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蛋形意识仓像花瓣一样一分为四从中间裂开,仓中的营养液倾泄到地面上, 像淌到海绵上一般迅速被吸干, 没有留下一点液体痕迹。
黎危湿漉漉地站在蛋壳中央, 像个破壳而出的新生儿,环绕在意识仓周围的360度洗浴设备自动开启,水雾喷出,三分钟后,黎危被洗涮干净并被套上了柔软的便装与舒适的鞋子。
黎危走出意识仓放置区,来到他的办公椅旁坐下,前方的墙壁自动点亮, 这是一块巨幅屏幕, 各种颜色的数据与图表在屏幕上湍急地流动着。
黎危看了一会儿后便开始走神, 流动的数据停下了,像是在等他回神。
“有人留信息给我吗?”黎危往后靠到椅背上,坐椅自动变形调整成适合躺着的按摩椅形态。
“没有。”智脑体贴地道, “不过同事们都很担心你, 只要你把工作室的状态设置为欢迎来访者, 他们立刻会过来看望你。”
“算了。等我看完记忆后再去见他们吧。”
智脑的同事是指同部门的同事, 是一起工作的人。大家关系不错, 但私交不多, 熟人以上朋友未满,在一起时聊得最多的是工作。每次有人从造物世界回来, 大家的话题都是造物世界的故事。
四时后,黎危取回了他在503造物世界中经历的记忆——没有感情的版本。
记忆快速地灌入他的大脑中, 他仿佛在看一部让人出戏的电影。
电影本身没问题,只是让人没有真实感。而这种失真感正是要虑掉记忆中的感情的目的。
因为对于需要经历无数次人生的造物界人士来,感情是负担,是拖累。
在造物业还不成熟时,99%以上的从业者都存在心理问题。
全都是因为入戏太深,无法出戏。程度轻的心情抑郁,严重的甚至会自杀,因为他们混淆了虚拟与现实。
“我想要拿回感情版记忆。”黎危道。
智脑统计了一下能拿回感情版记忆的办法,问:“你想辞职?”
造物界默认从业者必需没有感情负担的理智行事,所以在职人员是无法拿到感情版记忆的。但如果你要转行,并且坚持要取回你的感情,那么你的愿望会得到满足。当然,如果你以后因为那些感情出现心理问题,得由你自己承担后果。
“我其实不适合做这一行。”黎危道。
“你比绝大多数人都做得好。”
“跟做得好坏无关,我去做别的也会做得很好。”
智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你充满自信。”
“你在嘲笑我。我是不是把你的人性值设太高了?”
“应该没有,毕竟你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黎危失笑,没再和智脑斗嘴,而是道:“你刚刚应该看到我在造物世界的记忆了,有什么想法?”
“你的记忆存在大量缺失,可能是意识受损造成的。不过你谈情爱的记忆没有丢失,看来你把这部分记忆保存得很好。”
黎危反驳:“不定丢的那些记忆是更深入版本的谈情爱呢?”
“那么,你除了谈恋爱就什么正事都没干。或者谈恋爱才是你的正事?”
“你真幽默。”黎危笑道,“替我联系白启。”
智脑看到了黎危在造物世界的记忆,知道白启是谁。
“好的。”几乎是立刻,智脑便道,“他一如既往地屏蔽了陌生人的信号。”
黎危无奈地笑了声:“他一如既往地是一座谁也无法靠近的孤岛。”
智脑安慰他:“这是个好消息:别人也无法靠近他,他会一如既往地单身下去,直到你找到上岸的办法。”
“你他会去查看这次的记忆吗?”黎危觉得只要白启去看了记忆,虽然是没感情的记忆,但他们在造物世界那种暧昧是无法忽视的,以此为突破口,他们的关系应该能有一定进展。
“如果他对左鸿的案子足够感兴趣,应该会去查看记忆。”智脑分析。
黎危不满:“为什么不能是对我感兴趣?”
智脑沉默,它知道黎危现在不会想听它分析数据。
黎危顺着智脑的思路想了下,怀疑白启对左鸿的事兴趣不大。
据他所知,白启从不查看自己在造物世界的记忆。这个习惯其实不错——对黎危来,这是他的独占欲作祟,希望自己在白启记忆中占的百分比能大一些。
白启应该不会因为搭档是黎危就例外地愿意去看记忆,或者,正因为搭档是黎危,所以更加不可能例外。
“他不看自己的记忆,但或许会愿意看我的记忆?”黎危自言自语。
智脑道:“这种行为过于亲密。”
“亲密好啊。”黎危微笑,笑得有点傻。
智脑快速地扫描了一遍它的智障主人,结果显示大脑与身体都无恙。
“我意思是:他会回避亲密行为。”
黎危像梦醒了一般叹了口气。
“来工作吧,工作让我充实。替我联系凯,看他现在有没有空,我想和他谈谈。”
“好的。”
凯是造命师部门中的前辈级人物,和左鸿一样,是万物公司的元老,不过他比左鸿靠谱多了,他在部门里是类似顾问的存在,不管谁有问题,都可以找他咨询。
这次左鸿非法进入造物世界并且谋杀同事的案子凯参与了调查。
在黎危刚回现实世界之际、记忆存档之前,凯找他聊了一会,因为他那时意识虚弱,所以凯很快便放他去修复了。
凯那边立刻便回复有空,并发送了一个虚拟房间号过来。
黎危对智脑下达口头指令:“登入。”
“好的。”
黎危的坐椅上伸出一个头盔罩到他头上。他的意识登入网络,随即他出现在一个花园形态的虚拟空间中,这里阳光充足,花香醉人,他张望四周,看到一个红发少年坐在树下的秋千上,便走过去:“凯。”
凯一直用少年形象出现在人前。
黎危猜测,要么这是他的个人喜好,要么这是他的种族特色。
红发少年抬头笑道:“欢迎回来,黎危。”
“你已经过了。”在黎危刚从造物世界回来时。
“你已经查看了记忆?”黎危刚回来时两人的那次见面也被存档了。
“看了。不过我的记忆不完整。其他人怎样,都没事吧?”
“都没事。”
“那就好。”黎危笑了起来,挺高兴的样子。他在旁边的另一架秋千上坐下,手握住秋千绳,脚在地上一蹬,秋千欢快地摇荡起来。
凯的笑意加深,关切地问:“你现在感觉怎样?意识受损已经修复好了?”
“10%到30%的受损,我有点后怕,不过已经修复好,我现在感觉很好。”
“受损程度很高。还好你没事。你很强大,经历灭魂枪枪击和世界崩溃后还能存活下来的人只有你一个。”
凯也是“意识即生命”那一派的。创世者们大多持这种观点。
意识在人在,意识消亡就等于人死亡。
在他们看来数字化意识那根本就是人工智能。意识数字化的人只是真人的高仿版本,高仿的最大缺陷是:无法造物。
因为这个缺陷,哪怕全宇宙都接受数字化意识,创世者们也仍会持怀疑态度。
黎危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你过奖了。”
凯摇头:“我还得轻了。是两次世界崩溃,一次就能要人命,两次绝对活不下来。”
和黎危同一个项目组的同事们的记忆显示,两次世界崩溃都是黎危一个人撑到了最后。
第一次世界崩溃时,黎危甚至是一个人被留在造物世界中。第二次的结果好一点,通道及时连通,大家都顺利回到了现实世界。
“世界崩溃我不记得了,但灭魂枪的滋味应该非常不好受。”黎危之前查看的记忆不止没感情,也没痛觉,不过看画面应该非常痛苦。
凯点头:“灭魂枪的疼痛等级据和身体崩溃的疼痛等级相当。”
黎危想起白启在作为连天衡时的身体崩溃了,他脱口而出:“白启真的没事吧?”
“白启,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haogrnyw4891的名字是白启。”红发少年揶揄地笑道,“他当然没事,其他人都被封在琥珀中,就他被你抱在怀里。”
“我不记得了,我没有这段记忆。”黎危干笑,“我回来前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黎危的记忆只到病毒合体试图大闹造物世界那里就结束了,后面的记忆因为意识受损丢失了。
“从haogrnyw4891的记忆来看,你坚守到了最后。我们推测,应该是你消灭或者封印了病毒,然后重启了造物世界。通道开通后,我带人下去查看情况时,你和haogrnyw4891以及左鸿处于昏迷状态,其他人都完好地呆在你的琥珀中。”
“当时你们没找到病毒?”黎危问。
凯摇头。
黎危皱眉:“我有点担心它仍在那个世界中。”
“没事,短期内没人会进入503造物世界。”
这个世界发生了这么多事故,不确定绝对安全之前,没人会进去找死。
“左鸿应该有办法找到病毒,他和病毒间似乎有特殊感应。”黎危道。
“他意识受损比你更严重,记忆缺失也更严重。估计他在这事上帮不上忙。你愿意和我你所知道的左鸿的事吗?”
实际上,左鸿的意识受损度高达80%,已经失去了自我修复功能,在凯看来,他已经“死”了。不过这方面内容暂时不方便告诉黎危,因为他是涉案人员。
在支持意识数字化的人看来,左鸿其实还有机会修复他的意识——用备份的数字意识进行修补。
不过,因为左鸿正在被调查,要等调查结果出来后才能确定是否要对他进行数字化意识修复。如果确定他犯了重罪,那他将失去数字化的机会,也就是他将就此彻底死亡。
但就算修补好左鸿的意识,他的记忆也回不来了。因为记忆是依赖于意识的,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做为基础的意识已经出了问题,依附于它的记忆怎么可能完好无恙。
黎危沉默了一阵后道:“左鸿是我血缘上的父亲,我时候最常呆的地方是实验室,他把我锁在封闭的仪器里,最长的一次应该超过了一个月,漆黑的封闭空间,我当时是六岁,很奇怪我居然活下来了……”
黎危了个哆嗦。
凯轻声道:“你不想的话可以停下。”
“没事。其实我记得的也不多,也没什么好记的,都是差不多的日子,日复一日。”
黎危又了一些记忆片段。
“你以前没考虑过起诉他虐待幼童?”凯问。
虐待事件是很受重视的案件,只要当事人起诉,一般来都会得到比较圆满的解决方案。
黎危道:“我时候的经历比较复杂。从左鸿的实验室逃走后,我爬上了一艘载货飞船,这艘飞船中途被星盗抢劫了,因为我是躲在货舱里,所以我也被星盗带走了。我和星盗一起生活了四年。后来他们被军队围剿了,我才回到正常社会。
“回归正常社会后,我忙着适应新生活,当时左鸿在几光年外的遥远星球上,我没空去怀念他,而且我也不想记起他,后来也没特地想起过,所以也不会去想要不要起诉他这种复杂的问题。”
一阵风吹过,下起了一阵花瓣雨,黎危伸手捉住一片花瓣,捏在指间,他把花瓣递到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松手把它放走了。
“我应该是在九岁时第一次看到真花,有个星盗是植物爱好者,种了几盆植物……抱歉,扯远了。”
凯摇头:“没事。你现在算起诉左鸿以前的虐待行为吗?”
黎危坐在风中思索了一会儿,道:“不了。只起诉他这次的谋杀行为,他用了灭魂枪,我认为他是真的想杀我。”
如果起诉左鸿曾在他时候虐待过他,那么,他就得提供自己当年的记忆做为证据。他不想这么做,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翻看他年少时的记忆。
左鸿如果知道这一点,大概就不会追杀他了。左鸿追杀他只是不想身败名裂——至少最初是这样。如果左鸿知道他没算用当年的事威胁自己,估计不会铤而走险。
凯道:“有部分调查员的观点是左鸿使用灭魂枪不一定是为了杀你——他只开了一枪,对意识强大的创世者来,不会致死,只构成故意伤害罪。他可能只是想威胁你,例如威胁你不要去起诉他。但因为你们都意识受损,记忆不全,这个观点无法被证实。”
“那他用病毒企图造成造物世界崩溃呢?这是他想杀我吧?”
“也无法被证实。是他把病毒放入了造物世界中,但无法证明他这么做是为了杀你。”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只是想威胁我?”
“不是我的意思,是某人有这种想法。”
黎危扯起嘴角,笑了下:“我明白了,总之疑罪从无,谋杀不成立。”
“从你们现存的记忆推导出的结果是这样。”
黎危存档的记忆中只有左鸿对他开枪的记忆,至于开枪前他们谈的那些话没能存储下来。不过,那些记忆即使留下了也是麻烦,什么万能.钥匙、核心代码,不管是真是假,这种事情都太引人注目了。
“余青呢?他的记忆对案件有帮助吗?”黎危追问。
余青是段纲在现实世界的身份。
“他的记忆没有涉及到意识谋杀,可以他对左鸿特别忠诚,特别听左鸿的话——不问原因地听从命令。”凯接着又主动道,“艾莎和亚历克的记忆中也没有能证明谋杀的证据。”
艾莎是钟意,亚历克是何思澄。
黎危叹气:“好吧。”
“别太悲观。即使无法证明左鸿是想杀你,他传播高危病毒、走私并滥用高危武器、非法入侵造物世界、故意伤害等罪名也够阻止他启用数字化意识修复了。”
数字化意识修复是一项医疗委托服务,购买了此服务的人,如果意识消亡或严重受损,便可由专业机构对他进行数字化意识修复——把备份的数字化意识植入他的大脑。
但一个危险的罪犯没有享受这项服务的权利。否则岂非等于让高危罪犯永生?正常人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余青和艾莎会怎样?艾莎帮过我。”黎危道。
“艾莎没事,她是被骗了,不过她聪明,醒悟得早。余青是从犯,肯定要坐一段时间牢。”
黎危点头。
凯笑道:“你知道这次的事件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吗?”
“什么?”黎危不动声色地问。
“那是一个造物师。”凯特别夸张特别沉重地叹了口气,“你确定你不是被征服欲支配了理智?”
黎危怔了下,然后大笑:“不确定。”
“那么你来万物公司只是冲haogrnyw4891来的?”
“嗯,只是为haogrnyw4891来的,我找了他很久。至于左鸿也在万物公司,对我来,只是一个巧合。我不可能为了避开一个讨厌的巧合就放弃我喜欢的人。”
凯点头:“对,总不能因为喜欢的花旁边有一堆狗屎就放弃那朵花。只是,造物师……你的品味有点特别。”
黎危笑道:“是啊。所以我考虑辞职。”
“啊?!”
“我们在两个互相歧视的部门工作,不利于发展感情,”
“……我建议你休假一段时间,醒醒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