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死在哪里
崔泽没有追上林轻盈,怒气冲冲甩手而去。魏青崖的小厮行霜也来请少爷回去,说是有急信到了。
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里只留下林钰和陈管事二人。
陈管事扶正被林轻盈撤开的凳子,小心坐了下来。
林钰正在切开一颗蜜桃,这是夏日里最好的蔬果,汁水多,口感甜,是陈管事专程托人从淮南买回来的。
“这是最后一批桃子了吧,”林钰啃了一口缓缓咽下,略有不舍道,“后面没什么好吃的,只好等中秋的石榴。”说着给陈管事倒了一杯茶。
陈管事笑咪咪的,轻轻捋须,“夫人来信,说叶城里最好的石榴树已经被她买下。今年树上结的每一颗果子,都给东家送来京城。”
“哪里要得了那么多,”林钰惊叹,“再说太多了也吃不完啊。”
“东家放心,”陈管事胸有成竹,“魏少爷在北山那里买了个冰库,到时候把吃不完的放在那里,保证到今年年节,也不会坏掉。”
今年年节啊。
眼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能不能活到年节尚不可知。
林钰轻轻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到时候悉数跟庄子里的各位分了,也算中秋佳节尝到了故土的果品。”
陈管事一笑,接着欣慰地点头,又道:“听说吐蕃那边,有一种果实。大如脸盆,红瓤黑子,比桃子甜多了。如果有机会,买来给东家尝尝。”
“好呀,”林钰笑起来,“母亲单独给陈管事写了信,是问苏师傅的事吧。”
虽然苏方回如今已经是六品官员,林钰提起他的时候,还是更喜欢唤作苏师傅。
“是呀,”陈管事叹息道,“夫人在信中问询苏师傅是否已经离开林氏,对这件事似乎分外挂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林钰眉头微蹙,“母亲可能忘记了,林氏有现在,一半是苏师傅的功劳。”
“那是东家筹谋得当,”陈管事恳切道,“当初能挑出苏师傅改良工艺,都是东家的眼光。”
其实她也没有什么眼光。
只是比这些人多往后活了三年。
如今手里的底牌渐渐变少,又知道魏氏背后的靠山原来是郡主府,不由得心内几分不安。
“姐!你快看!”
宁静的院子忽然响起林轻盈的声音,她手里托着一团黑色的东西,从后院跑出来。
“二小姐慢一点,”陈管事连忙站起来,又惊道,“是一只燕子。”
短喙尖翅,黑色的身子瑟瑟发抖,果然是一只家燕。
林轻盈已经跑过来,坐在林钰身边,捧给她看。
“快看,是苏师傅那院子里的,不知怎么受了伤,飞不动了。”她小心地把燕子的翅膀掀起来,看到羽毛遮盖之下,一缕殷红。
“嗯,”林钰点了点头,“许是被猛禽伤到了,”又抬头看看天空,“京城百姓没有豢养猛禽的习惯,怎么便突然有了呢。”
“许是过路的,”陈管事打量着燕子道,“家燕难以豢养,二小姐可试试给它捉些虫子,看看它能不能活。”
林轻盈把那燕子放在膝头,轻轻抚摸道:“真可怜……”
话没说完,便见这小燕子扑棱两下,挣脱了她,振翅飞入天空。
“哇!”林轻盈惊叫一声,“真厉害!”
林钰也抬头看着燕子,鼻头莫名有些发酸。
真厉害。
……
……
京城傍晚的火烧云刚刚落幕,天空转暗,暮色将至未至。
“还没有走吗?”
庆安郡主四十多岁,相比李氏皇族各个模样出挑,她倒是长得普通些。除了身上的华衣贵服彰显气度,肤色略黑,身子也有些发福。
这一日她没有用晚饭,坐在庭院中一边纳凉,一边问身旁的管事道。
庆安郡主府坐落在德居坊,是京城的王公府邸里距离皇城最远的一座。
虽然如此,因为是郡主中唯一开府的,也便门楣光耀,惹人艳羡。
如今庆安郡主的夫婿韩佩之已经在朝廷做到吏部侍郎,只等着尚书大人致仕,便可以更进一步。
然而庆安郡主今日里心情似乎分外不好。
“回禀郡主,那女人还没有走。”管事低头回答道。虽然低着头,却忍不住偷偷打量郡主的神情。
“罢了!”庆安郡主忽的站起来,“便让她进来吧!陛下都说不株连,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管事连忙应了声是,疾步走了出去。
没多久,一个年近四十,面露愁容的女人随着管事走了进来。乍一看到庆安郡主,她便上前几步,扯住庆安郡主的衣袖跪倒在地。
“求郡主救救我家老爷。”这女人哭道。
“你这说的什么话!”庆安郡主并不扶她,似乎有些嫌弃般避让了一步,不悦道,“咱们费了多少力气,才让陛下同意不株连、不斩首,只算作治下不严,发配岭南。妹妹你还想怎么样?”
这跪地哀求的女人,正是司马夫人。
司马夫人听完庆安郡主的话,呜咽道:“老爷出事之前,曾经说过此次若事败,必死无疑。如今便是事败,所以,所以我是担心……”
“担心什么?”庆安郡主疾言厉色,“我可不知道司马伦是怎么事败了,做的又是什么事。平日里郡主府虽然跟他有些走动,却并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司马夫人面如土色,狠了狠心道:“我家老爷定不是独自筹谋此事,他命不好,人又不懂得变通,做错了事情。只盼望背后的人,不要责罚。”
“什么背后的人,”庆安郡主皱着眉摇头,“妹妹眼下虽然没有了家资,也再不可能出入宫廷,但好歹还是贵妃的姑表姐妹。就凭这一点,谁敢责罚你呢。”
司马夫人松开庆安郡主的衣袖,颤颤颠颠站了起来。
“郡主既然知道,便清楚眼下贵妃娘娘是帮不了司马家了。”
“哎,”庆安郡主感同身受般叹了口气,“娘娘眼下帮不了,郡主府却不会坐视不管的。”说着敲了一眼不远处,“宋管事,去拿一百两银票来。”
宋管事似乎早有准备,探手入袖中,取出银票来。
上前几步递给司马夫人。
司马夫人神情尴尬。
自打姑表姐妹入宫被皇帝恩宠,自己又嫁给司马伦,她还从未被人施舍过金银。
那银票是京城里如今刚开的票号的,司马夫人一眼便看出票据不假。
货真价实,一百两。
她面色发红,手里捏着那张银票,似乎再用力些,那银票便会化为碎片。
然而她只是咬了咬牙,一点一点,把那银票叠好放入怀中。
再屈膝一礼道:“那便多谢郡主大人。”
庆安郡主神情含笑,带着一种施舍过乞丐后的优越感,轻轻扶起她。
“老爷快要回来了,我便不留你了。”她声音温暖道。
司马夫人微微点头,转身一步一步走开。
她的身影离开郡主府,离开这一片繁华的街坊,没入黑暗中去。
……
……
“第一次见面,请苏大人多多关照。”来人三十多岁,相貌寻常,只是目光比普通人略锐利些。
递上印信后,左右打量了一下苏方回的这间屋子,神情里有几分严肃。
“深夜来访,想必慕先生有要事在身。”苏方回站起来掩上屋门,这才坐定道。
被唤作慕先生的人神情谨慎,“因为主人给了指令,特地前来传达。”
“唔,”苏方回淡淡回应,“请慕先生尽管开口。”
慕先生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声音低沉道:“再过三日,司马伦便要被押送离京了。”
“嗯,”苏方回点了点头,“是去往岭南,需要小人带什么话吗?”
慕先生摇了摇头,“带话就不必了,主人说,‘岭南潮湿,多有蛇蚁,若背井离乡死在那里,太过痛苦。”
苏方回微低着头,等着慕先生说完。
“所以,”慕先生神色几分木然,“还是死在故土,比较安心。”
室内的气氛微微有些凝滞。
苏方回沉默片刻,抬头答道:“苏某这便安排人去做。”
“不要安排人,”慕先生摆了摆手,“外人多是不可靠的,苏大人还是亲自去比较好。”
亲自去,那便是让他亲自置人于死地,手染鲜血。
苏方回不是没有杀过人。
那些妄图挖开黄河的禁军,便是被他亲手了结的。
可是那时他是为百姓杀人,为林氏杀人。如今,他为一个看不见的幕后黑手杀人。
虽然杀的,是罪大恶极之人。
但是他的手,成了别人的手。
沉默片刻,苏方回沉声答道:“主人希望他死在哪里?”
慕先生一笑,神情终于缓和少许,“聂保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并不问为什么让你亲自去杀。”
苏方回两手一摊,恳切道:“眼下苏某所穿所用,头上的官帽身上的官服,均是主人筹谋而得。苏某已经决定服从主人,绝无二心。”
“这便是最好了。”慕先生站起来,“你出入不便,自己安排他死在哪里吧。不过你也不要暴露了,主人让我告诉你一声,眼下盯着你的,大有人在。”
苏方回低头应了声是。
慕先生这才转身离开。
林宅不大,他三两步便走出去,黑色的身影没入夜色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