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凤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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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婵娟下山的那年, 辽东忒不太平。

    虽这个地方由于与外夷接壤、一年十二个月里倒有好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冻着的、民风彪悍等种种原因, 还真没多少太平的时候,但是那年格外的乱。

    先是塞外的胡人遭了白毛灾, 于是一股脑儿地涌进来, 辽东城内每天发生的胡汉之争少也有一二十件;辽东城外的人更苦,要是在离城近一点的地方还好,至少能有守城士兵巡逻, 帮忙看顾着些;可要是离城远一点的地方,那还不是天高皇帝远,谁的拳头大就要听谁的?

    再加上今年老天爷看来要铁了心跟汉人们作对似的,不管什么东西的收成都不太好, 眼看着已经有很多地方都爆发饥荒了, 流民便开始像蝗虫一样迁徙,每到一个地方, 就恨不得吃空这里所有的东西。

    不少城镇都被这个架势给吓住了,早早地就关上了城门,不与外界沟通,也不接收任何难民,更不会开仓放粮。这样一来,本来有五分的祸事, 硬生生被拔到了十分, 眼看胡汉之间的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个当口, 杜婵娟来了。

    妙音门门主一来, 别的不, 至少她所到之处的女子们全都喜极而泣,心知自己绝对有救了:

    那可是妙音门,是从开宗立派起,就要为天下女子做主的妙音门!

    别的门派口口声声讲什么江湖义气,什么家国社稷,可升斗民哪里懂这些呢?倒还真不如从处入手、还世世代代都讲信用,存续至今的妙音门来的让人信服爱戴。

    杜婵娟果然也不负众望,每到一处,便改换面容暗地查访;在探知真实情况之后,再让当地的妙音门分舵增设人手,把需要帮助的、愿意跟她走的女子们全都接了出去。

    这本来应该是个皆大欢喜的事儿,却终究还是让某些人不高兴了。不过想来的确也是这个道理,世界上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

    这些身份过于低微、甚至被家里人当成牛马一样的货物来买卖的女子,多半已经对所谓的“家”失去希望了;一听要上忘忧山,便要与山下断绝一切来往,点头不迭尚恐不够,哪里还管别的事情?

    正因为她们的身份过于低微,又因着她们是女子,所以在辽东这边,做的都是粗使活计:

    天没亮鸡不叫就要起来干活,晚上都伸手不见五指了才能短暂地睡上一会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是最终能够拿到手里的东西,却不过是几个大钱;就这点钱,还要被所谓的夫家抢走,还要用来去给这些不得志的男人们买酒浇愁,换谁能受得来?

    可换那些男人来看,谁舍得这么不花一文钱还能赚钱的免费劳力离开呢?换作那些为富不仁的商家来看,谁舍得让这么多可以被压榨剥削到最大限度的劳力离开?

    于是在杜婵娟即将离开辽东的那一天,无数人都聚集在了一起,吵闹着要让杜婵娟把带走的人还回来,用他们的话来——

    “都嫁过来了,为什么还要天天想着往外跑?我们是亏待她了还是怎么着,你看看周围的人,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

    “就是就是,让她干点活你就装出一副累得受不了的样子来,给谁看呢?自古以来以夫为天就是硬道理,你凭什么带走——”

    这人没能把话完。

    因为杜婵娟出手了。

    当年杜婵娟刚下山,还没来得及在江湖里闯出什么除了“妙音门门主”这个头衔之外的名声。人人只知道她定然身手了得,否则也不会在一众妙音门弟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了现在的妙音门门主。

    上任妙音门门主终身未婚,去世的时候也没有留下后代——各种意义上的都没有,甚至连个亲传弟子或者收养的女儿也没有。因此杜婵娟的少门主和门主的位置,可是自己生生杀穿了压在她上面的所有人,以武取胜杀出来的。

    但是她的身手究竟怎样?没人知道。

    只不过从今日过后,百晓生手中的江湖群英榜上,便又要多一个名字了。

    暴民们的情绪愈发激动,想要凭着己方的人数优势来胁迫杜婵娟低头,毕竟江湖什么的,对大多数人来都太远了。只有部分人看着杜婵娟那宛如春风拂面般的神色,竟了个冷战,心下陡然便生了种不好的预感,在为首的那一脸横肉的彪悍大汉叫嚣得最厉害的时候,悄然抽身,往人群外退去。

    这可能是他们一辈子里能够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了。

    因为下一刻,旁边的一架搭着还未来得及染上颜色的布架终于被挨挨挤挤的人群们挤塌了!

    沉重的木料带着无数布匹,朝下面飞速砸去;一堆大男人们见势不好便纷纷作鸟兽散,没一个人注意到在这架子的下面,分明还站了个浑身脏兮兮的姑娘;就算注意到了,也都只顾着自己逃命,半点伸出手去救她的意思也没有。

    这个姑娘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阴影,目露惊恐之色,却不管怎么跑,都来不及跑出来。

    就在她觉得自己已经要落入死亡的怀抱的时候,杜婵娟伸出手去,宛如羚羊挂角般精妙,准确地拈住了一道翩然而落的、白绸的末端。

    下一秒,雪色的长绢被她直直掷出去,原本柔软的布料硬生生被她灌注进去的内力绷成了一条直线;却又在接触到那个女孩的瞬间,像是什么有生命的活物一样软和了下来,缠住她的腰,将她毫发无伤地带进了自己怀里。

    与此同时,这道白绸的另一端准确无比地套上了暴民之首的脖颈,轻轻一带,九尺大汉的脖子,便发出了切萝卜也似的、“咔嚓”的一声轻响,就将他的颈骨硬生生折断了,甚至还能拖着他的尸体,将周围的一群人全都砸了个人仰马翻;可被抱在杜婵娟怀里的姑娘,却还能怔怔地抬起头来,看着杜婵娟那精致得不带半点烟火气儿的面容,半点也没有被远处的死伤无数给波及到。

    尘埃落定间,杜婵娟那月白色的裙角分毫未染,轻轻飞身跃上高台。

    她手里提着的白绸末端还沾有点点血迹呢,可笑起来的模样依然那么好看,断人颈骨如春风裁柳,杀人溅血自谈笑风生:

    “你们不配。”

    在场的什么人没见过杀人的场面?能够聚集在一起在妙音门门主的面前闹事的,要么就是真的傻子,傻大胆;要么就是一干亡命之徒,豁出命去也要来讨一点好处;再有些人本来自己就活活死过下人,区区一个死人而已,根本吓不到他们的。

    ——可硬生生用最普通、最柔软的绸缎就能勒断别人脖子,还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能笑得那么好看的,就有点吓人了。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杜婵娟把怀中的姑娘放在了地上。

    一身月白衫子、长发高高挽成灵蛇髻的杜婵娟弯下腰去,对着浑身脏兮兮、眼里甚至还噙着泪水的姑娘伸出手去,笑道:

    “你愿来我妙音门么?我是妙音门门主杜婵娟。”

    “如果你愿意,就跟我握握手,从此你便是我妙音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春护法,保你衣食无忧,再也不必遭遇此等苦痛。”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谁不知道妙音门的手里握着藏宝图?光看她们这么多年来都能接济天下女子,上忘忧山的人无穷无尽,便能窥探一二;再加上整整一座山上的人呢,她们自己的日常用度开销肯定也不会少,可这妙音门的门主都传了几代下来了,愣是半点破败的迹象都没有!

    如果这姑娘真的握住了杜婵娟的手……是一步登天也不足为过,这可能是天底下最划算、最简单、最让人眼馋的生意了!

    她能够接受最良好的教育,能够像杜婵娟一样,吃穿用度皆为上上之品;甚至等她成为了妙音门的春护法之后,整个妙音门里,她便仅在杜婵娟一人之下,所有的弟子和护法都要听从她的号令。

    她甚至可以接触到天底下最精妙无双的武学,在这个愈发混乱的世道里,还是要看本事话的,谁厉害就听谁的;等她学成之后,多少人都要对着这个曾经只是个脏兮兮的姑娘的她唯命是从?

    至少在场的这些原本可以弃她于不顾的暴民们,瑞后在她的面前,也只不过是一堆会话的蝼蚁而已,她想让这些人生,他们便能苟且偷生;她想让这些人死,他们便个个都要死无全尸!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要这个姑娘在此刻伸出手去,便能完全获得。

    这怎不叫人眼馋心动?

    可不知怎地,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伸出手去,只是看着杜婵娟,声道:

    “……可是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便是贫民流儿,是最不入流的底层,便不足以服众。

    “区区一个名字而已,算不得什么。”杜婵娟的声音不高不低,在内力加持之下更是清扬,直直传入了每个人的心底:

    “借得山东烟水寨,买来凤城春色。我不管你之前是什么身份,总之从此以后,你就叫‘凤城春’,是我妙音门的春护法。”

    ——这便是杜婵娟和凤城春的初遇了。

    这段初遇带给凤城春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多少年后,即便杜婵娟已经不在了,给凤城春留下的东西也只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杜云歌,在凤城春为整个妙音门辛劳不止的时候,她只要一想起这段记忆,唇角便会泛出一丝微微的笑意来。

    眼下凤城春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她正带着杜婵娟在看花灯呢。

    辽东这边天气寒冷,挂的花灯便更与众不同了,别人都是用纸和绸布做的花灯,再燃点颜色,加以巧手剪纸,做成各种活灵活现的模样,他们便直接把水倒进模子里。

    天寒地冻的,等一冰冻成型,脱模出来,便是好一盏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的冰灯;再往里面点上一根蜡烛,那可就真的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了。

    虽然今年世道不太好,但是该过的节日还是要继续过的。凤城春又是辽东本地人,对这里最熟悉,干脆就做了杜婵娟的向导,带着她到处逛一逛。

    杜婵娟缓步从一长列的花灯面前走过去,认认真真地端详着每一盏花灯,却对另一旁的那些更加明亮也更加精致的冰灯不屑一顾,哪怕这边的花灯做工完全比不上江南那边的,也只是认认真真地端详着它们,笑道:“花灯真好看啊。”

    “我以前没来看过。”凤城春抿着唇笑了,半点辽东这边的姑娘们的泼辣劲儿也没有。她示意杜婵娟看向身旁黑暗的巷,果然有不少衣着破烂的孩子在那儿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我以前都是在那里看的。”

    杜婵娟察觉到了凤城春的未完之语,失笑道:“是不是如果我再晚来一段时间,你们还要盯上我这只肥羊?”

    凤城春轻轻笑了一声:“婵娟要是来晚了,我可就死了。”

    她的官话已经得很好了,只有在很细微的地方才会带上丁点儿的辽东口音。杜婵娟也知道这姑娘为了担当得起这个名号,究竟有多努力,心思一动,便招了招手,叫摊主过来,问道:

    “你们这里最贵的花灯是哪一盏?拿给我看看。”

    摊主一看这两人的衣着,就知道这绝对是有钱人,立刻便点出了十二分的精神,爬上爬下地从高处拿下了一盏凤凰花灯,献宝也似的殷勤地捧过来,道:

    “这盏凤凰花灯只要两钱银子,姑娘。看看这尾羽,可是正儿八经地用五彩的颜色染上去的呢;还有这翎羽,是最巧手的娘子一点点贴上去之后,再用针勾出毛边儿来的。做得多精致哇,要两钱银子真真不亏!”

    还没等杜婵娟什么呢,凤城春就拉了拉杜婵娟的袖口,声道:“……太贵了,算了吧。”

    “怎么能算贵呢。”杜婵娟笑了笑,二话不就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掏了两钱银子出来,然后把这盏凤凰花灯递给了凤城春,笑道:

    “我妙音门别的不,这点玩意儿还是供得起你的。正好你的名字里也带这个‘凤’字,这么算来,你和这盏花灯再合适不过了。”

    “你要是觉得无功不受禄,心里过意不去,那等以后你跟我回忘忧山上去了,多给我干点儿活不就成了?”

    凤城春稀里糊涂地觉得好像不是这么个道理,毕竟杜婵娟对她有救命之恩在先,她本来就应该为她做事,她这么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盏花灯而已吧?

    可是杜婵娟委实又笑得好看。

    她穿着月白色的长裙,长发高挽,一眼望去,竟带着点比周围的冰灯都要凉薄的气息。当这样冷冷清清的人对你笑起来,握着你的手温言软语的时候,你便恍然间有种错觉:

    你可以为了这个人、为了她的笑容去死。

    鬼使神差间,凤城春点了点头,,好。

    ——言笑之间,一语成谶。

    那时谁都没想过以后。

    谁都没想过,能够手持长剑夜战水上、从水贼的手里夺回价值千金的云锦贡品,能够从一干妙音门弟子当中凭一身好武艺脱颖而出,能够年少之时游历四方,为自己找到了各有千秋、甚至可以是妙音门有史以来最为出色的四位护法的杜婵娟,会死。

    人们不愿意相信杜抱琴的死,是因为她太完美了,就像个仙女一样,仙女是不可能死的;而杜婵娟就太冷了、太淡漠了,哪怕她正在做着的是施人以恩惠这样的事情,也总让人有种“明明如月不可掇”的感觉。

    明月怎么会碎呢?分明只有阴晴圆缺,只有升升落落。岂不闻古人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是杜婵娟终于还是死了。

    她难产的时候,场面可委实不太好看。凤城春原本是和秋月满还有云暗雪一同在外面等着的,只有杏林世家出身的夏夜霜可以进去帮忙而不添乱;可后来眼见着抬出来的血水越来越多,她的心就越提越高,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好容易等产房里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秋月满和云暗雪两人当场便松了口气,觉得有夏夜霜在,孩子都出来了,那杜婵娟肯定不会有事;可只有凤城春还是没敢松出这口气来,果不其然,夏夜霜推门而出,一身斑斑的血迹,见着凤城春的一刹那,眼圈便红了,嘶声道:

    “春姐……门主不行了。”

    “她出血过多,内功又走岔,也就是今天的事儿了。你赶紧进去看看吧,她只想见你呢。”

    凤城春刹那间只觉天旋地转,只觉肝肠寸断,只觉……

    原来活着,是这么没意思的一件事情。

    她走进产房里之后,迎面扑来的,便是浓郁得让人头晕眼花的血腥气。面色苍白如纸的杜婵娟躺在床上,一看到凤城春之后,双眼便亮了一瞬——很短的一瞬,随即连这点最后的精神气都没了,招招手,让凤城春靠近自己的床前,笑道:

    “阿春,你可算来了。”

    凤城春听闻此言后,只觉心头狠狠一痛,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只能勉强安慰道:“门主……门主春秋鼎盛,何苦要这么。我让夏妹开药去,不管什么天珍地宝,只要能用,就全都用上。”

    “我听西域大光明顶有圣火令,是用千年寒铁混了玉髓和各种天材地宝造就而成的,水火不侵,用玉刀切下来,拿太岁化开,哪怕是断了心脉的人的命也能吊住!秋妹轻功好,我再安排沿途所有妙音门的分舵照看着,不出数日便能个来回;在这数日里,我等日日传送内功给你,肯定能从阎王爷的手里抢人!”

    杜婵娟微微一笑,赞道:“你竟然看了这么多书,真厉害啊,阿春。”

    她伸出手来,拉住了凤城春的手袖。

    将死之人的力度很,凤城春只要轻轻一个动作,就能挣开杜婵娟的手,可是她就像是被人点了大穴一样,僵在了原地,半分也不敢动,最后还是心翼翼地附身下来,半跪在杜婵娟的床前。

    杜婵娟又歇了一会儿,才能把剩下的话完:

    “可那样活着的,就不是我了,阿春。”

    “那样活着的,只不过是一具会喘气会睁眼、会点头摇头的皮囊。那不是我,我不要那样。”

    她的眼神已经开始逐渐涣散了,那双曾经仿佛含有天上明月光辉般的眼睛,正在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可是她话的劲头却越来越足,明显就是一副回光返照的模样:

    “……我这一辈子,过得好苦啊,阿春。”

    “当年老门主可没留下任何血脉,我是从最底层的弟子一路做起,最后硬生生拼到这个位置上的。”

    “那年比试的时候,最后台上一共剩了二十个人。除去我之外,个个都是四位护法门下的得意弟子,任谁都没想到我能走到最后。”

    “那哨声一响,足足十九把泛着寒光的刀剑,就向我直直攻了过来!人人都觉得我是最弱的那个,便不约而同地心想,先把这个最弱的家伙下去,接下来的对手便能少一个是一个。”

    “就算人人都念着手下留情、点到为止的教导,可是十九次点到为止,按理来,我根本就不可能赢。”

    “要不是我练了这个内功,我早就死了。”

    杜婵娟指了指自己的枕头下面,凤城春伸手一捞,果然摸到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用簪花楷写了三个字:

    《断情诀》。

    “据这是当年的杜抱琴门主从皇宫里誊抄出来的好东西。我练了练试试,还真的有用,只要不动情动念,永远游戏人间,一切都好。”

    杜婵娟躺在床上,半阖着眼,句话都十分吃力:

    “你把这个拿去烧了,绝不能再让它传下去,除你我之外,再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它的存在。”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伤人又伤己,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凤城春蓦然心头大恸。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人都杜婵娟哪怕再怎么好看,再怎么温柔可亲,也永远都带着点宛如高高在上的天边明月也似的感觉了;也终于明白杜婵娟为什么明明不喜欢何墨,却还是愿意跟他凑活在一块儿了:

    正是因为她不喜欢何墨,所以才能保有一线生机。

    凤城春只觉喉咙里似乎梗着块什么东西似的,让她所有想的话全都卡在了唇边,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最后只能收拾心神,勉强问道:

    “要是以后门主问起……?”

    “阿春真傻。”杜婵娟笑了起来,往凤城春的头上戳了戳。那力道轻得很,却硬是让凤城春感觉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刹那间滚烫得仿佛有火在灼烧,又好像有一块再过千万年也化不开的寒冰,从这里直直一路落到了她的心口上:

    “你就你不知道嘛。”

    凤城春还能怎么呢?

    她当场就把这本册子拿去床边,从熬药的火炉里取了炭,当着杜婵娟的面儿把《断情诀》给烧了个一干二净。寒风掠过窗边,纸灰纷飞,竟像是提前为命不久矣的杜婵娟烧的上路钱也似的。

    凤城春回来之后,坐在形销骨立、瘦的腕子只剩了一把骨头的杜婵娟的病床前,默默地拉起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就好像这样就能把她这么鲜活的一个大活人的温度尽数传到这个将死之人的身上一样。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是既然都没有能够长长久久的人了——她连都没有出口,又谈何而来千里共婵娟呢?

    “你这孩子,可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杜婵娟自把凤城春捡回来那天起,就觉得这姑娘可真好懂,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甚至可以凤城春眉头一皱,她就知道自家的这位最靠谱的护法在想什么,便起精神来警告她凤城春:

    “可不准什么随着我去的主意。”

    “来啊,着我妙音门四大护法之首,春护法凤城春听命。”

    “在。”凤城春单膝跪地,泣不成声:“请门主……吩咐。

    杜婵娟闭上了眼睛,轻声道:“给我活到九十岁再下来见我,上不封顶。”

    “门里还有不少别的门派安插进来的探子,以及偷偷和山下依旧有来往的人,我都记载在手札里了,你开了我的床头柜子,便什么都能看到。”

    “这些人里有的是我故意放进来,准备日后杀鸡儆猴的,有的是从老门主那时起便混进来的人,她们盘根错节,我要是不想凉了所有人的心,还一时间真不好处理。”

    “但是我现在马上就要死了,你懂了吧,阿春?”

    凤城春闭上眼睛,俯身下去,深深一拜,哪怕再怎么隐忍,语气里的哽咽的意味,终究还是隐藏不住:

    “我定……定借此机会,大做文章,让云歌能够安享一辈子的太平。”

    “这样就很好。”杜婵娟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

    “好了,我没什么要的了。你去把剩下的人都叫进来吧,就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就不行了,让大家来见最后一眼。”

    ——这便是日后人尽皆知的,“杜婵娟去得急,并没有留下任何遗言”的这句谎话背后,最血淋淋的真相。

    凤城春向来很听杜婵娟的话的,所以杜婵娟的遗命,她也执行得很好。

    杜婵娟前脚一咽气,凤城春便以雷霆手段封锁了妙音门。昔日被从辽东的大/饥/荒里捡回来的孤女,终于成为了真真正正的妙音门春护法、四大护法之首;也正是这一次,她展现出来的比杜婵娟还要狠绝的手段,令人齐齐震悚,无不俯首帖耳:

    杜婵娟是在卯时一刻咽的气。

    卯时二刻,妙音门里里外外,所有与外界相同的道路被齐齐封锁,所有人都被困在了忘忧山上。忘忧山瞬间便化作了铁桶也似的孤山,将所有人都强行留在了山上。

    卯时三刻,所有还在睡梦中的人全都被匆匆叫起,赶往七绝峰。

    那些清清白白的人满心都是雾水,颇觉摸不着头脑;可那些违背门规的人便心里发虚,可往外一看,外面守着的尽是明火执仗的诸位护法心腹,即便是插翅也难飞,只能硬着头皮起床穿衣,和所有人一起赶往七绝峰。

    等到了七绝峰之后,她们才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四位护法,为首的凤城春手里还端着个崭新的灵位,上面淋漓的墨迹还未干透呢,赫然便是凤城春的亲笔:

    妙音门门主杜婵娟之位。

    凤城春略一颔首,云暗雪便飞身而出,单手提着个女子的发髻便将人狠狠摔了出来,砸到旁边的石头上。这女子一声痛呼之下,还没来得及出别的半句话来为自己喊冤辩解,便听到凤城春厉声喝道:

    “你是黄河的辽帮派来的探子,潜伏在我妙音门几近五年,年年都往山下传递情报。今年六月,你放出去的鸽子被门主截获——这是你的字迹,你认不认?!”

    “我认又怎样?!”那女子心知逃不掉了,便硬下心来,想着反正妙音门是赫赫有名的大门派,为了脸面问题也必不可能将我怎样,嘴硬道:

    “法不责众,这里面还有不少跟我一样的人!”

    “既然是法,便当然要责众。”凤城春冷笑道:

    “门主武功高强,怎么会因为区区一次生产便真气行岔,英年早逝?必然有你们这些人在其中作祟!”

    “凡是外门的探子,便统统吊上绳子,断去四肢,扔下七绝峰晾着,十天之后回来给你们收尸;在忘忧山上还往山下传递东西的,统统净身出户,连夜就走,无人护送,是生是死,全看造化!”凤城春厉声道:

    “我今天还真就要在门主灵前,和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们好好算算账——云妹,动手!”

    “下一个!”

    那一晚,七绝峰和下山的山道上,哀嚎之声就从未断绝过。数年来无人涉足的土地一夜间被断肢的鲜血浸满,无数条绳子被从七绝峰上直直吊入悬崖,山峰一吹,迎面送来的便是滔天的血气,和绳子下面吊着的人碰撞而产生的惨叫声。

    自那晚之后,妙音门春护法凤城春积威深重,可终其一生,再未如此出手半次,只一心一意抚养门主杜云歌。妙音门内大大的事情她必亲自过问,没展现出过半点之前那晚狠厉的、疯狂的模样,天天都带着还是个粉团子的云歌去议事厅看账本,看情报,里子面子一把抓,统统都能抹得平。

    直到这时,那些想趁着杜婵娟去世、新的门主连话都还不会的这个当口来趁火劫的人们才发现,那不是什么“阿春”,那是妙音门春护法,凤城春!

    后来妙音门里又多了个“武疯子”薛书雁,杜云歌也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九霄环佩、学会天魔妙音;何家庄覆灭,秋月满自裁。总而言之,凤城春肩上的担子终于可以缓缓卸下来了,她甚至都开始自得其乐地每天学杜婵娟画画看书;每年正月十五都会往妙音门的门外,挂上一盏花灯。

    再往后什么大事都没发生,或许对凤城春来,她这辈子最大的事情,在前半生里,已经轰轰烈烈地尽数完结了。

    等杜云歌和薛书雁都齐齐隐退江湖云游四海了,等杜晚和云依水也接过了担子,等妙音门已经成为了毫无争议的武林第一大派了,凤城春也已经成了个中气十足的老婆婆,却还是天天都坚持运气锻炼,精神矍铄得要命。

    她当年中过的那丁点曼陀罗的毒早就调理好了,每天还能在一干妙音门弟子钦佩的目光下,绕着妙音门的山头兜个圈,等练回来,再操心替杜晚和云依水操办婚事呢。

    妙音门里的人又换了一批。她们都是听着杜云歌那一代传奇长大的姑娘们,对凤城春这位三朝元老也似的人物更是心眼儿里尊敬。哪怕她已经卸任,不做春护法了,人人见到她之后,也都会恭恭敬敬地行礼;哪怕在背后随便起她,也带着满满的钦佩和叹服:

    “这真是长寿楷模哇。”

    “都人生七十古来稀,她是怎么做到的?”

    杜晚不是个好奇心强的姑娘,但云依水是。这俩妙音门的新秀和她们的养母与师父的性子可完全反了过来,有次云依水问她的时候,凤城春先是一怔,才缓缓笑了笑,答道:

    “因为有位故人这么嘱咐过我。”

    她已经很老了。昔日那个明艳女子的模样终于完全在这张苍老的脸上消弭了影子,可在提到那位“故人”的时候,她的眼里依然还能闪烁过那么一丝的星芒,亮的让人几乎都不敢直视。

    就在那一刹那,她又是那个明艳动人的凤城春,是那位虽不会武,却依然兢兢业业为妙音门操持了这么些年的春护法,是被口口声声唤过的“阿春”:

    “数十年来,谨记于心,不敢有一刻或忘。”

    再后来,云暗雪也没了,唯一不会武功的凤城春竟然是当初因杜婵娟而得以相聚的所有人里,最长寿的一个人。

    不过除了秋月满之外,大家都是平平安安无疾而终,可谓相当圆满。

    云暗雪把凤城春拉到榻前,长叹一口气,道:“春姐,婵娟门主去前,其实曾留给过我这么个东西。是等我不行了再给你,等你也快不行了的时候再开。”

    “云歌大婚的那天,我看你好像不太好受的样子,当时就想拿给你了。”

    “我你当天看起来,怎么看都怎么不对劲呢。”凤城春笑了笑:“这么多年都没跟我客气,突然就给我敬了杯酒,着实令我印象深刻啊,云妹。”

    云暗雪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个盒子,递到了凤城春的手里:

    “可我又想,如果真的把这东西早早给了你……你怕是立时就没什么指望了。”

    凤城春心想,难不成婵娟还有什么没交代清楚的事情?便当着云暗雪的面开了盒子,万万没想到这一开,映入眼帘的,便是满目的珠光莹辉:

    木盒里放了一对上好的南海明珠,做成了几十年前流行的耳环式样。

    一边刻着“还君明珠双泪垂”,另一边刻着“恨不相逢未嫁时”。

    凤城春怔怔地站在原地,她陡然就想起了多少年前,被她在窗口焚毁了的那本《断情诀》。

    她当年以为,杜婵娟真气行岔,是因为她有了女儿;对孩子的爱护似乎是所有父母心中不可割舍的天性,便丁点儿也没往别的地方想。

    直到现在,她终于如遭五雷轰顶,终于大彻大悟,终于泪流满面。可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了。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后来妙音门前任春护法凤城春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三。

    人人都她这一辈子,是从辽东最底层爬上来的姑娘,被杜婵娟教养着长大,又辅佐过一代天魔妙音大成者、杜婵娟之女杜云歌,又为杜晚和云依水操办了婚事;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却能够做到这个地步,人生到此什么都经历过,方才算得上圆满。

    可是凤城春心想,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圆满。

    她心知肚明自己已经死了,可是这里又是哪里?

    在这一片几乎要把双眼都遮蔽了的云雾中,她好像真的看见了那个袅袅娜娜的身影,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婵娟——”

    “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呀!”

    她这一步迈出去,周身的云雾便开始翻涌。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步步缩短,她身上穿着的衣服终究变成了年少之时最喜欢的红衣,杜婵娟身上穿着的,也终于是当年她们初见的时候,那套月白色的衣裙了。

    两人对视一眼,便都能在彼此眼中,看到她们风华正茂的好模样。

    凤城春一时间不知道什么好,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跟以前她们还在一块的时候那样,把杜婵娟离开之后的情况一一汇报了上去。

    杜婵娟倒也认认真真地听完了她的这些话,一双美目凝视了她许久才叹道:

    “你一直在人人都过得很好。”

    “那你呢,阿春?你过得好不好?”

    凤城春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这一辈子倒也算得上圆满。不是她,多少武林泰斗一辈子过的,可能还没有她半分之一的风光呢:

    她可是辅佐过整整三代妙音门门主的老人,虽然武艺不精,可是普天之下的门派的典籍她也读过大半,到最后更是活了九十多岁,自古以来追求长生之术的帝王看着她的寿数,只怕都能眼馋呢,有什么不好的?

    可想来想去,别,还真能想出这么仅有的一点不好来:

    “没有你……便终究算不得好。”

    杜婵娟看着她,突然就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觉得难得重逢,若是用这么一声叹息开场,未免也太不吉利了,便笑道:“我啊。我有什么好的?阿春真傻。”

    凤城春心中大恸,握住杜婵娟的手的时候,都带了几分哽咽的意思出来了:

    “可是我这一生……除你之外,便再无良人了。”

    “好啦好啦,别哭了。”杜婵娟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低声道:

    “既是如此,那我们一起走吧。”

    两人的身影终究渐渐消融在了一片雪白的云雾里,分不清你是我,还是我是你。

    即便隔阴阳,隔生死,可终究能同去同归,谁能这不圆满?

    同年,忘忧山山脚下,相邻的两户人家同时同刻在晚上生了对女孩下来。

    因为都是同一天、同一个时辰的孩子,两家的关系又好得很,便把满月酒放在一起办了。可谁知满月酒的时候,两个娃娃就像是看对了眼一样,藕节一样的手臂愣是挽着另一个的不放开。

    两家的大人惊奇得很,便笑道:“这可能真的是命里带着的缘分罢。既是如此,便让她俩一同长大如何?”

    “青梅竹马,那感情好!”另一家的父母也笑道:

    “等以后若有意,便可结为眷侣,若无意,便结拜为异姓姐妹,如论如何,终究是一桩美事。

    当晚的月亮格外圆,见过的人都,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好看的月亮了,就算是中秋的月亮,也比不得这一天的清辉满盈,柔光满地。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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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调歌头 苏轼[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