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两心知(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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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一早, 我可就真的走了。”

    练功的间隙,方淮忽然这么道。

    余潇握剑的手一顿, 方淮故意得自己好像一去不回似的,见他紧张了,又忍不住笑道:“只是出去一趟,还会回来的。”

    他已跟仲瑛听好了水镜老人的所在,据当年玉京子神隐之后不久,水镜因与同门不合,也隐居去了, 传闻是隐居在千机阁的旧地, 金蟾谷。

    仲瑛给他指了金蟾谷的方位,在宁州境内,除开方位, 仲瑛又提醒了他一句道:“那金蟾谷机关重重,且水镜擅长布幻阵,还是有些难缠的。”

    方淮问道:“会要人性命吗?”

    仲瑛道:“幻阵杀不了人。但会困住你,你若不能清醒过来,就永远留在幻境中了。”

    无论如何,水镜老人是目前唯一一条线索。方淮根据余潇恢复的速度估算了一下, 算一个月后出岛去。

    眼下已经是一个月后。

    余潇看一眼方淮,后者的话, 听起来像个承诺。但他从来不寄希望于别人的承诺,

    练功结束, 两人回到石洞, 方淮一边按着他的脉门输入灵力,一边道:“我走后,就是仲前辈陪你练功了,他可不会陪你练完功还巴巴地来给你疗伤,你要自己保重自己的身体。”

    余潇一如往常的沉默,方淮运起灵力,格外细致地抚平他经络上那些撕裂的地方,等一切做完了,轻舒一口气,便要起身。

    余潇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方淮倒也不抗拒,两手撑在毯子上他身体两侧。两人脸庞挨得极近。

    要他们这一个月的日子过得和上一个月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每两三日,两人总要在这石洞中颠鸾倒凤一回,两个人都是身体强健,血气方刚的青年,虽然修真者可以压抑自己的欲望,但余潇不是会压抑自己的人,而对方淮来,和心上人肌肤相亲,也是桩乐事。尽管这心上人别扭得很。

    余潇握住他两个手臂,一翻身,两人便倒在毯子上,方淮在他身下。

    方淮其实对上下没有那么执着,不过连着一个月,他对在上面该怎么做也有所了解了,揽过余潇的脖子,笑道:“明日我都要走了,不如……”

    他不还好,一余潇眼神一沉,不由分就动作起来。

    这一晚余潇索求得格外强横。早醒来时,方淮一动腰,就能感受到过于激烈的□□带来的后果。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余潇的双臂还紧紧箍着他的腰,头挨着他胸口,正是从前还在昆仑时,两人同寝时的姿势。

    他躺着施展法术让身体恢复了。再低头自上而下看余潇沉睡的轮廓,刀刻般的眉锋,根根分明的眼睫,凛然的唇线。

    他伸手握住余潇的一只手,手指动了动,从对方五指的缝隙交错进去,十指交扣。

    “阿潇……”

    余潇睁眼了。

    方淮笑了一下道:“可以放开我了吧?”

    余潇仍抱着他不动。

    方淮挑眉道:“难道你舍不得我走?好吧,要是你撒个娇……”

    余潇的手在方淮紧窄的腰上揉了一把,终于慢慢起身了。

    方淮起身,将落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穿好,余潇在他身后坐着,嘴唇动了动,但什么话都没有。

    方淮穿好衣裳,回过头来一笑,俊雅如玉的侧脸沐浴在光中,简直有如将要凭虚御风而去的仙人。

    他要走了。余潇这样想着,不自觉顺从了自己的心意,走过去将人抱在怀中,交换了一个温柔缠绵的吻。

    天光大亮时,方淮出了岛。

    他的脚程很快,过了海到云鹿,再北上,行数日,最终到了宁州境内,遵照仲瑛的指示,在连绵群山之中,找到了代表金蟾谷的金蟾石雕。

    又过了近十日,方淮走出群山,来到了一线江边。

    他一路过来,已破解了数不清的机关阵法,走到此处,面对这茫茫的江面,观察了许久,始终未能找到破开的线索。

    方淮立在凸起的岩石上,眺望宽阔的江面。对岸就是山谷?他摇了摇头。雾太浓了。

    雾中有结界,是幻阵。

    方淮皱起了眉,以他眼下的修为,寻常的幻象一眼就能看破,但眼前这一片空阔的江面,能看到的仅仅是平坦寂静的水面,再往远处,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雾气后是雾气还是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方淮观望片刻后,决定再沿岸边走走看。

    他跃下高高的岩石,近水的江滩上尽是些碎石和细沙,方淮眼角余光一瞥,看到不起眼的沙堆中,一截白骨露出来。

    又走了一阵,他停下来,面前靠岸的江水中泊着一只船。

    “又到这里了。”方淮自言自语道,他看着那最多供两人乘坐的船。看来这是唯一的路了。

    他伸手一抓,船身系着的绳索的另一端到了他手中,再一用力,船便泊上了岸。

    方淮一手挽着绳索踩上船,另一手握着佩剑,剑尖在后方的水面点了点,船立即朝江中游去。

    天、地、江面都是寂静的,船明明在动,却一丝风都没有。

    方淮的心情很平静,他知道幻阵向来是通过感知阵中人的心绪来设置幻象的,心情越平静,幻阵就越简单。

    不过即便再心如止水,人的七情六欲是断不了根的。所以当方淮在茫茫雾气之中看到李持盈和方其生的身影时,他既不惊讶也不慌乱。

    方淮立在船头,双手驻剑,剑尖抵着脚下船板,看着雾中的那一幕。

    “我儿从前铸下种种大错,罪无可恕,当年他剖走你金丹,如今我剖丹还你!求魔尊饶他苟活世间,无论如何,自有他的报应。”

    女人沙哑的、痛心的语调从远处传来。

    方淮看到李持盈的幻影从腹中剖出金丹。这一幕足够摇撼他的心神了。但他没有闭上眼逃避,而是双手稳稳握在剑柄上,又等了一会儿,李持盈夫妇的身影便从江面上淡去。

    再过片刻。“师兄。”

    身后传来一声喊,方淮一刹那间有些恍然,毕竟他的确很久没听人这么叫他了。

    他转过身去,黑袍青年站在船尾,凝望着他。

    方淮不由微微笑道:“阿潇。”

    青年朝他走过来,船轻轻摇晃。他含笑看着他。

    “师兄……”青年的脸忽然变得有些狰狞,有些冷酷,“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没有害你。”方淮道。

    青年盯了他一会儿,脸上表情又变了,变成深沉的,痛苦的,“师兄,我……”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方淮又道。

    青年皱眉看着他。两人就这么对视。

    方淮看着他,皱眉的样子很像,这幻象倒是很逼真。

    许久,青年终于又开口道:“你不恨我么?”

    “我爱你。”方淮。

    他着,倒是惊讶于自己这么轻易就出来了——我爱你。

    青年像是被他这句话击败了,再也不出话,瞪视了他片刻,幻象消失了。

    方淮倒有些可惜。他许久都没见到余潇失忆前的样子了。

    “哈哈哈哈……”

    雾气中突然传来大笑,方淮眉毛一挑,从容地环顾四周,却辨不清是笑声是哪传来的。

    “不错,不错。”

    一道声音传来,方淮转头,看见一个干枯精瘦的老头,就站在方才余潇的幻象站的位置。

    “很久没见过心性如此坚韧之人了。”老头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量着方淮。“不是平生行事问心无愧的人,是不能这么轻易就破了阵的。”

    方淮笑了笑,颔首道:“前辈想必就是水镜老人了?”

    “你叫什么?”

    “晚辈姓方,单名一个淮字。”

    老头盯了他许久,才抚了抚自己的胡须,心不在焉道:“你闯进我金蟾谷,所为何事?”

    方淮道:“晚辈唐突造访,是为了千年前魔龙的封印一事。”

    老头“哦”了一声,慢悠悠道:“魔龙的封印被开了?”

    “差一点就开了。”方淮道,“但解开封印的不是当年龙君留下的三滴龙血,而是一道阵法,以人血祭祀……”

    他到一半,发觉这老头根本没有留意听,还只盯着自己看。

    方淮微微蹙眉。照余潇告诉他的故事,水镜老人因为当年泄露了阵法,心中有愧,应该对魔龙之事格外留心才对。

    他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收紧道:“你……”

    老头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突然嘿笑起来。

    方淮道:“你不是水镜老人。”

    老头呵呵笑道:“我可没我是。”

    被人戏耍,方淮也没有动怒,问道:“那你认得水镜老人?”

    老头道:“我认得!”

    方淮再要话,老头却大笑道:“你以为方才就是这幻阵的全部了?还早得很呢!”

    着,他的身影就消失了。

    四周的雾气散去了不少,变得稀薄的雾气中,一轮红日升起了,绚烂的霞光倾泻在水上,寂静的水面变得透亮。

    “一个人能做到问心无愧,但不可能没有秘密吧?”天水之间,老人喑哑的笑声响起。

    余潇被仲瑛一剑挑出去老远,砸在水池里。

    仲瑛身子在水面上浮空道:“子,你专心致志都不过我一只手,还敢心有旁骛?”

    余潇从水里爬起来。颤动的水花,波动的水面,倒映出他面无表情的模样。

    那天早,方淮在石洞对他:“等我回来。”

    他以为他不会等任何人。余潇抬头,看向摇头的仲瑛。但此时此刻的心情,又是什么?

    他将木剑扔在水里,转过身。仲瑛道:“不练了?”

    余潇蹚着水一步步走向岸边,道:“我要出岛。”

    他从不寄希望于别人的承诺。

    他想要的,必须自己抓在手中。

    方淮仍旧稳稳站在船中,那老头完那句话,就彻底没了声响。

    宽阔的江面上,正是一轮红日出云霄,只是往远了看水的两岸,会发现仍旧是雾气缭绕,模糊不清。

    方淮等待了很久,船上终于出现了第三个人。

    这一个人,却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白站在船尾。

    他想到老头的“秘密”,难道……

    白笑着看着他,张口道:“方淮,我们……”

    方淮猜到她要什么,他等着她出那句话,但白到一半,顿住了。

    她屡次张口,却什么也不出来,方淮看着她,脸色沉静得就像脚下的江水。果然只要稳住心绪,幻境对他内心的感知就会变弱。

    白恼恨地瞪了方淮一眼,她的幻象消失了。

    看来是他赢了?

    方淮抬起头看天与水,此时的江面已经被日光映得像一面镜子。

    他目光从远处收回,随即发现,自己的身影也倒映在江面上。

    方淮随意扫了一眼,水中的男子也扫了他一眼。

    他视线从倒影上滑过,随即身体一僵,不敢置信地再次看向水面。那水中的男子,的确和他是一模一样的面容,但除了面容以外,那一身工作穿的西装,干净清爽的短发……

    方淮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握着剑柄的手,同时笑着:“找到了!”

    “你的秘密……”

    他回过头,只见已经消散的“白”正站在他面前,又和方才一样,笑着看着他,红唇张开,吐出几个字。

    方淮心头一震。她把他一推,方淮似乎是在惊愕中猝不及防,居然像纸片一样被她轻松就推下了水。

    落入水中,却没有水花溅起的声音,只是凝固了一般的寂静。

    他睁着眼睛,望着船上白的微笑,身体一直下沉,摆荡的水面,灿烂的霞光,渐渐离他越来越远……

    等到霞光和水面彻底消失,他发现自己并不像是落进了水里,更像是沉入一片虚无中,在一片荒芜的黑暗里一直向下。

    被这样的虚无包围着,方才白在他耳边的那几个字,却在他耳边不停回荡。

    她的是:“方淮,我们分手吧。”

    方淮起先是错愕,但还没来得及思考眼前的状况,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重的失落涌上了他心头。以至于幻象推他入水时,他竟然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他记得这种失落。上一世,白和他提分手的那天,他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如今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整整一天都失魂落魄,心中充斥着这种失落。

    几乎已经淡忘的情绪突兀地闯进他心里,方淮竭力和它对抗着,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告诉他:这幻阵已经找到了他的弱点,要趁虚而入了。

    记忆只是记忆,即便是在上一世,白和他之间也已经清楚了,他早已不再为之感慨伤神。只是白所代表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那是他永远无法言的秘密。

    突然之间,水淹进了他的口鼻耳孔。

    他溺水了。心里有了这个认知,方淮的手脚本能地往上划,在一番挣扎后,他终于冒出水面,费力地呛出几口水。

    他感到海浪推着他往前,这才察觉到其实他所在的水域并不深——水?可他并不是……他是被人推下了水,可落水之后没有溺水的感觉,一直到方才他才感觉到……等等,他是在哪里落的水?他记得他是在……

    一些想法入侵了他的大脑,把他原本清晰的思维搅得一团乱,方淮甚至感到阵阵头痛袭来。

    脚踩到松软的沙子,他在水中站定,抬起头,发现面前赫然是一座城市!

    他正在沙滩上,而稍远处是些五花八门的店铺,再远些,他能看到高耸的大楼,此起彼伏的建筑。耳边还传来人声,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看向自己的双手。他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衬衫,身体则传来宿醉后的疲乏,头痛欲裂。

    裤兜里响起铃声,方淮下意识去摸索,掏出来一个手机,屏幕上浮动的是他公司同事的名字。

    那个名字似乎有种奇特的魔力,一下子将他心头模糊不清的疑惑赶走了,他就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又或者是被强有力的催眠带入了梦中。

    哦,是的。他回过神来,昨晚他抽风了,白从他家里搬走之后,他一个人跑出去喝酒,喝得半醉半醒,迷迷糊糊走到海边来了。

    身后传来海浪拍岸边的声音,方淮转过身去,天大亮了,阳光明媚,在海面上跳跃着。

    电话还在响,方淮一边看着海上鸥鸟飞过,一边自然而然地接起电话。

    “哎哟我的天你终于接电话了,大哥你在哪呢?今天早上项目就要给人家汇报……”电话那头传来同事无比焦急的声音。

    方淮一边应着,着抱歉,转身往公路上走,但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微微泛起海浪的平静的海面,湛蓝的天空,日光和煦。

    为何他总觉得,他忘了些什么?

    余潇日夜兼程赶到宁州,找到金蟾谷入口后,又花了不少时日,破开一路上的机关,才到了此处。

    他眼下站在江边。看着水上轻轻摆动的木船。

    四周都寻遍了,这幻阵的确做得天衣无缝,只有这条船是唯一一道出路。

    他没有再多想,扯过绳索,踩上了船。

    船缓缓游向江心。越往江中走,雾气倒是越来越薄,一轮耀眼的红日挂在天空,水面倒映的红霞,盈盈闪动。

    余潇注视着水面。此处他上一世曾来过。他是被水镜老人请来的。

    两人乘船游过这江面时,水镜老人对他,这是他生平最为得意之作,任何人走过这江面,都逃不过自己的心魔。

    上一世过江时,他的身形倒映在水面上时,水中晃过了许多人的脸,方淮,娄长老,害死他母亲之人,月教那些想从他身上拿到金丹的人,水面上一一浮现了他们或死或生不如死的惨状,最后那些景象都散去,只剩他一个人的影子。

    水镜老人道:“你的心魔,正是你自己。”

    不错,所以他自戕了。

    那天道为何又要他重活一次?余潇盯着水面,他以为这次的结果仍会和上一次一样,但当画面在水中浮现时,却完全出于他意料之外。

    画面里是一间马车车厢,一个少年躺在其中一侧,看着躺在他对面另一侧的男孩。

    少年面孔虽稚气未脱,但已有俊秀的轮廓,一眼认得出来是方淮。而他对面的就是余潇自己。

    余潇知道这是哪儿了:随父母前往碧山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李持盈夫妇,晚上他和方淮睡在一间屋子里,被潜入客栈的魔修抓走。

    是他上一世的回忆,还是这一世的?

    很快余潇就分辨出来了,因为和他上一世的记忆全然不同,少年从衣领里拉出镌刻有“盈”字的玉牌,悄悄地放进了男孩的怀里。

    然后几个魔修拉开壁板,抓起余潇,玉牌从余潇的脖颈间坠下来,表明了他的身份,几个魔修便开车门,将余潇扔了出去。

    他从昏迷中醒来,依偎在母亲怀里,爹告诉他,淮哥哥为了救他,被魔修毒害,眼睛看不见了。

    紧随其后的画面是入太白后,他在林中坐,长成翩翩少年的方淮走过来,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一双眼却黯淡无光。

    他伤口出不逊的弟子,方淮阻止他。他被关入黑屋,方淮来带他出去。

    他们在屋中拥抱。方淮任由他抱着他,他了什么,大概是请求,方淮面有难色,似乎答应不了他,但仍然心翼翼地措辞,生怕他难过。

    他和上一世一样禁足在三叠峰,方淮来看他,送他些零零碎碎的玩意。

    鉴道大会后,两人到了昆仑,他第一次见到方淮被别的男人用暗含欲望的目光注视。到了晚上,他趁他入睡吻了他。

    太真宫中,方淮捧着他的脸,珍而重之地对他许下承诺,让他等他。

    但他没有耐心地等到他回来找他。他剖走了他的金丹,占有了他。

    他以为只要占有他就够了,但方淮还是在大雨中离开了。

    他好像明白了一点儿,于是悄悄地跟着方淮,学着不去搅他,为了能离他更近一点,他幻化作麒麟兽,伴在他身侧,直到最后。

    看到那只黑麒麟,方淮玩笑的声音顿时在耳边响起:“哦,对了,你还一直偷偷跟着我,为了接近我,还经常变成一只麒麟,趁我坐时坐在我怀里。”

    余潇僵立在船头许久,水里的画面消散了,他口中喃喃,到嘴边的那一声喊呼之欲出:“师……”

    “师兄。”

    余潇猛地抬头,只见不远处薄薄的雾气里,也有一只木船,两个人影正站在船上。一个是方淮,另一个是……

    “阿潇。”

    “师兄……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没有害你。”

    “师兄,我……”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你不恨我么?”

    “我爱你。”

    最后一句话,如同从天而降的一道惊雷,劈在余潇头上。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那一瞬间再也没有迟疑,脱口而出大喊道:“师兄!”

    船上的方淮听见了他的呼喊,回过头来,看到他,微微一笑。

    余潇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一纵身,跃离了船头,不管不顾地向他奔去。

    原来他忘了这么多。原来他的胸中还塞了这么多话,想要对他。

    然而方淮的微笑却在变淡,船和人都快要隐没在雾气中。余潇紧紧盯着他的轮廓,尽全力向他赶去。

    就在最后一刻,在他即将要触碰到方淮的衣角时,船与人都如同轻烟般消散了。

    余潇扑了个空,落入江中。

    没有一点声音和水花,他淹没进了水中。

    江面只剩一尾船,一片死寂。

    “嘿……”天水之间,又出现了那精瘦老人的身影,看着余潇淹没的地方,“又进去一个。这一个还不如上一个呢。”

    他摇了摇头,拄着拐,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行于水面之上,抬头看着那一轮红日,“不愧是师父毕生的绝学……”

    老人低头看着脚下仿佛凝固了的水面,从水面往下细看,只看得到一片虚无,他眯起眼道:“有朝一日,我也能做出这样的阵法……”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晃。

    老人睁大眼,他并不老眼昏花,所以能确定方才水面下那转瞬即逝的黑影,不是自己的错觉。

    那是什么?他急忙在水面走了几步,寻找着方才的异象。

    就在他埋首找寻之时,一声浩荡的长啸,从水面下的虚无中传来。

    老头一个踉跄,跌坐在水面上,瞪着水面道:“这……”

    水面开始震动,天空开始震动,连那一轮红日也开始震动。

    而水面之下,一团巨大的影子在游动,老头终于察觉到危险来临,他抓起拐杖爬起来要逃。然而他脚下再次传来啸声,震得水面不停颤动,开始出现大大的涟漪,这是幻境松动的征兆。

    老头怎么也想不到,竟有人可以撼动这座千年来无人能破的幻境。他拄着拐杖往幻阵的出口跑去,但因为水面已经不稳,很快又摔倒在地上。

    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老头颤抖着抬起头,一双冰冷的兽瞳凝视着他。黑龙的身躯盘踞在水面上,麟甲上的华彩令天空的霞光黯然失色。

    “他呢?”黑龙口吐人言。

    老头战战兢兢道:“谁?”

    “方淮!”黑龙低沉的声音满含狂躁和怒火,“是你推他入水……把他还给我!”

    它的龙爪拍在江面上,被它的声音震得满是涟漪的水面立刻有部分碎裂开来,□□出来的居然不是下面的虚无,而是一片片砖地。

    老头看得心痛不已,如此一座耗费水镜老人数百年心力精心造的幻境,居然就这么被黑龙的神力粗暴地破坏了。

    老头趴在地上,颤声道:“被幻境吞噬的人,我是无法将其带出的……”

    “那就让水镜来!”黑龙仰头一声长啸。啸声撕裂了天空,像破碎的水面一样,天空也出现了裂痕,整个幻境开始崩塌。

    老头趴伏着,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双耳,运起全身灵力抵御啸声,但没有用,他眼角口鼻渗出了血,身体也开始抽搐。

    黑龙冰冷地看了他一眼,张嘴便要吐出龙息,令其灰飞烟灭,以泄心中怒愤。

    “龙君请息怒。”

    遥远的天边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裂开的天空的缝隙中飞来一人,落在老头面前。

    真正的水镜老人佝偻着身子,对黑龙道:“鄙徒冒犯了龙君,还请龙君恕罪。”

    黑龙死死盯着他们二人,一字一顿道:“把他还我。否则便令你们生不如死!”

    水镜老人道:“我的幻境从不伤人性命,龙君稍安勿躁。”

    着直起身来,面向残存的江面,抬手一挥,天空、水面、云霞红日彻底散去。四面真正的景色显露出来。

    原来此处仍然在山谷之中,他们脚下,则是由雪白的石砖铺成的一片宽阔的广场。

    远处的石砖上躺着一个青年。黑龙兽瞳一缩,庞大的身躯重新幻化为人身,转瞬间已来到方淮身旁。

    余潇将人抱在怀中,轻声喊道:“师兄,师兄?”那人却毫无反应。

    余潇瞪向水镜老人。后者忙道:“他还被困在幻境里,得有人进到梦中去叫醒他。”

    余潇抱紧了方淮,冷声道:“要怎么做?”

    水镜老人道:“龙君只要躺在他身边,我略施法术即可。在梦中找到他,只要他心甘情愿地跟你走,就可以将他带出幻境了。”

    余潇低头看了看方淮,又看一眼水镜老人,后者恭敬地弯腰:“不敢欺瞒龙君。”

    余潇审视他片刻。再低头注视方淮,俯首在他眉眼上一吻,身躯再次化作黑龙,尾巴圈过来,将方淮围在当中。

    “施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