟、铜锣,梦中沉酣的京都苏醒了,五更鼓的余韵拉扯着稀薄的月色渐渐沉落。

    天快亮了。郑元义拎着袍角,两袖生风赶至东内太后的居处。

    固崇不住掖庭,多在太后寝殿一侧的耳室居住。郑元义赶来时,固崇正被几个内官服侍洗漱。郑元义躬身施礼,内官们嘴上和固崇笑,明里暗里把他往外推。跟随清原公主刚回宫时,他们对他是很巴结的,谁知清原公主为和离一事和太后闹得两相厌憎,他为丹凤门武选连日奔波却功亏一篑,太后大为光火,连带固崇也被迁怒。到底太后看着清原公主的面子,没有降罪,但他在内侍省的地位一落千丈,人人都恨不得来踩一脚,比当初被朝臣群殴时还不堪。

    郑元义脚下稳如磐石,背抵着门扇,对固崇殷勤赔笑,“阿耶,孩儿来伺候你穿靴。”

    固崇坐在榻边,两手放在岔开的双腿上,眯眼看着郑元义,“你来。”他冲着郑元义抬了抬脚。

    郑元义喜出望外,忙不迭答应着走上来,跪地捧起固崇的脚。

    太后精神衰弱,听不得杂音,固崇的靴底又薄又软,他的脚也是,软绵绵的没有骨头。刚起来的人,衣衫皮肤上还残留着长夜沉淀的腐气。固崇年纪大了,腐气更重。也或许是有几年没有这样伺候过人了,郑元义不甚习惯,他屏息,掸了掸固崇袜底的尘埃,“这袜子脏了,换一双吧。”他抬眼问固崇。

    “阿耶。”郑元义惊慌地呼唤一声。他被固崇踢翻在地,那只没有着袜的,苍白冰冷的脚就踩在脖子上,像条凉滑的蛇缠上来,扼住了他的呼吸。

    内官窃笑不止,手一歪,连铜盆翻,洗漱过的水浇了郑元义满头满脸。

    固崇的脚踩在郑元义脸上,他狠狠一捻,□□着他的鼻子和嘴巴。

    郑元义被水淋得睁不开眼,在固崇抬脚的空隙,没命地叫唤:“阿耶!”

    “闭着嘴干什么?”固崇哼笑,“阿耶的脚臭,没有清原公主那样香喷喷的,是不是?”

    郑元义一腔豪气,毫不犹豫地大喊:“阿耶是儿的生身父母,儿给阿耶尝粪问疾,和血为丸,都甘之如饴!”

    固崇哈哈大笑,脚趾在郑元义嘴唇上一揉,“张嘴。”

    郑元义不敢问,乖乖张口,固崇瞧了瞧他的豁牙,:“牙掉的不够,还没长教训。”

    固崇一抬脚,郑元义立即翻身起来,抹着眼泪道:“我长教训了,也知错了!孩儿愚不可及,自不量力,好好一桩喜事搞砸了,给阿耶丢脸了。”

    固崇蹬上靴子,瞥一眼涕泗横流的郑元义,摇头道:“你当神策军是块好肥肉?想也不想就急着吞,也不怕烫嘴?要不是忌惮我,你莫牙,连命都没了。哼,我当初随口一提,就把你给试出来了。”他一副惋惜心痛状,“你也不算蠢,只是性子太急,清原公主还怂恿你?我看她也一样,年轻不懂事。”

    郑元义不住口地恭维:“是,儿年纪,眼皮子浅,哪能及得上阿耶万分之一?”固崇把他当脚下的泥,平日不稀罕和他计较,这次大为光火,是痛失神策军的缘故,郑元义心里有数,嗫嚅道:“神策军黄了……”

    固崇道:“谁黄了?”

    郑元义不解。固崇抬一抬手,左右随侍的内官退了下去。固崇落座,郑元义知道这是还算把他当心腹的意思,他暗叫侥幸,忙凑上去,“阿耶教我。”

    固崇瞟他一眼,却笑了,“我先问你,清原公主因何与武威郡王闹翻了?”

    离得太近,固崇眼睛隐现的皱纹都展露无疑,郑元义细长的眼角一扬,嘴巴一撇,“好像……武威郡王对殿下动手……”

    固崇半信半疑,“没别的?”

    “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固崇舒口气,直起腰,“就这个?”他不屑一顾,“清原公主那个脾气,也是自找的!”要真是这样,那的确是再没有和好的可能了。武威郡王那里没戏了,总得给她找个去处。固崇思忖着。

    郑元义不眨眼地看着他。

    固崇眼睛一转,对着郑元义心怀叵测地一笑,忽道:“神策军这事,也不算彻底没戏——当下么,就有桩差事给你。”

    “儿听阿耶吩咐。”

    “陇右兵与禁军斗殴以致死伤,御史台已有公断,罪责皆在陇右兵,政事堂请太后将戴申及属下全体降罪,这道旨意,交由你去陇右兵营传吧。”

    郑元义顿口无言。御史台判得不公,明显偏袒禁军,陇右兵又暴戾——再加上剑门关之仇,这道旨意传过去,他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怎么,不敢去?”固崇笑问。

    “敢。”郑元义暗自个寒噤,语气里不禁有些虚。

    “敢就去吧。”固崇轻飘飘地发他。

    郑元义辞别固崇,心神不定到了吉贞面前。下了和离诏书之后,太后大约是又受了固崇的蛊惑,起意要替吉贞在宫外修缮府邸,将作监与工部遣人来,将图纸呈给吉贞过目。自西北三镇平定后,河西恢复三司使,六月凉州四县的夏税纳毕,尽数收归内库,皇帝有旨,吉贞的府邸营造费用,皇帝与太后各出四成,吉贞的食邑出两成,算一算,银钱十分充裕。吉贞拿着图纸,正就府邸选址和工部商议,郑元义冒冒失失走了进来,“殿下……”

    吉贞放下图纸,看一眼落汤鸡似的郑元义,叫工部与将作监的人退下,“。”

    左右无人,郑元义一鼓作气,将和固崇的对话讲给吉贞。

    吉贞对神策军这事没抱太大希望,因此不像郑元义这样患得患失。闻言她只是一笑,揶揄郑元义:“这种美差都交给你了……固崇有意要把你纳入麾下,你没感恩戴德,趁势求他把你调回去?”

    郑元义差点吐血,这算什么“美差”?分明是要命的差事。他苦笑一声,:“殿下别取笑奴了。”顿了顿,他又道:“奴没算回固崇那里。”

    吉贞骇笑,“我一个遭太后厌弃的公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忠心耿耿了?”

    郑元义被她取笑地脸上一红,嗔道:“殿下看奴,难道是那种见异思迁、唯利是图的人吗?”

    吉贞点头,“我看你是这样的人。”

    郑元义一窒,索性直言:“固崇并非信赖奴,是因为奴是殿下的人,他差奴去,要得罪人,也是殿下得罪。他手下爪牙多得是,也不稀罕奴去投靠。殿下不同……”他顿了顿,瞟一眼吉贞,“奴在殿下这里,不可或缺。”

    这话是指吉贞势弱。他想吉贞这种不服输的性子,怕不把自己大耳刮出去。心惊胆战地等着,谁知吉贞不怒反笑,“固崇当你傻,你不傻呀。”她心旷神怡地摇着扇子,往窗前踱步,经过郑元义时,徐徐清风带着香气掀起了他的纱衫,郑元义的身子不禁跟着她个转。

    “陛下大了,总要亲政。郭佶和晁延寿这些豺狼,能放任太后把持朝政?”她嗤之以鼻,“你不看太后这些年都疯疯癫癫的,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固崇仰仗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郑元义心快跳出嗓子眼,只盼吉贞能多几句,“殿下……”

    “嘘。”吉贞用纨扇在他脸上随手一拍。

    郑元义只能闭上嘴,跟吉贞一起聆听院子里的动静。

    “陛下投中六支,戴将军投中七支。是戴郎君赢了。”新竹笑道。

    “只差一支!”皇帝毫不气馁,兴致勃勃地:“你比我大一岁,才比我多投中一支——再来!”

    箭支飞舞的嗖嗖声过后,新竹忍笑道:“这回陛下投中七支,戴郎君投中八支。“又投几轮,戴庭望不多不少,总比皇帝多中一支。

    皇帝不服,跺脚道:“再比再比。“

    自从知道吉贞要搬出宫,皇帝隔三差五都要跑过来,而且有戴庭望在,皇帝来得更勤快了,拉着他投壶射箭,斗鸡走狗,交情弥深。闹了半天,总算戴庭望手下留情,皇帝险胜一局,戴庭望赶紧告辞:“臣得去当差了……“

    “别走。”皇帝扯着他的胳膊,“我有话问你。“皇帝竟然有些扭捏,声音也低了,“你在凉州时,时常去晁家吧?晁延寿的孙女,长得真那么好看吗?”

    戴庭望有些犯难,“臣……没太注意。”见皇帝嘟嘴,他编了一句瞎话,“不过臣偶然听阿妹过,是挺好看的……”

    皇帝“哦”一声,还想追问,新竹拦住他,“陛下,人家晁家的娘子,不好这么背后议论的,等今秋郭家与晁家两位娘子一起进宫,你就知道啦。”

    皇帝顿觉扫兴,对戴庭望摆摆手,“你走吧。”不等戴庭望告辞,他又道:“是太后要治你叔父的罪,不是我,你可别怪我啊。下次还来跟我比箭!”

    “臣遵旨。”戴庭望一丝不苟地拜别皇帝。

    皇帝这句话,郑元义心里顿时沉重起来。他轻轻闭上窗缝,对着吉贞露出一个苦笑,“这话,中臣的心事了。”

    吉贞在缓缓合起的窗缝里最后瞥了一眼新竹柔顺的背影,侧首看一眼郑元义——她的眼神里,犹带一丝厌恶的意味,明知这厌恶不是针对自己,郑元义仍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奴心里其实有个主意,特来跟殿下商议的。”

    “你。”她坐下来。

    郑元义轻声细语,得喉咙发干,吉贞却不置可否,只盯着他一张脸思索,眼神显得有些高深莫测,郑元义咽口唾沫,轻唤一声,“殿下?”

    “照你的做吧,这会还不是和固崇翻脸的时候。”吉贞道,就着此刻的心事,她径直吩咐郑元义,“你在新近宫的内官中替我找一找,要一个年轻的,长相清秀,嗓音轻柔,脾气温顺。”她补了一句,“不要太聪明。”

    “这是……”郑元义迷惑。

    吉贞纨扇遮住嘴,发出清脆的笑声,“固崇和你,不都这样的吗?”要,徐采除了没脂粉气,其实也差不离,太后的喜好多年不变。不过徐采好歹是个文人,还是不要把他和宦官们相提并论了——吉贞忍住了,没有提他的名字。

    “奴不明白……”郑元义有点猜到,但又觉得这事太过诡异,不像吉贞能干出来的事。他佯做不解地。

    “你去找就是了。”吉贞嫌他话多,哼一声,面朝铜镜理了理肩头的披帛。

    “是。”郑元义应道,见吉贞的披帛顺着一边肩膀滑下,他顿时想起初见时的情景。此刻密闭的室内唯有二人窃窃私语,她巧笑嫣然,他昏了头,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到了吉贞背后,将披帛拾起来,手顺势在她肩头一停,吹气似的低语,“殿下觉得……我长得漂亮吗?”他对着铜镜摸了摸自己脸颊,调笑的语气问她。

    吉贞脸上笑容瞬间凝结。她将披帛一扯,反手将镜台上的金簪冲他掷去。郑元义没躲开,尖利的簪头在他眼角划出一道血痕。他面色微变,拾起金簪远远看着吉贞,一时不知道什么好。

    “瞎了你的狗眼。”吉贞面若寒霜,“你当我是太后吗?”

    “奴该死。”郑元义早已清醒过来,自己先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个嘴巴,低头将金簪放在桌上,他正色道:“奴去戴申那里传旨了。”

    作者有话要:  我知道你们想问——预计前夫下章露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