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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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叶祺的生活中,时光仿佛是凝滞的。他依然会在初夏时节骑着车穿越梧桐树下斑驳的光影,依然会出没于学校周边的咖啡馆和饭店,甚至他还在那家Snow Fkes里投了钱,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了墙面和家具。

    没走出过象牙塔的人心态总是宁静一些,渐渐活成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任尔东西南北风。

    于是当叶祺坐在办公室里改作业的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电话让他有了一些特殊的感慨。

    王援这个浪荡公子居然要结婚了,特意邀请他去做“伴郎”。此伴郎非彼伴郎,乃是跟在新郎后面帮忙挡酒的角色。

    而真正的伴郎是顾世琮,快消销售领域冉冉升起的新星。

    叶祺听得唏嘘不已,一迭声地问对方姑娘是个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竟能哄得当年自称“非婚主义者”的王援松了口。

    结果王援稍稍沉默了一下,坦言并不是如何难得的人物,只是自己心境到了,想结婚了,就跟人家求婚了。

    时间就是这样改变着原本固若金汤的人和事,最后向你奉上雕琢完毕的成品,让你不得不感叹时过境迁。

    叶祺又送上了几句由衷的“恭喜”,然后问他为什么不找邱砾。

    王援一听就笑开来:“我怎么人缘这么差呢,刚才电话给顾世琮,他也问我为什么不找邱砾。”

    叶祺趴在办公桌上阴笑不已:“人家顾世琮那是担心你,就你这不到一米八的身板,我和他站在你后面岂不像绑匪?”

    王援气得跳脚,大概还在上班,因而低声威胁了几句就算了。

    “具体的我们约出来详谈吧,时间我再去跟顾世琮和邱砾商量。来我们四个也很多年没见了。”

    叶祺刚回来那阵通知过他们,虽然着要聚要聚,最后不是你忙就是我忙,拖来拖去只得作罢。

    工作日肯定是不可能的,当年同一个寝室的四只周六下午见了一面,地点就是叶祺作为股东的Snow Fkes,顺便也追忆一回似水年华。

    街边一溜停着三辆车,车主们在二楼围桌而坐,点了咖啡等着最后一辆车的姗姗来迟。王援足足迟到了十分钟,冲上楼来连短袖衬衫都透出汗来,开口就先道歉:“我前面陪我那女朋友看婚纱呢,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久等了……”

    邱砾趁顾世琮抬头愣神的工夫,迅速夺了他手里的眼摁灭,然后冲着王援笑道:“差不多可以改口叫老婆了,出不出挑都是你要娶的,娶鸡随鸡娶狗随狗。”

    顾世琮还是当年那个呆呆的样子,过了几秒钟才去瞪邱砾:“干什么啊你,我那是……”

    叶祺顺过烟盒瞥一眼,迅速接过话:“苏烟是吧,苏烟也不行,这儿禁烟。”

    邱砾狐假虎威:“听到没,董事发话了。”

    王援自己到吧台去叫了冰美式,回来坐下了先仔细量众人一番,评价道:“顾世琮精明了,叶祺没怎么变,邱砾……你福相了。”

    邱砾平静地笑笑,然后一脚踹过去:“你也没变,还是欠扁!”

    叶祺抿着拿铁看看王援,忽然言归正传:“王援,从车里到这儿才几级台阶,你这么容易出汗还敢在秋天结婚?一套白西装就能热死你。”

    “是我……额,我老婆,非要走什么落叶林荫道,我只能希望今年没有秋老虎了。”

    婚礼的细节实在太多,王援刚办完了婚房的首付手续,焦头烂额中倒是指望他们三个局外人来替他理头绪了。眼看着天色将晚,王援顺应民意决定请大家吃饭,于是邱砾站起身去电话回家。

    “他这个给谁?难道这么大了还住家里?”顾世琮探头探脑望着邱砾的背影,然后转过头问王援。

    王援显然是一副放卫星的表情,慢悠悠地答:“邱砾早就结婚了,对方是个公务员,对他百依百顺。”

    这倒是稀奇了,叶祺暗自顺了口气把咖啡咽下去,盯着王援低声询问:“那袁素言呢,后来你们不是一直搞不清楚么。”

    自袁素言看上王援,他们的大学生活就像装上了一枚远程控制的炸弹。如果王援一点意思都没有倒也罢了,一到寒暑假袁素言回到上海他们又频频见面,实在不清到底怎么回事。邱砾试着谈过别的姑娘,但就他那个板砖一样方正严肃的性格,想想也不可能陪着谁去逛街买衣服,所以袁素言稍微退回来一些他也会表示宽容……

    这件事当事人一直讳莫如深,作为外人也不好多问,正好有了今天这个契机叶祺才提了一句。

    王援张望了一下邱砾离开的方向,确认他已经走得远了才开口:“她的事情啊,来话长。都怪我,大二升大三那个暑假带她回了一次家,我妈特别喜欢她,再加上她不计较我对她不怎么上心……其实我刚毕业那几年还真动过要跟她定下来的念头。”

    顾世琮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大概没法把袁素言跟王援扯上特别近的关系:“然后呢。”

    “然后她不明不白出国了,邱砾没过几个月就结婚了。”王援忽然低头笑了笑,仿佛有一点羡慕的意思:“邱砾的儿子现在都上幼儿园了,早婚也有早婚的好处。”

    店里飘着一首柔情款款的老爵士,百转千回地惹人郁结。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才听得顾世琮接了口:“怪不得呢,我老觉得他看上去有那么点不一样。”

    邱砾正好回来了,还没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赫然是一个幼儿的照片:“那当然不一样了,我这是居家好男人的魅力。”

    叶祺颇为感慨地看着他,慢慢发觉这又是一个时光雕琢的伟大成果。山石一样坚硬冷峻的邱砾,竟然也是个有家有室、佳儿在怀的人了。

    王援正在筹备婚事,顾世琮也有了相当稳定的女友,要结婚不过是时间问题。生活没有放过他们,但也没有亏待他们。每个人都从颠沛流离中觅得了自己的安然,不必再点着一盏黯淡的灵魂独自拼。而他呢,孓然一身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相互顺眼的床伴还被他自己一句话给散了。早年那种浓重的孤苦感又开始暗潮汹涌,此刻坐在好友之中的叶祺,浅笑之下其实是狼狈不堪的。

    幸而,没有人会知道。

    这世上仅存的,有可能知道他的人这时正在吃药。高管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家老板,不知第几次出言相劝:“学长,这白加黑不是这么吃的,六到八时只能吃一次。”

    重感冒的陈扬难免要暴躁,凉水通过红肿的咽喉并没有带来太久的舒适,他忍不住拍了桌子:“那你怎么办?我吃了好几天药了一点用都没有,还有……还有十分钟就要开会了!”

    重感冒之来势汹汹无人不知,像陈扬这样不怎么生病的人尤其容易病来如山倒。他深知自己容易高烧,面对紧要的会议便着急上火,不惜代价只想把刚刚萌芽的热度压下去。

    之前总秘姑娘不明就里,按照陈扬的吩咐买了各种冰饮料,估计含酒精的含咖啡因的都有了,后来想拦的时候总经理先生已经把它们全灌下去了。而且,还是跟药一起下去的。陈扬看着人家女孩子的窘迫,心里多少有点不明不白的歉意,最后还替她拦住了气势汹汹冲过来的猪。

    秘书急狠了便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不一会儿就抹着眼角自己躲出去了。一个时隔多年的细节在这一刻突袭了陈扬,仿佛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他的神经,然后狠狠一扯:

    那还是他们刚定情的时候,陈扬外伤未愈发着低烧。叶祺躺在他身边彻夜难安,心伺候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量体温喝热水,最后累得没办法了只好睡觉,每隔十分钟爬起来看他一眼,再接着倒回去。

    叶祺眼里因疲乏而泛出的水光,是他铭刻终生却早已遗失的具象。

    眼看着气氛愈发低迷,猪高管翻了一会儿塑料袋后送上药店里刚买来的体温计。陈扬看了一眼就推开了:“我不想看到确切温度,看了会有心理暗示。”

    “……那您就不停地想,这点病奈何不了您。”

    陈扬愣了一下,慢慢勾起唇角苦笑:“真是好主意,谢谢。”

    两个时的会,陈扬把办公室冰柜里的冰块储备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他自己开车回家了。

    总秘姑娘红着眼眶问猪:“朱副总,你总经理他到底要不要紧?”

    猪叹口气接着收拾东西:“真要出事也没办法,学长他……就是这种人。”

    在城市的另一端,叶祺等人正在相互告别。

    王援踩下油门前想起了最后一件事,降下车窗又叫住了已经转身的叶祺:“喂,你帮忙通知一下陈扬,问好地址一会儿发给我,请柬我到时候亲自送上门。”

    叶祺眼睁睁看着他绝尘而去,推脱的话最终没来得及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