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当天夜里, 歇洛克首次发觉他位于蒙塔格街的侦探社兼住所, 确实又又破又旧又乱。
这事实虽然有些叫人沮丧, 但他还是尽量试图令这间屋看上去温馨一些。
他把一叠叠堆放在客厅沙发上的报刊杂志统统搬到了墙角, 想了想又拿一副画挡住了,这才将从房东那里暂时借来的床铺铺在那上面,又把那束奇迹般依然生机勃勃的野玫瑰插在花瓶里,就摆在茶几上,总算不太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便是公主殿下今夜的香闺了。
虽然这位先生的初衷是将他房子里唯一的卧室和唯一的床让出来,然而乔治娜并没有接受他的提议, 显而易见她认为前来搅已是很过意不去了, 再霸占主人的床, 那就太过失礼了。
所以她只合衣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浅金色的卷曲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 抱着歇洛克贡献的一只羽绒枕和天鹅绒的毯子,声音轻柔地道:“晚安,福尔摩斯先生。”
“晚安, 殿下。”
握着门把的歇洛克吹灭了蜡烛,借着月光回到自己的卧室,关门后靠在门板上, 深吸一口气。
噢——
坦白,他个人并不介意她再失礼一点儿,真的。
原本乔治娜以为, 在陌生的环境中, 自己应该会睁着眼睛到天亮,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不过是稍微考虑了十来分钟关于眼下的安排,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来也是一夜无梦,安睡到了天明。
当第一缕光穿过客厅窗帘的缝隙,刚好照在她的睡颜之上时,她也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
卧室的方向没有任何动静,想来此处的主人依然沉浸在睡梦中。
乔治娜先是理完个人卫生,然后下楼去取送上门的报纸,并从那个报童手里不着痕迹地收到一张条子。
随后她使用了房东位于楼下的厨房,煮了红茶和两份英式早餐,回到昨夜的落脚点,也就是福尔摩斯的侦探社时,发现歇洛克已经起床了,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墨绿色天鹅绒印度睡袍,正站在窗边对着窗外的和早起的街景,投入而沉醉地拉琴。
乔治娜并没有扰这一刻的宁静。
她尽量放轻放柔了动作,把手里的早餐在茶几上放下,和今天的《泰晤士报》一起,自己则坐在沙发上,开了一份《宫廷公报》去读,这是一份白金汉宫对外发布的皇室活动安排记录,那上面写着英王陛下的生日酒会即将在温莎城堡举行,而大多数皇室成员,包括正在欧洲“游学”的那位王子殿下,都将出席现场。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除了政治性较强的《泰晤士报》和《宫廷公报》之外,歇洛克竟然也订阅了以名人绯闻为卖点、有哗众取宠嫌疑的《太阳报》。
而今日《太阳报》的头版,乔治娜完全可以闭着眼睛猜出来。
例如《震惊!比利时每年从本国偷走巨额英镑,财政部官员一无所知!》,《别再恐惧那个爱尔兰人了,一个德国男人即将再度掌控英国!》,《可怕!一个欧洲国的惊天布局,前威尔士公主的死因竟是……》等等,反正这一期的头版是关于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一世的专题报道,从一位德国公爵的幼子到大英女王储的王夫,再后来凭借英国的支持一跃成为比利时国王,而将来的某一天,他还很有可能是女王的舅舅。
这位善用婚姻一步步往上爬的谋略家,下一步的计划是让他一位来自科堡的侄子,像他曾经那样,与现在的英国女王储结婚。为了这一刻,利奥波德一世从促成孀居的姐姐、如今的肯特公爵夫人,与已故的爱德华王子的婚姻时,就已经开始了精心的布局。
而按照原本历史的轨迹,他也的确做到了,让欧洲各国皇室的血统中,烙下了属于德国科堡的印记。
可以,只一期的报纸,便把利奥波德一世曾经在国内经营的受欢迎的好形象,破坏得七七八八,包括但不限于其号称与一位十分像夏洛特公主——即已故前女王储——的女演员交往卖弄深情,实际上却是领着政府的年俸蓄养情妇、追捧巴黎妓.女等等丑事,都被一股脑儿地爆料出来。
比起这一期的轰动性头版,报纸的其它内容略有些乏善可陈,基本上依然是一些城里捕风捉影的流言,或者是极其直白的讽刺画,低俗趣味依然占据了这份报纸的主体,但好处是这样的途径不仅最快速度地为其博取了大量读者,更使得它具有非同一般的煽动性。
“这份报纸很有意思。”手里握着一只石楠根烟斗,歇洛克不知何时已停下了演奏,正支着手臂靠在沙发后,俯身去读乔治娜手里的报纸,“《全人类的存亡关键,第二个太惊人了!》,唔,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人能把出血病、伤口感染……以及未来的英国女王,加在一起写成一篇报道,刨除夸张的部分,可读性其实还不错。”
乔治娜感觉颈后有点儿痒,淡淡的烟草气味萦绕在耳畔。
她合上报纸,回头道:“福尔摩斯先生,或许你愿意尝尝今天的早餐,而不是一大早就摆弄烟草。”
歇洛克把烟斗搁在睡袍口袋里,扬眉一笑:“有我的份?噢,您真是太慷慨了,殿下,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这位先生灿烂的笑容十分具有欺骗性,尽管由于起的缘故,他并没有如往常那样一丝不苟地抹上发油,整整齐齐地理好妥帖的正式着装,可即使他随意地披着睡袍又趿拉着他的波斯拖鞋,骨子里头那种禁欲而优雅的绅士范儿依然无所遁形,配合他语气中挥之不去的一丝诙谐,可以是浑然天成。
乔治娜不动声色地瞧了歇洛克一眼,似乎对于他的俏皮话无动于衷,只下意识地将鬓边的几缕碎发别至耳后,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歇洛克绕过沙发坐到了对面。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不容忽视的专注视线牢牢锁定着乔治娜的脸庞,令她有些不大自在。
她快速地问:“福尔摩斯先生,你要咖啡还是茶?”
话音刚落,歇洛克已经先一步倒了茶,“一杯红茶,无奶无糖,给您。”
乔治娜连忙接茶道谢,歇洛克则温和地朝她微笑,才接着为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
诚实地,仍处于事业草创初期的咨询侦探生活虽过得有些拮据——不得不,如今日新月异的科学仪器价格普遍不菲——但生活的品质却没有因此降低太多。
就拿他这间租来的房子吧,赫普尔怀特制造的红木家具,亚当兄弟制造的瓷茶具、银餐具和东方风格的艺术品,茶叶是皇室御用的一款早餐茶,气味和口感都相当熟悉,就连他使用的烟丝,也是市面上罕有流通的上等货色。
红茶是最好的镇定剂。
平静温馨的早餐时间过后,歇洛克真诚地称赞了乔治娜事实上无功无过的早餐手艺,就准备换衣服出门调查早先的案子了。
临走之前,他特意叮嘱乔治娜,若无特殊情况,最好不要离开这栋房子,若有的话,也同样最好不要离开这栋房子。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有幸把房子租给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房东,想来也不是什么淳朴的伦敦市民。
而在歇洛克离开五分钟后,准时登门的访客,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门外是一位穿着长袖衬衣、黑色马甲和一件合身外套的绅士,在夏末的伦敦也依然保持着风度翩翩,黑色的礼帽下,是一张与歇洛克有几分相似之处的面庞。
“日安,殿下。”
——“大英政府”果然无所不在。
显而易见,乔治娜对此没有任何意外。
公式化的问好之后,她镇静地将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请进了门,按照惯例询问道:“福尔摩斯先生,你要咖啡还是茶?”
“一杯红茶,三勺奶四颗糖,不加柠檬片。我对此表示由衷的感谢。”安坐在沙发上迈克洛夫特,朝正在倒茶的乔治娜从容微笑,一语双关地道:“真是个美好的清,不是么?”
乔治娜顺着迈克罗夫特的话题聊起了天气:“没错,城里有一段日子没有见到这样的太阳了吧。”
迈克罗夫特端着茶杯,:“确实如此,毕竟也算到了夏季的尾巴,马上就要入秋了。”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
日光驱散了笼罩在城市上空阴沉,让天色呈现出一种水洗过的湛蓝色,看上去晴朗而明媚,令人心旷神怡。
但无论是乔治娜,还是迈克洛夫特,在本质上都不是那种喜欢浪费时间寒暄天气的人。
迈克罗夫特细嗅着热气升腾带来的茶香,端起红茶啜饮了一口,然后:“让我们开门见山点吧,殿下。对于您昨晚的遭遇,我个人深表遗憾——但这并不代表,我同意您为了趋利避害而选择的捷径。”
乔治娜不动声色地道:“‘趋利避害’?你指的是什么。”
迈克罗夫特放下茶杯,直截了当地:“殿下,您把不相干人士扯进这摊泥沼里,除了有可能激怒我之外,对您毫无益处。”
乔治娜抿唇,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迈克罗夫特的话,而是垂下了眸子,用茶匙在杯子里前后搅动了一下。
金属与瓷器相触,发出细微的声响。
素白的瓷色揉进了清柔和的光线,映在那几根白得几近透明的指节上,确实赏心悦目。
再往上看去,一张足以令人心甘情愿掉进陷阱的脸,蓝色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充满了真诚,笔直的鼻梁下是一双无邪的红唇,肤色格外净白,即使没有其高贵的血统加成,也可以轻易摧毁任何一个男人的防线。
而她本人相当清楚并且善于利用自身的外表,如果有必要的话,女性的身份虽是障碍,但有时亦是优势。
英王陛下认为她不过是个过于坚强执拗的姑娘,坎伯兰公爵把她看做一个翻不起什么风浪的弱女子,至于他亲爱的弟弟……噢,不提也罢。
*感情这东西,往往会阻碍思维的正常推理,干扰理智。
福尔摩斯们也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