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风起安南(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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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巍峨的宫门在绚烂的光中显露出完整的轮廓。

    周里敦凝望着檐角悬挂的铁马陷入沉思,待到光刺入双目,才恍然回神。宫门自内开,周里敦一抬脚,才发觉自己僵立太久,双足已经冻麻木了。他使劲在地上跺了跺脚,闷头走进宫中。

    被桃符领进门,周里敦赫然发现姜绍竟然也在,他心急如焚,没有功夫去遐想,噗通一声跪地,“殿下,臣有事要奏。”

    吉贞一夜未睡,脸色略微泛白,她俯视着周里敦,平静开口,“你。”

    “侍御史姚师望昨夜被投入大牢,殿下知道吗?”周里敦生怕吉贞不知道姚师望是谁,“他是当初拼死护玺的……”

    “我知道姚师望。”吉贞道,“昨夜御史中丞何邈如厕时被杀,姚师望一人在场,嫌疑重大,因此被捕。”

    “殿下!”周里敦急切地断吉贞,“姚师望与何御史同朝为官,何御史又是台院主官,姚师望怎么会谋害上峰?”

    吉贞道:“听闻冬至前夕,何邈与姚师望在衙署内发生口角,何邈对姚师望大加申斥,姚师望心怀不满,杀他泄愤,也不奇怪。”吉贞看着周里敦,“当时你应该也在场,最近别乱跑,兴许刑部与三司要传你去问话。”

    周里敦摇头,“殿下,何御史申斥姚师望不假,可姚师望乃是朝廷命官,谋害人命这种要案,怎能不查实清楚就贸然拿他下狱?”

    “刑部拿人,三司会审,其中曲直,届时自有论断,你不必着急。”吉贞不疾不徐道,“何邈乃五品正官,无辜丧命,朝廷怎能不严查?莫区区一个姚师望,连滕王本人都被陛下严令留在府中不得外出,武威郡王与何邈素无瓜葛,因席上只他一名武将,以此也被软禁,你来求我,要放了姚师望,那滕王与武威郡王,是放或不放呢?放了滕王,他一朝返回岭南,此事还怎么彻查?”

    周里敦猛然抬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吉贞,又飞快地去看姜绍,姜绍通宵将滕王府与武威郡王封禁,连腰间横刀都没有卸,脸色十分严峻。周里敦呼吸越来越急,心思急转间,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信。他蓦地提高了声音,“殿下!杀何邈的人决计另有其人!”

    “你先去吧。”吉贞转而对姜绍道,“那两个人不会安分待在府里,加派人手盯防,别出岔子。”

    姜绍目光在周里敦身上稍微一停,对吉贞道:“是。”便持刀出宫而去。

    “你,”待室内寂静下来,吉贞问周里敦:“杀何邈的不是姚师望,又是谁?”

    周里敦的拳头紧紧攥在袖里,他感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将内衫湿,冰冷地贴在脊背上。周里敦一咬牙,道:“何邈尝向太后与陛下进言,弹劾固崇擅权。固崇曾于冬至前夜,遣郑元义召姚师望至内侍省,那夜之后,姚师望便心情郁结。臣以为,是固崇逼迫姚师望为他所用,被姚师望所拒,因此谋害何邈,嫁祸姚师望。殿下不信,可召郑元义问个清楚。”

    吉贞眉头微微一挑,“郑元义昨日便赶赴丹州,与戴申往绥德剿匪去了,近日不会回来了。”

    周里敦呼吸一窒,忙道:“臣亦可作证!固崇素与何邈有隙,他昨夜也在滕王宴上,三司应捉拿固崇,以免放纵疑犯!”

    吉贞的手轻轻搁在冰凉的隐囊上,她身体略微一斜,日光正照在金丝与翠羽交织而成的帔子上,仿佛照得整个室内都绚丽起来。她的脸色确实冷凝的,笑一声,吉贞道:“何邈也曾攻讦我妄议朝政,按照你的意思,大概我也有杀害何邈的嫌疑了?你是不是要即刻去三司作证,将我也捉拿啊?”

    周里敦浑身一震,“殿下,臣怎么敢?”

    吉贞道:“姚师望不过与你是朋友,并不是你父母兄弟,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替他奔走了。”

    “即便姚师望与臣素不相识,臣也要为他奔走!”周里敦下颌一紧,血丝通红的两眼盯着吉贞,“殿下不是这样的人,今日却百般维护固崇,难道此事殿下早就知情?甚而……”

    “甚而什么?”吉贞侧过脸,看着他。

    周里敦闭眼,高声道:“甚而殿下也参与其中!”余音未落,榻边的隐囊飞了过来,砸在周里敦脸上,他没有躲避,重重叩首,流泪道:“殿下,臣失言。姚师望于国有功……”

    “有功便赏,有过亦要惩。”吉贞道,“你来我这里撒泼耍赖,也不过是仰仗我平时多给你几分颜面,此事有三司与刑部审理,我一个公主,如何置喙?言官难道不会因此更要攻讦我?”她别过脸,是不想和周里敦再多,“你退下吧。”

    见吉贞坚决不肯松口,周里敦一颗心彻底沉底。“臣知罪,臣不该强殿下所难。”他对吉贞拜了拜,要起身,“臣自己去三司,指证固崇。”

    “不准去!”吉贞拍案而起,脸色冷冽极了,“周里敦!当初我向陛下举荐你,在大慈恩寺你感念我的恩德,此生都要效忠于我,你忘了吗?”

    “原来殿下是为了这个。”周里敦黯淡的眼眸无望地看着吉贞,“臣……殿下的大恩,臣定会回报,但臣不会忠于殿下,”他慢慢地:“臣只忠于大义。”

    吉贞讽笑,“这世上何来大义?”

    “大义在臣心里。”周里敦对吉贞深深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殿下闭会眼吧。”桃符走进来,对周里敦离去的方向翻了一眼,“忘恩负义,喂也喂不熟的狗。”她把隐囊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尘土,有些担心地看着吉贞。她还从来没有见吉贞在朝臣面前发过这么大脾气。

    周里敦是这样的人,吉贞也不意外。但失望是难免的,她心情复杂地沉默了许久,最后摇摇头,:”有人来,就有人去,难道这世上还能有谁对谁一成不变吗?”

    “武威郡王被关起来了,徐采今天大概敢出门了。”桃符要逗吉贞开心,她满脸的笑容,“也许他这会已经到紫宸殿了,殿下去不去凑热闹?”

    吉贞摇头,“叫庭望来。”

    戴庭望在右监门卫,也随金吾卫奔波了半天,回到宫里,听闻吉贞传召,忙将染脏的绢甲换下来,穿着一件窄袖圆领袍,青绢束发,精神饱满地走进来。刚施礼,桃符捧着一盘焦黄酥脆、异香扑鼻的古楼子放在他手边案,:“殿下传你来之前,就叫膳房去做这个了。快趁热吃吧。”

    戴庭望立即起身:“臣不饿。”谁知正着,肚子就响了。他脸一红,假意咳了几声。

    “你这个年纪,没有不饿的。”吉贞看戴庭望一脸窘迫,也笑了,“上次看你不吃蜜煎,大概是不喜欢甜的。这个是咸的,里头裹的羊肉,陪我尝一尝吧。”

    戴庭望真是饿了,尽量斯文地吃了几口。吉贞是陪她,也没动手,只看着他吃完,才问:“滕王和武威郡王府里有动静吗?”

    戴庭望道:“滕王闹着要进宫觐见,被姜将军的人拦回去了。范阳进奏院倒是没有什么动静。”

    “为一个五品官,将滕王与武威郡王一起软禁,虽然是以保护之名,其实有些勉强。”吉贞对戴庭望道:“为免其他节度使猜疑,陛下应当亲自赴滕王府与范阳进奏院,以示慰问。你一会去紫宸殿告诉陛下。”

    戴庭望的很委婉:“路上积雪未化,陛下……大概不愿意出宫。”

    “徐采在。你是我的意思,他会服陛下的。”

    “是。”戴庭望转身之际,回眸望了吉贞一眼,“陛下去范阳进奏院探视武威郡王……殿下也去吗?”

    “我去干什么?”吉贞摇头,“你去吧,你和陛下年纪相仿,有话。我多了,陛下大概不爱听。”待戴庭望答是,吉贞又对他细心叮咛:“回来就去睡觉吧,不必来回禀了。你这个年纪,要多吃多睡,才能长高啊。”

    戴庭望绽开一个旭日般清朗的笑容。

    何邈被杀一事,牵连甚广,朝臣各自明哲保身,不敢随意出头,言官也都安静下来,周里敦受姚师望远在义山的家人所托,竭力为他脱罪,却人微言轻,连台狱的大门都进不去。有黄门来禀报固崇,固崇道:“随他去吧,看公主的面子。”

    待到元日,皇帝再摆宫宴,大加庆贺。滕王与武威郡王也获准入宫参加宴席,皇帝因为刚得到喜报,一张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兴奋,宴至一半,皇帝举杯,高声道:“神策军奉诏讨贼,不到半月,大获全胜,反贼尽数伏诛!”

    夏季,太后力主设立神策军却中途放弃之后,这是皇帝初次当众再提“神策军”三字。

    陇右兵一战立威,禁军在京中威慑诸节度使,这神策军,是彻底与禁军无关了。众官面色各异,酒杯擎在手中,稍顿,众官齐声道:“陛下圣明!”

    “陛下,”在一片颂扬声中,滕王质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何邈一案,何时才能查清?臣欲回岭南,”他还要拉温泌做自己的同盟,将温泌一指,他振振有词:“武威郡王称元日后返回范阳,如今元日已至,陛下是否也不算放郡王回去了呢?”

    温泌却完全没有和滕王同仇敌忾的意思,他脸上却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大王赠送给在下的粟特美人甚美,京城人事风物,在下还没有看尽,乐不思蜀,不急着回范阳。”

    滕王张口,气得够呛,宴会散后,他抓着温泌的衣领,命他把粟特美人还给自己。皇帝亲自调拨的十数名禁卫,尽忠职守地跟在两人身后。温泌不顾滕王在身后大吼大叫,上马之后,执辔回首,对滕王笑道:“送都送了,大王怎么这般气?”

    回到留邸,杨寂迎上来使个眼色,二人前后来到书斋,杨寂一转身便道:“神策军并未返回丹州,大概是要直接去岭南。”

    “戴申不进京?”

    “他在京城里宿敌不少,怎么肯进京?”杨寂道,踯躅一下,他:“清原公主命人,去接他那个女人秦氏了。”

    “痴情种子。”温泌哈笑了一声,将乌鞭丢在案头,他:“在这院子里关了半个月,我真有点憋得慌。”

    “据闻皇帝元日后要去骊山行宫。”杨寂怂恿他,“咱们也去吧,我身上有点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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