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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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心而论,唐妩是不太想提起徐铎这个人的。

    原因很简单,一个从颠沛流离的姑娘,被一个老实又俊俏的掌柜相中,即便没什么真情实意,也会在心里掀起些波澜。

    更何况,这掌柜曾拿着他的家底来朝顾九娘要过她。

    只可惜,她这皮囊当真昂贵。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顾九娘将徐铎带来的金子毫不留情地扬了出去。

    那么一袋子碎金子,大的大,的,任谁看了都知道,这绝不是一日两日能攒出来的模样。可这又能如何,再多的真情实意,也一样入不得顾九娘的眼。

    这好不容易出现的希望落了空的滋味儿,就如同是得知旧疾复发的可怜人。

    悲凉,凄哀,又不得不认清现实。

    徐铎被赶走后,唐妩听着顾九娘辱骂她的那些污言秽语,竟也生出了一丝麻木的快感。

    她仿佛看到了一条挂于房梁的白绫,和在白绫上快要窒息而亡的自己。

    唐妩笑了,笑的风情万种,果然,好的东西向来与她无缘。

    起来,那次也是她第一次认清了顾九娘对自个儿的疼爱。

    她也是那时才明白,吃喝穿戴,她还有得选。但今后她要伺候谁家的爷,她却没得选。

    顾九娘眯起眼睛量着唐妩,若有所思。

    其实她心里十分清楚唐妩和那金玉楼的掌柜之间应该早没了猫腻,当时她做的绝,为的就是永绝后患。如今提起来,无非就是起个敲作用。

    顾九娘阅人无数,一早就看出了唐妩脑后的反骨越长越拧。这丫头看着乖顺听话,实则就是个主意正的。

    要不是如此,她也不至于这般担心唐妩会临在最后一刻,坏了她的好事。

    顾九娘叹了口气,语气一转,慢声细语道:“妩儿,你可知为何九娘常与你,像我们这样的女子宁做权贵妾,也不能做百姓妻吗?”

    唐妩表面乖巧地摇了摇头,心里却早就有了答案。

    还不是因为权贵随手能撒下的金珠子,百姓却是见都没见过!

    顾九娘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单手抬起唐妩的下巴,逼着她正视自己,然后一字一句道:“那你觉着,寻常百姓家,该拿什么来护着一个祸水?”

    祸水。

    这句话就像一把利刃,直接插到了唐妩心上,一招致命。

    刚刚还红润的一张脸,瞬间血色尽失。

    顾九娘瞧见了自己想见的反应,便没有再继续下去。到底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姑娘,顾九娘也看不得她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只好在了一巴掌以后,又扔了两个甜枣,好生“劝慰”了一番。

    “好丫头,九娘哪里会坑你。你可知道你这模样若是真被卖到了寻常人家,只怕也逃不过再嫁的命运。到时候且不你先头的夫家会怪你祸家,就是你再嫁,那后半生都要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这么折腾,又能图个什么?你年岁尚浅,很容易误了你自个儿,听九娘的,准没错的,嗯?”

    语毕,顾九娘又怜爱地拍了拍唐妩的手背。

    顾九娘留了唐妩用膳,直至傍晚,唐妩才浑浑噩噩地从顾九娘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还未走到中厅,就被格外刺耳的嚎叫声和求饶声乱了思绪。隐约之间,还有王婆子的辱骂声。

    “验个身而已,矫情个什么!痛快把嘴给我闭上!你个贱蹄子还当自己是侯府的嫡长女呢?”紧接着,就是一声响亮的耳光子。

    这是君梦苑的侧门,也是来到这里的姑娘们,最先去过的地方。

    被卖来的姑娘,什么样性子的都有。有极其好拿捏的,都不用王婆子的亲自出马就能乖乖听话的;也有性子烈的,挨了毒受了刑罚也不愿屈服的。

    这样一番景象,倒也习以为常了。

    只不过今日显然有些特别,听样子,今儿来的这个姑娘,还不是一般人,约莫是前阵子被抄了家的宣平侯家的嫡长女,赵锦瑄。

    顾九娘深谙这些京城权贵心里的道道,以至于她买姑娘的路子也甚是别致。

    她常道,寻常人家再美的娇花,又能如何?那些权贵的家里,哪个妾不是顶顶好的容貌?

    可像这扇门里头这样的姑娘就不同了。

    曾经的侯府嫡女,那得是多少人曾可望而不可及的身份?如今沦落到成妓,还不得有的是人愿意来享受一把?

    若是再有个宣平侯的仇家,只怕顾九娘开出来的价,就能翻了天了。

    唐妩已到了及笈的年纪,眼看着就要离开这地儿了,可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间隔不断的巴掌声,却是一声一声地勾起了她快要淡忘掉的回忆。

    这样暗无天日的曾经,她也有过。

    她虽未曾这般哭喊过,却不代表她能忘了那种被人按在长杌子上验身的屈辱滋味……

    就这恍神的功夫,唐妩就瞧见了一抹妖艳的红裙摆。裙摆左右摇曳,像一把蒲扇,将一股浓郁的花香带进了口鼻。

    来人便是君梦苑最有名的舞娘——连诗音。

    连诗音手里拿着帕子,一步一扭地走到了唐妩身边,阴阳怪气道:“诶呦,这不是妩妹儿吗?这眼看着就要当贵人了,怎么今日得了闲,跑来侧门听上墙角了?”

    在连诗音的眼里,唐妩就是她的挡路灾星。她与唐妩不同,她早在襁褓之中就被卖到这地方了,可以就长在顾九娘身边,先是做丫鬟,后来因为容貌出众才升了姑娘。

    连诗茵从懂事起便知晓想当君梦苑头牌有多难,也知晓这层层难关之后,便会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她,所以不论顾九娘教她多难的舞,她都咬着牙学,为的,就是等待翻身的那一天!

    可谁能想到,她这日复一日的努力,却被一个半路出来的贱人给毁了。

    这叫她如何能甘心?

    唐妩知道她话里有话,便无视了她的冷嘲热讽,嘴角带着笑意,轻声道:“巧了,连姐姐也在这。”

    平日里连诗音最恨的就是唐妩这幅风淡云轻的嘴脸,每次看了,都会让她想到集市里贱卖的黑心棉花,看着恶心人不,锤半天还锤不出个响儿来。

    不过,她转念想到了一早听到的消息,就不由得反笑了出来。

    这口憋了四年的闷气,老天长眼,总算是有人给她报仇了。

    连诗音将帕子捂住嘴角,幽幽地在唐妩耳边道:“你可真是好本事呀,就连承安伯那样阅女无数的大贵人,都愿意不停地为妩妹妹你加码,当真惹人羡艳。”

    这话算是踩到了唐妩的命门,这些天因为承安伯的事儿,唐妩是吃不好也睡不好,此刻被她这么一嘲讽,刚弯起的嘴角瞬间放了平。

    “连姐姐不必羡慕,若是妩儿真的有幸入了伯府的大门,妩儿一定不会忘了提拔连姐姐。”当提拔二字与程安伯搁在一块儿,试问谁不害怕?

    所以这话音儿一落,连诗音立即就变了脸色。

    她年初才升为甲等舞娘,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喜欢看她跳舞的正经官爷。她近日正眼巴巴地等着那官爷给她交赎身的金子呢,一听唐妩这要拉她下水,双眼立马瞪了起来!

    “唐妩!亏九娘整日里夸你本事大,你性子乖巧伶俐,嘴上抹蜜。今儿这是怎么了?原形毕露了不成?你与程安伯这些事,咱们院子里的姐妹人人皆知,你莫不是大姐当惯了,现在连姐妹们的真言快语都听不得了?”

    完一句不解气,她接着低声道:“我看你就是德行有亏!老天爷才让你去当承安伯府的下一个短命鬼!”

    连诗音还欲张口,不远处的门却“嘭”的一声,被人撞开了。

    入目的就是一个爬在地上的落魄姑娘,和一位面露凶光的婆子。

    “合着你这贱蹄子方才还在这给我装病呢?都饿了两天了,你哪来的力气撞门!!是不是藏了东西!”话的是专门训新姑娘的铁面王婆子,她左手擒着赵锦宣头发,右手不停地往脸以下的位置扇着巴掌。

    侧门立规矩,院子里的姑娘自然是不能靠近。所以二人不约而同地退了两步,齐齐绕过了王婆子视线能及的地方。

    那王婆子扇完巴掌,似还不解气一般地又狠踹了她一脚。然后嗤笑道:“看来不动点真格的,你是学不乖了。”

    着,王婆子就撕了赵锦宣的衣裳。

    白花花的手臂护在胸前,身子上的青紫却是都袒露在外面,一点儿都没遮挡住。

    她蜷缩在地上不动,只剩下了呼吸间的起起伏伏。

    半晌,也不知道王婆子又在她耳边了什么,吓得她立即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奴婢接……奴婢接。”

    看着没,就是侯府的嫡女又如何?还不得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求生?

    这般想着,王婆子的表情这才渐渐好了起来,她回手将衣裳扔给她,“赵姑娘,咱这里可就这一次机会,你也应当好好珍惜才是,不然你可就再也没有穿这锦衣华服的机会了,你可听清楚了?”

    赵锦宣轻轻点头,赶紧将衣裳裹上,抖着身子,再一次跟着王婆子进了侧门。

    这下子,刚刚还争执不休的两位姑娘,瞬间没了动静。

    似过了好一阵子,连诗茵才喃喃自语道:“九娘早就过,进了这宅子,谁都别想出去。我们都是贱命,生不由己,死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