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十一章 老陈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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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天气阴沉得让人抑郁。

    陈扬尽量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结果洗漱的一点水声还是吵醒了叶祺。后者在床上又辗转了一会儿,咬咬牙终于挥别了周公。

    他在浴室里待得有点太久了,陈扬把鸡蛋和培根煎好后发觉他依然没有出现,于是他狐疑地走回来看。

    听到陈扬用手指叩门的声音,叶祺别扭地拉开了移门,蔫蔫地又窝回了床上。

    “你不是想出去走走吗?”

    陈扬把早餐拿到卧室里来,见他已经向右侧卧缩成一团,知道他这是不准备起来了。

    叶祺没搭腔,甚至动都不动。

    屋子里忽然静下来,陈扬很快想通了哪里不对劲,循着叶祺紊乱的深呼吸绕到床的另一边,然后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上他的脉门。

    果然,早搏次数比正常心跳还多。

    任谁被这样凝滞的、忧愁的目光死盯着都会受不了,更不要是叶祺这种心里有愧的人。他稍微装了十几秒的疲乏无力就放弃了,睁开眼诚实地告诉陈扬:“气压太低了,我缺氧。”

    “那岂不是快下雨了你都不舒服?”陈扬沉下脸,快速思考了一下气压低的其它情况:“还有洗澡的时候,水汽重了你也受不了?”

    叶祺的嘴唇微微泛白,一边用力呼吸一边点头。

    “为什么不早。”

    陈扬想起前几天差点在浴室里做了,当时看叶祺欲语还休的样子还当是他注重情趣,谁能猜到还有这层缘故。那如果真的做了呢?如果他再坚持一下,叶祺肯定会顺水推舟,万一为了这个弄出事来,他陈扬还不如自裁谢罪算了。

    他自顾自回忆往事,叶祺却感受到沉默的压力,继而慢慢握住了他的指尖。

    陈扬顺着那股微弱的力道坐到床上,神情放松下来随他扣紧。

    “最近气氛都很好,我每天都很高兴,所以没想把这件事拿出来谈。”叶祺的语速相当缓慢,不知是呼吸不畅还是斟酌词句:“这也跟天气有关系,黄梅天更明显。我那个心脏……你知道的,何止一年半载,不用太当回事的。”

    早知道他会这么,陈扬忽而觉得心酸:自己只是感冒发烧叶祺就能寸步不离,几乎通宵达旦守在身边,如今对于这心脏病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你老实回答我,以前你要是胸闷气短了会不会多休息?”

    叶祺笑了,下唇上是一排清晰的齿痕,刚咬出来的,新鲜得很:“你觉得呢,怎么可能啊。”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照顾你远没有你照顾我来得周全。”这篇话陈扬忍了太久,想的时候没资格,有资格了又没了契机,所以他抚着叶祺的脸示意他别出声,自己一字一句地下去。

    “我们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我总想回报你,哪怕替你理最细枝末节的事情也好,但结果总是弄巧成拙。我没有你那么体贴细致,至少当年确实如此,但现在不同了……我觉得这一切全是我的错,你养成这样不顾健康的习惯是因为心里太沉了。”话到这里又成了翻旧账,陈扬像被人扇过两巴掌一样满脸发烫,声音越发暗哑:“是我太自私,连好好地跟你道歉都要拖这么久。”

    这人的手指渐渐变得冰凉,叶祺看他真的心里难过起来,自己更加不忍。但陈扬定了主意要完,不如不去劝他。

    “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经想过要跟你再无牵连的,真的。是衡量了利弊也好,对自己诚实也好,我还是仗着你纵容我,把你找回来了。我想跟你一年一年安稳地过下去,你相信我。”

    叶祺若即若离地亲吻着他的手,从指面到指缝,最后贴合在掌心给出慰藉的温度。

    “为了我。”似乎是在索取世上最贵重的承诺,陈扬低着头重复了一遍:“就算为了我,你不要再罔顾自己的身体。”

    叶祺的脸上浮现出模糊的笑意,咬一咬他的指甲才开口:“拿你自己来要挟我,到底还是有恃无恐。”

    陈扬皱着眉头倚在他旁边,犹豫了一下又要道歉。叶祺却是真正地微笑起来,慢慢抬手将他揽到跟前:“既然话到这个份上了,那你就好好照顾我。我会尽量懒一点,这样你就能找到表现的机会了。”

    “以前的事我也有责任。你愿意谈,我奉陪,你不愿再提,那也可以。”叶祺慵懒地往被褥深处缩去,扯着陈扬也不得不躺进去:“我正缺氧呢,你还跟我这些。这又是你不好了,多陪我一会儿……”

    往事悠悠的死结,似乎又解开了一些。谁重逢之人必定心存芥蒂,或许,他们可以例外。

    这个周末原本两个人是有计划的,陈扬存了私心想故地重游,算带叶祺去除夕夜那片海边诉一诉衷情。既然一大早就气压太低不宜出游,睡过了正午后也就没谁还想出去了,索性一人抱了个笔记本,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里。

    叶祺具备一种随时随地都能静下来的秉性,在陈扬十几分钟没有骚扰他之后,他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备课境界。

    一瓶早早开启的赤霞珠放在他们手边,陈扬时不时会去添一点,然后叶祺会摸索着拎起高脚杯喝几口。

    空气里飘着一点微尘,年糕趴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细雨,四下只有叶祺低低的嗓音在震动。陈扬敲键盘的动作慢了下来,凝神听了一会儿居然发现自己是知道这篇文字的,好像是当年他也学过的某课文,大概是法语学到了第二年的水准。

    “又要帮同事代课?”

    叶祺刚收住最后一个元音,挪动手指关掉word文档,顺口答:“嗯,法语系有个老师怀孕了,英语专业两个班的二外交给我带。”

    “英语专业的二外……”陈扬合上自己的笔记本,转头看着他笑道:“那是出了名的蒙混过关啊。”

    “是啊,一周四节课,学了一年连复合式直陈过去时都一窍不通。”

    纵然恶名在外,陈扬听到这句话还是惊讶了:“这么离谱?看来我手下的那个孩还算是私下用了功了,我看他们口语都还不错。”

    “哦?你那儿有我们学校的毕业生?”

    “你不知道?”陈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近的话题,无奈地发现自己还真的没跟他提过:“我那儿基本上全是校友,自己学校的人知根知底,面试的时候一看成绩单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嗯,朱副总,是什么专业的?”叶祺的好记性全耗在了书上,平时要他记个人名或者人脸倒是非常困难。

    “管理学院的,具体什么管理我记不清了。”

    叶祺啜了一口红酒,唇角稍微勾起:“哦,那还真是我们的半个学弟了。”

    陈扬原想问一问叶祺对猪的印象如何,但鉴于叶祺明过他讨厌“人”,所以当即转了个话题:“二外人人都混着,你这么备课还有意义么。”

    “教学最好不要考虑意义的问题,我只是提供一个让他们学好法语的机会,本来也没寄予什么希望。话回来,他们要是只想找工作的时候通过面试,多看两部法国电影就可以了,何必听课。”

    叶祺素来擅言辞,但大多数都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场面话,再者就是上课。陈扬也难得听他两句有感情内涵的话,不由笑着去引他:“还有什么?满脑子想着就业是我们那个时代的老毛病了,近年总有点新花样吧。”

    “总体来,还真是没长进。我们那时候不是都学术要走下神坛么,现在倒是更加自绝于人民。教书的人都在自娱自乐,下面一片昏然欲睡,尽瘁学术这种话讲出来当真是滑稽了。”

    “比如?”

    叶祺的笑容有点冷,细看还有几丝戏谑的神色:“上回去听他们社科的课,一老教授站在上面一口一个‘当今世界’,下面没一个学生愿意多看他一眼。后来连我都受不了,趁课间的时候逃了。”

    “你受不了?得像你受得了都不逃一样,你当年……”

    叶祺斜睨他一眼,笑意染上了瞳仁:“当年不是有你在那儿兢兢业业么,我逃了回去还有笔记看。”

    然后他喝了一点酒探身去吻陈扬,口腔暖过的液体滑进对方的喉咙里,恍惚间连葡萄酿出的酸涩都察觉不到了。两个人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缠了一会儿,陈扬好不容易找出句话的空隙来:“原来红酒这样喝口感最好,下回要写到我的包装上去。”

    叶祺很正经地看着他:“真的口感好?那你先服我吧。”

    陈扬礼尚往来,照着原样又吻了回去。

    一川烟雨,满城风絮,而这都市中的一隅却是他们的乐土。通常意义上,我们把这种关系称为,狼狈为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