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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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祺看上去是真的放弃了重拾父子情谊的努力,但他找朋友回家一通死灌,最后弄出一地醉鬼的事让陈扬耿耿于怀。叶父辗转听到了陈扬的手机号,出于各种复杂的、三言两语不清的情绪,陈扬答应去见老人家一面。

    “伯父,叶祺的态度明摆在那儿,我本来没有私下见您的理由。”

    叶教授细细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似乎想要从视觉上获取某种与叶祺共同生活的痕迹。

    无论什么时候,开诚布公总是最快捷的途径,陈扬深谙此道:“因为一些变故,我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就算是我个人不负责任的想法吧,我确实希望您和叶祺的关系能有所缓和。如果有一天‘子欲养而亲不在’……”

    那是叶祺的父亲,应该不会在意几句实话。陈扬客气地笑了笑,继续道:“那将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我这话可能过于直率,您多多包涵。”

    叶教授慢慢喝了一口茶,杯子放回去的时候与瓷碟接触,发出一阵难以掩饰的细微撞击声:“听祺祺,你们在一起也很长时间了。他过得好么。”

    陈扬深吸了一口气,视线避过对方的凝视,迅速转向窗外。十年前,不,哪怕五年前,三年前,叶祺或许都在期待着来自父亲的一点关怀,即使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渴求承认的孩子。

    关于时机的“为什么”与“凭什么”,看来确实是世上最为无奈的诘问。

    “您想知道什么。”陈扬尽量平静地微笑,故意提醒他:“毕竟十年不是几句话就得清的。”

    叶教授沉默地抿着茶水,从发根开始泛白的头发忽而变得极为刺眼。尴尬、愧疚、摇摇欲坠的权威……这些情绪都被掩藏在年长者惯常的淡然之下,没来由地让陈扬心中震动。

    当然不是没来由的,在陈扬的内心深处,总存有一点绝望的念想。如果父亲还在,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解释这一切?如果父亲看到他的今天,会不会少几分失望,甚至,给他只言片语的认同?

    会不会,在忍不住关心他的时候,也露出这样勉强的神情。

    叶祺那个奇怪的思维方式,大概至少有一半继承自他的父亲吧。这毕竟是抚养他的人,而且还欠着一笔父子之间永远也算不清的帐。

    陈扬暗自叹了口气,沉声开口:“叶祺大学毕业以后转了专业,研究生毕业去了英国,听他是半自费半公派的中英合作项目。”

    叶教授习惯性地敲了敲桌面:“这个我知道。高教界的年轻才俊很多,像他这么嚣张的倒是很少。年纪轻轻就时常抛头露面,这一点我很不赞赏。应承口译这样浮于表面的工作明他心浮气躁,以他的年龄,原本应该多花些时间在学术积累上。”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口气,同样的逻辑,不知叶祺看了他父亲的表现会作何感想。陈扬因为这一细节骤然放松下来,颇有些义无反顾地开了话匣子。

    交谈的最后,叶教授毫无悬念地提出,希望叶祺能够到家里来看一看。至少,愿意跟他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

    实话,依陈扬的本心是完全不想介入这段家庭纠纷,如此一步登天的要求当然不敢一口答应下来。他只“一定尽力”,叶父也并不勉强,在陈扬送他回去的路上再没有提起。

    临下车的时候,叶教授留下了一句格外中肯的话。

    “这条路不好走。你们既然决心已定,我希望你们能安稳地过下去。”

    陈扬只能点头,感慨万分地点头。

    ……

    上海是个属于夜的城市,无论华灯还是树影,总在晚风里才能摇曳出千万种风情,依稀引人遥想十里洋场的辉煌往昔。近年旋转餐厅在浦江两岸风靡一时,初夏时节酒品行业协会的年度酒会也赶了回时髦,索性包下了这整整一层。

    叶祺独自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高脚杯缓缓地转,每隔三分钟抬腕看一次表。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一次是因为陈扬也要来,一念之差才在电话里答应了别人。按理所有人都会稍稍晚到一些,但守时成了习惯真的很难有例外,结果他卡着分针准时而来,来了却只能面对人丁稀少的场子自己无聊。

    大多数受邀者都是业内相互合作过的生意伙伴,少数才是叶祺这类边缘人物。他自己是经常出现在洽谈会场的翻译,那边的角落里好像是淮海路哪家大型酒吧的老板,长桌旁还有食品质检局的二把手……前一晚他和陈扬的枕边闲谈又浮现在脑海中,果然,以利为盟才是最亲厚的人际。

    此时此刻,陈扬正在一楼大厅等电梯。

    等待的时间里,他想起了早餐时随手翻阅的那本散文集。叶祺在的地方向来到处都是书,从灶台到茶几,随便一伸手总能找出他看到一半的各种杂书。那篇文章,好像叫《最好的爱情》。

    “有两个独立的房间,各自在房间里工作。”

    “散步的时候,能够有很多话。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安全。”

    “想安静的时候,即使他在身边,也像是一个人。”

    “不太会想起对方,但累的时候知道他就是家。”

    而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我们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看看这个落寞的人间”。

    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人,应该已经在旋转餐厅的某个位置等他。陈扬的心底有点隐秘的得意,但更多的是安宁,千帆过尽的安宁。

    正是晚餐时间,这栋大楼除了行业协会包场的那家店外,其他的餐厅都在照常营业。电梯耽搁了一会儿才到,陈扬绕着圆形场地找了半圈,很快在窗台附近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叶祺的装束相当简素,上衣浅灰下装米色,全然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样子。人如温玉,但气质却冷得很,一言不发望着窗外的浦江风光,好像室内的欢声笑语皆与他毫无干系。陈扬最喜欢的那双手正捧着一只高脚杯,红酒独特的光泽在他掌心浅浅流转,给他那张线条清凛的面容平添了几分不羁的风采。

    这一刻实在神奇,陈扬站在二十米外,如同初见一般品读着叶祺的气息。这个人随时可以融入身边的环境,与每一个人恰当亲切地寒暄,对他们微笑,但内里依然有着遗世而独立的原则,从不变更。

    数年悲喜沉浮,“外圆内方”他已经实践得这样得心应手,无须察言观色也堪称一只人精。

    看够了,感叹够了,陈扬抬脚往叶祺那儿靠近。途中遇上了数位总经理、副总经理,于是他不得不停步招呼,对上叶祺的眼睛时匆匆流露出一点不一样的笑意。

    有些人确实与众不同,在他出现的时间段内,所有人都会陷入一种诡异的心理状态:忍不住要去看他,但又觉得直勾勾盯着不太礼貌,于是全体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词不达意。

    叶祺也在量他,并且一心一意回忆着大二开学那天走进教室的陈扬。

    那个时候,陈扬还是一把出鞘的剑。他想收敛,但不经意间总会透出些许攻击性,对身边的人也时常施加着或许无意为之的压力。而今时过境迁,这家伙也已修炼成了处变不惊的程度,要如何便如何,别人被他牵着鼻子游过了街,搞不好回过头来还要谢谢他的赏识。

    他精明干练,沉默隐忍,因而可以伺机而动,一击必中。

    如果气场这东西是有形的,人们应该可以看到一场型的、因气场相撞而引发的爆炸。陈扬从对面两人身体的间隙中捕捉到了叶祺的审视,一时兴起,竟然毫不客气地看了回去。火星四溅,剑拔弩张。叶祺垂下眼调整自己目光中的内容,不经意间却看到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下一刻陈扬已经来到了面前。“你把我连皮带骨头都看了一遍,怎么样,还满意么。”

    叶祺从旁边拿了杯酒递给他,笑答:“何止满意,简直叹为观止。”

    “哦?叹为观止?”

    “真够假的,见了谁笑得都一样,弄个量角器给你量量弧度好么。”

    陈扬留神看了一眼他的手指,心想还是你做事细致,不用我提醒已经藏起来了:“不跟你贫,来,那边有瓶好酒,听是有人特意拿来助兴的。趁人还没到齐,我们先去倒两杯来尝尝。”

    叶祺依言而动,跟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什么好酒?”

    “产地一般,但年份很好,当时抢购一空,凡是剩到今天的都是上品陈酿了。”

    两人心满意足地品了一回酒,转过身来已经有人盯上了他们。

    “陈扬?叶祺?你们认识?”

    陈扬与这位长期合作伙伴握手,然后回答他:“我们是大学同学,同届同系。”

    “这么巧啊,那你们先聊,一会儿我再找你。”

    陈扬微笑着点头:“好,待会儿有的是时间。”

    谁知往后的一个多时里,陈扬被很多人抓住了拼命听叶祺。

    “他是你大学同学?那你知道他结婚了么。”

    “那位是叶博士?你们熟不熟啊,改天给个电话号码吧,我家女儿跟他差不了几年呢。”

    一开始是诸位老板的家眷发问,后来干脆是西装革履的老中青亲自上阵,好像全世界都想把女儿和表妹塞给叶祺。陈扬听得越来越不是滋味,来回解释着“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居然还听到人家窃窃私语,“反正只是女朋友,不准哪天就分了”……

    往年,这类八卦红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扬身上,眼下他手上的戒指白花花的耀人眼,叶祺这张新鲜面孔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在长时间、高强度的心理刺激之后,陈扬在马路边就撑不住了。

    叶祺跟他肯定不能一起走,出了大楼后连转了两个十字路口,这才拉开车门坐进了早早等候的保时捷里。陈扬立刻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来,劈头就问:“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找你做女婿?”

    叶祺愣了一下,然后很挑衅地看着他:“因为我条件好啊。除了跟你纠缠不清,我活到现在真是一帆风顺。学业顺利,事业有成,还洁身自好,盛名在外……”

    陈扬气呼呼地把他拉近,压低声音怒道:“戒指呢?”

    叶祺甩开他的魔爪,自己把项链从领口拉了出来,然后把戒指从链上心地卸下来。

    看到那两颗闪闪发光的子弹,陈扬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接过戒指再次戴在叶祺的手上:“还盛名在外呢,怎么没有人你性冷淡?”

    叶祺笑着把手伸到他面前,一边晃一边:“全校教职工都知道我最近刚订婚,怎么可能冷淡呢。我和我‘未婚妻’感情可好得很,你别给我挑拨离间啊。”

    陈扬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踩下了油门。深夜的街道上,黑色的车身迅速滑上车道,里面细微的笑语也渐渐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