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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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扬三十六岁的生日在巴黎度过。清,为了去第五区的Mouffetard市场买叶祺指名要的食材,陈扬开着租来的车穿越了大半个拉丁区,然后又在迷人的光中原路返回。T恤牛仔裤的学生族在排队等待新出炉的长棍,长丝袜短裙的白领丽人捧着纸质的咖啡杯穿越街道,这一切都是新鲜而美好的,渐次向他展现着生活截然不同的面貌。

    为了谈生意来过无数次巴黎,只有这一次觉得它美不胜收。

    叶祺从床上爬起来,晃进家庭旅店的厨房,一个多时之后端出了一锅香味浓郁的汤。他声称那是蜚声海外的“普罗旺斯鱼汤”,但删去了蒜瓣后味道稍稍有点奇特,幸好陈扬也不计较。

    拜汤里的胡椒所赐,两个人分食了一锅汤水后,似乎叶祺的重感冒也大有起色。拗不过他的意思,陈扬当天下午就被他拽出去逛街,外面明晃晃的太阳立时耀花了他的眼睛。

    他们穿过公共起居室的时候,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低声争执着什么。女人原本就有些气馁,一眼瞥到这两个英俊的亚洲人十指相扣,沉默而亲密地从她面前走过,吵架的焦点便迅速转到了丈夫不够体贴她上面,最后连胖胖的老板娘都不得不出面劝解。

    叶祺这个有恶趣味的家伙,因为此事居然心情大好,当街就扳过陈扬的下巴吻了一回。这下可好,这世界从过分明亮变成了流光溢彩,陈扬糊里糊涂地被他牵着在街上走,暗自镇定了半天才找回一点日常的感觉来。

    若真要计较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以公开的情侣身份一起走在街上。

    叶祺一路都在笑,仿佛这个世界已然恬静美好,令他无可挑剔,每每他转过头来的时候,陈扬都觉得那笑容在自己的视网膜上投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这个叶祺是陌生的。

    一直以来,陈扬都认为最真实的叶祺是淡然而疲惫的,世事变迁尽数丢在身后,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然而,峰回路转,居然还有这样的“真实”,他的叶祺也可以笑得令人生嫉。

    途径花店,陈扬买了一支玫瑰。那花红得极其热烈,他心地抽掉网格,花瓣便随着这动作全然绽放。叶祺接过去,明显地愣了一下:“你不是……只送我百合么。”

    陈扬也学着他的样子,笑得不管不顾:“那是掩人耳目。”

    他随身带着的瑞士军刀被叶祺抽走,顺便还在他腰侧捏了一把。只见他手起刀落,玫瑰的长茎教他削下来随手一扔,花则心地放进背包的搭扣里。

    做完这些,叶祺凑过来轻吻他的唇角:“我们去广场坐一会儿,等天黑了,你陪我去喝几杯。”

    “真是好酒,到哪儿都忘不了找酒吧……”

    叶祺已经往前走了几步,闻言又转过身来:“今天是为了给你庆生,也为了庆祝我收到有史以来第一支玫瑰。”

    陈扬抚上他的腕骨,往下滑一点,重新扣住他钟爱的修长手指:“好,我们去广场上看落日。”

    这天下午简直是琼瑶情节集中大爆发,叶祺折腾自己,也折腾陈扬。玫瑰买了,咖啡喝了,落日也看了,最后这个感冒还没痊愈的“孩子”盯上了喷泉边的冰激凌车。

    “不行!不准吃!”

    叶祺垂下眼,嘟哝了几声又重新迎视他:“今天是你的生日……”

    陈扬不为所动:“所以你要听我的。”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忍心让我不高兴吗?”

    “你到底几岁了?三十二还是两岁?为了个圆筒冰激凌你就不高兴?”陈扬哭笑不得。

    “子非鱼。”——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不高兴。

    陈扬凝视他片刻,终于认输,从口袋里翻出一个一欧元的硬币,然后往空中一抛:“要吃自己去买,我才不做害你生病的恶人。”

    叶祺起身,潇洒地凭空一抓,当真笑眯眯地去了。

    陈扬就这么目送着他,看他跟卖冰激凌的姑娘笑语晏晏,看他很快又转身回来,看他只抿掉一口就把圆筒送到了自己面前。

    他:“你替我吃吧。如果我又病了,你会生气的。”

    陈扬从善如流地接了,抬手揽着他顺顺毛,语调一分一分柔软下来:“刚才看着你,让我想到我刚认识你那阵子了。”

    “……嗯?为什么?”

    “那时候,好像有很多次你都是这么面向我走过来的。看上去像个圆头圆脑的洋葱,我老想把你多剥开几层,看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

    叶祺稳住他的手,偷偷又在圆筒的边缘舔了一圈:“现在看清楚了,感觉如何?”

    陈扬笑:“比以前好多了,有时候像个人了。你自己想想,这要是十几年前,你会在我手里吃冰激凌么。”

    “……”叶祺转了转眼珠,默认了。

    他伸了一只手在陈扬腰间,不带任何意图,只是搂着而已。日影飞去,暮色里整个天空都烧得通红,叶祺就在这静谧里拥抱他的爱人,莫名其妙地满怀喜悦。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特别想抱你。”

    这话有歧义,陈扬眉峰重重一跳:“什么?你再一遍?”

    ——哪个男人都希望自己性感,但都不会希望自己一看就让人想“抱”。

    叶祺赶紧安抚他:“不,不是那个意思,就只是很想拥抱你。我总觉得你想把全世界都放在自己肩上,眼睛里的孤独都快溢出来了。还好有点自信,否则你看上去就是个阴沉的自虐狂……”

    陈扬原想瞪他一眼,结果却成了一声叹息。

    “现在你也好多了,嗯……因为有我在。”在陈扬骂他自恋之前,叶祺亲昵地咬了一下他左手的无名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来找我,我总能给你一个拥抱的。我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活得太累。”

    陈扬转过脸来,正对上叶祺认真的视线,听到他一字一顿地承诺:“陈扬,我爱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片温柔的沉默。

    叶祺等了很久,只好无奈地叹气:“你真没劲,几句好听的都不会。”

    触感有些粗糙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陈扬定睛看着他,忽然变得很严肃:“我以前过很多不靠谱的话,你信了,后来你伤心了很多年。所以我觉得还是做给你看比较实际……我不是不会话的人,你知道的。”

    “……谁,谁我伤心了很多年。”

    “前年,就是你刚回来没几个月的时候,你把阮元和林逸清都弄到家里来,三个人醉得没法收拾,还记得么。”

    叶祺有点不良的预感,疑惑着点点头。

    “那天你喝得够多的,后来拉着我‘什么永远,全都是胡扯,凡是得出口的都是做不到的’。大概你没印象了吧,可我记得很清楚。”

    “……那个,咳,我话有那么刻薄么。”

    陈扬低低地笑起来:“当然有了,你要是口无遮拦起来,世上还能有你看着顺眼的东西么。”

    叶祺尴尬地摸摸鼻子,沮丧的样子里夹着不出的青涩,一切好似时光倒流。而那其中的种种缺憾,此刻也仿佛是完满感情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为了学会如何拥有,他们交给“放弃”的学费着实太过昂贵。

    陈扬倾身去亲吻叶祺的眉心,鼻梁,然后是嘴唇:“我想我永远爱你,可你心里是不会认同的。我只能,每天早看到太阳的时候,我都能确定我依然爱你。等我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一定可以问心无愧地‘我永远爱你’。”

    心神为之震颤,叶祺在一阵阵惬意的晚风中,只觉得搜遍了脑海里很多门语言的词汇还是无言以对。

    “哦?这回轮到你不话了?”

    叶祺把这个坏笑着的人拉起来,牵了手就往前带着走:“我总算等到你有点长进的这一天了,跟我来,我们去找瓶年份好的香槟……”

    这是叶祺所熟悉的城市,七绕八绕之后进了一条不宽不窄的巷子,那酒吧的牌子从石墙的缝隙里伸出来,画着一只夹了雪茄的骷髅手骨。

    “……诶诶,今天好歹我过生日。你别待会儿弄点什么药把我喂high了,公众场合可真不好收场

    啊。”

    陈扬犹豫着停下脚步,叶祺索性硬把他拖进了门:“不会的,看着乱的地方未必就乱。再了,就算你high了,我也负责到底。”

    果然,进得门去竟然有几分曲径通幽的味道。装潢相当考究,光线暗暗的让人精神松弛,里面的人丁不超过二十个,听到有人进来也毫无探究的意思。

    叶祺径直走到吧台前:“麻烦您去请一下Royer先生,就那个发明了‘大教堂时代’的中国人来了。”

    调酒师明显一愣,继而微笑起来:“幸会,您的创意这些年来一直很受欢迎。我马上去请老板,请问您喝什么?”

    叶祺面沉如水,只唇角勾出一分矜持的笑意:“当然是‘大教堂时代’,两杯。”

    赴英留学的第二年,叶祺趁着什么大罢工的假期跑到巴黎来,本想自己给自己过生日。后来捧了本书坐在塞纳河畔,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一下午,到了晚上还是思念烈酒,不知不觉进了这家酒吧。

    《大教堂时代》是音乐剧《巴黎圣母院》的第一支曲目,那天顾客不多,叶祺明了是自己的生日,直接要求DJ把这首歌调出来放。神情阴郁,样貌英俊的亚洲人,还有一口听不出任何错处的巴黎标准口音,店里的人一时动容兼好奇还真的放了。一边听,叶祺就一边跑进吧台去玩酒瓶,最后莫名其妙兑出了一杯口感奇特的薄荷鸡尾酒。

    那酒被他命名为“大教堂时代”。老板自己尝了一杯,笑得牙眼不见,许诺他只要再来,就喝什么都免单。

    叶祺没怎么过分,跟老板寒暄了几句,另外要了瓶香槟便跟陈扬一起躲进了角落。谁知体己话了没几句,陈扬连耳尖都红起来,眼神也躲躲闪闪。

    “你至于么,啊?我什么了我……”

    陈扬缓了缓神,故作伤感:“老了老了,脸皮都没以前厚了。”

    “算了,你还是少喝点吧,省得一会儿回不去。”

    陈扬抬手一揽,叶祺便给足他作为寿星的面子,乖乖往他那儿倒过去。可就在彻底瘫倒之前,余光忽然扫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叶祺搭在陈扬肩头的手忽而一紧,继而与他耳语:“你看跟我们成对角线的那一桌……那好像是……”

    “不用‘好像’了,那就是沈洛。我上星期碰巧刚看过他的新闻,在北京办签售会。”

    “一看就知道正抑郁着。”叶祺迎着光看了看自己的无心之作,浅绿色的液体有些妖异,却十分诱人:“只有心里够难受,看着酒杯才是那个眼神,像是看仇人又像看恋人。”

    陈扬笑笑,就着他的手又抿进去半口:“深更半夜的,一个人在这儿喝酒,还能有不抑郁的么。”

    叶祺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来时却没有半点惆怅过的影子:“难得出来度假,我们不要想别人的事情。管他是谁,今天都没有你重要。”

    陈扬手中的杯子往一边倾了一下,与叶祺那只碰出“叮”的一声脆响:“好,我敬你的不问世事。”

    千种风情,万般心境,却是同一片幽幽夜色。百步之遥,沈洛饮尽杯中的最后一滴酒,扶着额头起身离去。那身影任谁看了都想去扶一把,但太冷,也太遥远,分明已是遗世独立的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