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九章 千山暮雪

A+A-

    叶祺的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房间里依然被厚实的窗帘遮得有些昏沉。一线极细的日光如利刃般劈开了视觉上的混沌,陈扬逆光而立,正在忙碌着什么。

    既然看不清就算了,他懒懒地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忽然发现身上多了一条毛毯。

    陈扬在套被套的间隙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昨晚你睡得太冷了,我帮你加了一层。”

    叶祺坐起身,牵过被子的一角方便陈扬把它抖开:“你怎么知道我冷……我昨晚抱着你不放?”

    那声音还是有点软,一副根本没睡足的样子,尾音还显而易见地带着沙哑。陈扬笑而不答,伸手去摸了几下他的后颈,低声道:“再睡一会儿。”

    陈扬手上的那床被子好像是不久前刚晒过的,蓬松柔软。叶祺把原来盖着的东西递给他,裹着新的又倒了回去。

    当初还在学校的时候叶祺就曾发过宏愿,信誓旦旦他为了不早起可以一路读到三十岁,读成了博士就能一周只教几个课时,其它时间连办公室都不用待。话当然是当笑话讲的,但他执着于晚睡晚起倒是真的,因为想睡甚至不去选上午时段的课时。

    陈扬记得他周一全天都空着,因而这会儿更加放心地劝他:“睡吧,一会儿叫你吃午饭。”

    叶祺满脑子浆糊地躺在枕头上,长而密的睫毛缓缓颤动了几下,还是合上了。

    在阳台上晒好了被子和毛毯,陈扬转回屋里到底按捺不住,凑过去吻上了叶祺的眼睛。

    这一睡又是黑甜一觉,人事不知的叶祺甚至没听见陈扬出过门,开过火,更不知道他在叫醒自己之前站在旁边凝视了多久。

    “起来了,过来看看你要喝什么。”

    叶祺闭着眼不肯睁开:“你喝什么就分我一杯……”

    陈扬故意拎着冰镇葡萄汁的瓶子在他脸上碰了一下,满意地看着他爬起来,眼神呆滞地仰头问自己:“几点了?”

    客厅的地板上依然摊着三大箱杂物,陈扬从中翻了一套衣服扔给叶祺,然后一边往厨房走一边答他:“十二点多了。”

    深紫格子的立领衬衫,烟灰色V领羊绒背心,米色工装裤,叶祺垂着沉重的眼皮把它们一件件穿妥,慢吞吞地摸进浴室去洗漱。

    陈扬站在桌边等他,叶祺甩着手上的水走出来,一抬眼便讶异了:“坐啊,干嘛这么隆重。”

    下一刻,整个人从后面被拦腰抱住,陈扬的鼻息温热地吹在脖颈里:“你真的回来了么,我觉得……有点不真实。”

    叶祺从他的禁锢里抽出一只手,然后抬起来反扣住陈扬的头,仰脸认真吻他。并不舒服的姿势,只适合用力地相互纠缠,他们赶在氧气耗尽前适可而止。叶祺舔了舔陈扬的嘴唇,微笑道:“现在真实了么。”

    他隔着羊绒和棉布抚摸叶祺的身体,仿佛还需要确定似的拥紧了他。

    叶祺嘴里还留着牙膏的薄荷味,气息一阵阵地震动着陈扬的心神:“还是这么黏人……”

    陈扬又抱了他一会儿才放开,颇为得意地抬抬下巴示意他看桌上。

    虾仁豆腐,银鱼蒸蛋,马兰头香干,鲫鱼汤。四道菜全用同一套瓷器盛着,连汤里斜放着的汤勺都勾着一色的鱼纹,憨态可掬似要一跃而起。

    叶祺接过陈扬递来的碗筷,一口一口先把四样都尝了一遍,随即笑眯眯地抬起头:“你多久没做过菜了?”

    “……确实很久了,我知道我放盐没下数,所以没敢多放。”

    叶祺咬着筷子尖看他,一直看到他自己交待清楚:“放少了还能加,万一多了……我怕我拿不准你的口味轻重。”

    这未免太心翼翼了,事实上除了陈扬,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更准确地记得自己的口味。叶祺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到厨房去拿了盐罐过来加盐,一边动手一边慢慢地:“就算你把这罐盐全扣进去了,因为是你做的我也能全吃下去,你相信么。”

    陈扬默然点头。

    “好了,吃吧。我在外面读书的时候老找不到中餐馆,所以下厨一直没断过,应该比你有数。”

    着,一勺接着一勺的乳白色鲫鱼汤已经舀进陈扬碗里。随着几句“饭前喝汤养胃”之类的话,略略有点僵的气氛迅速被调了回来,只是不知不觉中照顾别人的人又成了叶祺。

    陈扬时不时望过来的眼神里难掩复杂的感觉,但叶祺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一概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吃完这顿迟了的午饭,叶祺没抢着洗碗,而是抱起来桌下来回转悠的年糕给它喂牛奶。

    年糕的爹娘都是纯种德国狼犬,除了陈飞前几个月帮着训练它的服从性之外,纯粹就是娇生惯养。陈扬拿红烧牛肉和牛奶喂它,被年糕噎住那次还让兽医定性为“营养过剩”,后来才改了吃点狗粮。

    陈扬关上碗橱回到客厅,隔着几步路就听到叶祺正跟年糕着话:“要不是我喂你,就你这身高、这体型、这模样,你能摸得着母牛一根毛么,还喝什么牛奶……识相点,再乱扭我捏死你……”

    专注于给狗顺毛的人抬头一看,陈扬正站在一边用诡异的眼神来回扫荡着自己:“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又没把你捏死。”

    其实陈扬想到的是床上那点事,不知自己在下的时候叶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可能也是这句“识相点,再乱扭我捏死你”。

    再想就阴森了,陈扬把叶祺怀里的玩意拎到地上放开,然后递给叶祺一杯颜色古怪的东西:“你也喝点东西,然后我们把这些东西给收拾了。”

    叶祺对着杯子上下看了一圈,确定该液体澄清透明没有沉淀之后才抿了一口。

    陈扬清楚地看到他两眼一亮,拉过自己的手仰起头:“你在哪儿买到的这种酸梅粉?”

    “南京东路旁边有条岔道,专门卖这些上个世纪的东西……你喜欢么。”

    明知故问。叶祺握着他的手引到自己唇边,湿漉漉一个吻轻巧地印上去:“当然喜欢。”

    两人正要倒在沙发上做点什么,年糕顺着陈扬释放它的方向欢快地踩进了叶祺的箱子里,呜呜叫了几声立刻坏了他们的好事。叶祺把一整箱衣服全交给了陈扬,自己埋头去理书,而年糕被狗食盆引诱到了稍远的地方,一时顾不上干扰人类活动。

    坐在地板上折腾了好半天,叶祺发觉自己最多只带了书桌上的几本杂七杂八的工具书和笔记本,别书柜了连抽屉里的稿纸什么的都没放进箱子。看来光是托沈钧彦叫快递根本不行,近期他还得亲自去一趟之前的住处,自己的家什还得自己理出来。

    手机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昨晚洗了澡出来顺手关了机,然后他一觉睡得过了午期间也没去看过它。移动信号出现后没几秒,沈钧彦的短信第一个冲了进来:“恭喜。”

    叶祺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来也是好几年的朝夕相处,昨天走得太急甚至没想到个电话向他道别。

    “我这几天还要过来一次,我的东西你先放着。钥匙到时候还你。”

    陈扬帮他把箱子都收进储物室,转身坐定便感叹了一句:“你的东西也太少了吧。”

    叶祺靠在他肩上笑:“好像很多都忘了带过来,昨天太匆忙了。”

    “为什么匆忙?我又不会突然消失。”

    叶祺实在觉得好笑,这个三十三岁的人好像总能理直气壮地向他开口要东西,从口头的情话到行为的关照,乐此不疲,有恃无恐。但同时又有一股荒唐的甜蜜感油然而生,清晰到他一走神又去惯他的地步:“是我心急,急着想见你,就没心思慢慢收拾了。”

    陈扬从背后绕过去搂住他的胳膊,掌心的热度透过衬衫抵达皮肤表面,然后用力收紧。能的不能的都尽了,陈扬无从表达自己的感激,只能暗想今后对他要再好一点。

    他心知肚明,没有他叶祺也能粉饰太平,可没有叶祺他差点连生活的表象都维持不好。如今仗着人家舍不得再次如愿以偿,他这辈子头一次开始诚惶诚恐,不知奉上什么才能对得起叶祺的深情。

    陈扬的沉默有点长,叶祺抚着他的侧腰低问:“你怎么了?”抬头见他垂下了眼且呼吸平静,不由想起了阮元和过的“安眠药滥用”:“是不是困了?”

    陈扬没有瞒他的意思,更没有瞒他的勇气:“昨晚没吃药,所以睡得不好。”

    “你睡着了么。”

    “睡了大概两个多时吧,已经很好了。”他不忍面对叶祺的忧心忡忡,神使鬼差又加了一句:“大概因为你在,没吃药还睡得着。你别太担心,我习惯了。”

    “习惯了也不行,你现在就给我去补一觉。”叶祺立刻站起来拉他,推着他的背一路把人送进卧室去:“我想到你平时都在疲劳驾驶,简直毛骨悚然。”

    陈扬微微抬头任他掖好了自己的被子,闭上眼连声音都染上笑意:“我订了晚餐的位置,五点前记得叫我。”

    叶祺覆上他的额头心摩挲,眼睛里温柔得能拧出水来:“好,你睡吧,我陪着你。”

    黑暗骤然倾覆,陈扬像绷断了极度紧张的脑神经一般,迅速进入了睡眠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