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鹤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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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长流接触“死亡”的年龄,比寻常孩子早得多得多。

    不记得是三岁还是四岁,记忆里的长生阁总笼罩着灰蒙蒙的一层暗泽。雪玉雕砌的长流少主仰起脸,一双眼眸剔透如琉璃,以与年龄不符的淡漠语调询问云孤雁,自己可不可以死。

    那一刻,父亲在他面前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暴戾与狰狞。云孤雁没有话。可这位烛阴教主周身的气势却霎时间变得狂暴,他双目充血,他粗重地喘气,他脸上的青筋与肌肉暴起抽动,宛如一头要将眼前幼童拆吞入腹的凶兽。

    直到少主受不住父亲无意识外泄的内力倒地吐血,云孤雁才从那可怕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他虽然始终没有话,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却已再明显不过。

    后来,云长流记得,一个教里服侍过蓝夫人的老奴曾苦口婆心地劝他道:

    “少主啊,您可千万别再那种玩笑话啦,蓝夫人是为了生您才自尽的啊,您是蓝夫人留在这尘世上最后一丝血脉,也是教主最后一点牵念啦。您那种话,给教主听见了,心里头多疼啊。”

    那晚月白风清,长流少主眉眼淡漠,微垂着头。半边脸映在着纱的窗户透出的微光下,像是覆了层苍凉的冬霜。

    云长流听懂了。

    他活,他会疼;他死,父亲会疼。

    云长流想:那就活吧。

    而那老奴拍抚着他,用温柔耐心的语气告诉少主,他的娘亲是多好的人,他的父母曾是如何的恩爱,而蓝夫人死后,教主为了少主能活下去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絮絮叨叨地讲了许久,最终归结为一点:您看,您怎么可以怯懦地寻死呢?要学学您父亲,男子汉大丈夫,再坚强一点儿。

    云长流想:那便再坚强一点儿。倘若一点儿不够,便努力再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直到够为止。

    后来,这个多嘴的老奴被温环怒而逐走了,再后来,长生阁的奴仆开始蒙面寡言,也没人敢这些话。

    那时候长流少主年龄太幼。所有人都以为,幼年的很多事,如今的烛阴教主云长流早就忘了。

    可其实他记得。

    记得父亲曾抱着他泪流满面地喊“阿彩”,记得父亲曾在深更半夜捧着半块玉佩哭嚎不休,记得父亲走在疯魔的边缘,记得父亲的执念压得他很沉,记得逢春生很疼很想死,但是不能死,死了便是对不起父母,死了便是怯懦。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父亲总透过他的眼眸试图去看他素未谋面的娘亲,知道父亲当年想拿命去救娘亲却不成才会死也不放他安眠,知道父亲手上染了许多血,知道息风城的墙头下尸骨累叠,知道这都是他的罪孽。

    他还知道,逢春生有一个诅咒。

    据,每一个中毒之人,都终将在临死之前,成为众叛亲离的孤星。

    妄动情绪将催动毒素,毒素发作亦会惑人心神。这便导致愈是亲近的人,愈是容易被刺伤;愈是深重的爱,也愈将生出刻骨的恨。

    ……

    云长流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

    养心殿内光熹微,还飘着淡淡的药香。教主周身的痛楚退去了大半,他怔怔地望着床顶,用极轻的声音念了句:“无绝呢。”

    床幔之外,温枫垂下眼,“护法在……在药门。”

    “……”

    片刻的沉默后,云长流自己撑起身坐了起来。他似乎这时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从重叠的锦被中抽出手抬到自己眼前。

    云长流静静凝视着自己白皙的指节,唇线浅抿,许久才锁起眉尖,呢喃自语:“本座……对他动刑了?”

    温枫不忍地将头埋的更深,“是。”

    云长流轻轻摇头,乌发自肩头散落下来。他似有些无法接受,又仿佛只是单纯的迷惑:“碎骨?我……了他?”

    “……是。”

    云长流像是被这句回应陡然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他向后倚靠在床头,神情惚恍,目光飘散,久久未置一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枫走上前来,望着教主出神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没能开口发声。

    静谧就这么被拉长。

    忽听云长流低哑问道:“云丹景的尸身,可曾……”嗓音虽仍是显得冷静,到了末尾却压不下那细微的颤抖。

    “温枫亲自带人验过了,已经安顿妥当。正待教主醒来后……择日厚葬。”

    温枫话音未落,那身首异处,焦黑到面目难辨的尸体陡然又浮现在眼前。在他毒发昏迷之前,那还是个鲜活的人,不过数日,便成了一具要等待着腐烂发臭的死尸……

    那是他的……他的……弟弟。

    云长流胃里一阵恶心绞痛,被褥之下的手指早已扯破了丝绸单子,面上却强忍着不动声色,只是闭眼不语。

    他连云丹景的最后一面都没见,想要亲自质问审讯都没有机会,身为堂堂烛阴教主,忽然被当头砸下弟弟血淋淋的尸首和一句并无证据的叛乱定论下来,而他竟只能糊里糊涂地接着。

    他并非不信无绝,可哪怕云丹景当真谋反……以四方护法之能,连擅动烛龙印,私调阴鬼的事情都敢做了,攻破骄阳殿显然不费吹灰之力,生擒少爷更是轻而易举。按规矩将罪犯押送至刑堂,不过是多花费护法几步路的工夫。

    可关无绝偏偏当场杀了云丹景。他贴心宠了四年的护法,居然真的能这样狠绝,一丝半点的踌躇都不留下。

    若是万一的万一,云丹景确有冤情呢?罪不至死呢?他这个做兄长的注定将永远不得知晓。而哪怕日后能查出些什么来,逝者也挽不回了……

    而他和无绝……罢了,何苦。有这一条血亲的命横在那里,昔日那些朦胧缠绵的情意,又叫他如何安放?

    他是喜欢那人,几年来放在心上爱惜的,可往后呢?他们真的还能吗?一个杀了另一个的兄弟,另一个又了这个不知几多鞭,怎么可能呢。

    云长流全身上下连带着心腔血液都冷透了,他蒙了许久才缓过来这一阵,转过眼看到温枫还立在那里,便叹息一声问道:“本座……了多少?”

    温枫愣了愣,才明白这是话头又转回护法身上来了,“二十七鞭。”

    云长流又不话,他真像是魂魄都散了似的,只余下一个死灰般的躯壳坐在床上。温枫哪曾见过教主这般模样,一时间连劝都不敢劝。

    忽而这时候,养心殿外传来些许杂声,竟似是婵娟姐的声音。

    云长流的脸颊上顷刻间就褪尽了血色。他推开温枫的搀扶摇晃着下床,连鞋子也顾不得穿,赤着足就往冰冷的石面上踩。

    刚从昏迷中苏醒,云长流腿脚虚浮无力,一路跌跌撞撞地扶过柜案墙柱,差点撞翻好几样东西。走到养心殿门口时他已低喘连连,可脸色却越加凝沉。

    养心殿的大门,紧紧地关着。

    一门之隔,外面少女的嘶喊犹如杜鹃泣血。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见我教主哥哥!!”

    “我要问问他,这是为什么……!丹景哥就那么没了命,杀人凶手怎的还能安安稳稳在药门睡觉!?”

    养心殿的长阶之下,云婵娟独自站立,她细嫩清脆的嗓音已经哭喊得沙哑,早已不复往日的天真无邪,而是蒙上了血蒙上了恨,“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治关无绝的罪!”

    “如果丹景哥当真是谋叛,他该死——那关无绝私取烛龙印难道就不是谋叛吗,他不应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吗!?”

    “你要是大公无私按律行事,就也杀了他啊!活活烧死,再斩了他的头啊!!”

    “长流哥哥,云长流——你出来!你出来见我,你回我的话啊!!”

    “这……这,婵娟姐也太……太不懂事!”

    养心殿内,温枫气的手抖。云丹景胆敢叛乱,云婵娟反倒来要求教主这个被弟弟从背后捅了一刀的哥哥去给叛徒报仇雪恨,这是什么道理!?

    他从旁扯了厚袍就要往云长流肩上裹,“教主您回去歇着,温枫叫人送姐回水月殿。”

    “……”云长流僵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地任温枫摆弄着,语调平静地问道:“这几日,她可闹事了?”

    温枫神色间有些犹豫,到底了实话:“昨日姐想……想烧药门,没得手。”

    云长流闭上了眼,他面色更加苍白,单手撑着蟠龙祥云雕镂的门柱,上身一点点前倾,最终将前额轻贴在冰冷的壁上。

    ……多像是一场奇怪的噩梦啊。

    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般模样。

    他的弟弟叛了他,谋反篡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他的心上人行违逆之举,杀了他弟弟,又被他亲手成重伤;他自己余命仅剩数年,前方无数痛楚正等着他来尝,烛阴教还不知该托付于何人;而他的妹妹如今正跪在外头骂他,字字泣血。

    云长流的手指微弱地发抖,只觉得痛不欲生。他一颗心都被蹂烂了,一刀一刀地划开,血肉模糊地剖开来摊在寒风里还不算,又得被狠狠地踩上好几脚。

    殿外的喊叫还在继续,温枫实在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忽然袖口一紧。

    云长流头也没回,眼也没睁,却以手指勾着近侍的衣袖,不叫他去。半晌,教主嗓音微弱地开口道:“婵娟没了亲兄,她既然想骂……本座便听着又如何。”

    “待她骂完,派阴鬼盯着,莫叫她再胡作非为。药门……守卫加一重。”

    可惜,云婵娟显然不会满足于单纯的骂。她见养心殿内并无动静,也未有人出来赶她走,哪里不知道云长流已经醒了却刻意避着她?当即就要往里头闯。

    烛火卫自然拔剑来拦,“姐,不得往前。”

    “哪个敢拦本姐!”

    腰间的胭脂软鞭抽出,云婵娟含着泪怒斥一声,不管不顾地要往里闯,“长流哥哥!你不出来,我就进去见你!”

    可惜,云婵娟武功本就不济,又哪里抵挡得住那么多烛火卫一拥而上?她很快就被反剪了双手,烛火卫统领一挥手道:“姐,得罪了。还请节哀顺变,的们送您回去歇息。”

    “放开我,你们放开!”

    云婵娟挣扎不休,奋力踢蹬扭动,却无济于事。她被烛火卫一步步往后拖去,泪水就一滴滴落在养心殿外的长阶上,“云长流你出来啊……你出来见娟儿一眼……丹景哥的尸体就停在潇湘宫,你去看看,你去看一眼啊……丹景哥他死了,他死了啊……”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啊,你为了偏护一个关无绝,宁可不做我们的哥哥了吗!?”

    “长流哥哥……娟儿不信你当真这样绝情……”

    养心殿的大门,自始至终冰冷地紧闭着。

    于是最后的最后,那个被万千宠爱的烛阴教姐,那个从来笑靥天真明亮的少女,那个跟在两位哥哥身后嘻嘻哈哈了十多年的妹妹。

    她跪在长阶之下,咬牙切齿地流着泪,阴狠地道:“云长流……我恨你。”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云婵娟的骂声终于消停了。

    云长流在门口站得浑身发冷,眼前重影乱晃。

    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头脑反而清晰起来,从一团乱麻中抽出一根根细丝,条条理顺了,再逐一看过去。

    云长流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婵娟执拗莽撞,想要为丹景报仇未遂,必不会善罢甘休。林晚霞自儿子惨死后便大病不起,可等她康复之后,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而自己……逢春生不知何时又会复发,一发作就是昏迷不醒,长达数日之久,想护谁也有心无力。

    “教主……”

    温枫忧心地去扶云长流的手臂,低声道,“不是您的错,姐她任性,教主何苦如此苛待自己……”

    “让他走。”

    云长流忽然睁开眼,眸光清冷而锐利。

    “什么?”温枫反应不及,“您谁?”

    “让关无绝走,离开息风城。”

    ……

    这是四方护法关无绝,几年来明面上最尊荣的一次提拔。

    云长流硬是顶着林晚霞和云婵娟两头的压力瞒下了云丹景的真正死因,对外只是失火身亡。同时派关护法离开息风城,代烛阴教主督察巡视各分舵,期间完全代行教主大权,生杀由断。

    烛龙印沾了金粉泥,坚定地扣在调令一角。

    夜又深了。云长流随意地披件外袍坐在案前,仔细又将那调令看过一边,最后轻轻吹了吹,神情平淡。

    ……他的护法,他的无绝。

    终究是要他亲手作个了结。

    远离了息风城,林晚霞与云婵娟便伤不得他,他还是万人之上的四方护法。十三分舵遍布江湖各地,如若每一处都要仔细视察,全转完怎么也得两三年。

    待无绝归教之时……

    自己大约,早已枯骨入土了罢。

    云长流心想:很好,这样才最好。

    哪怕未出这桩事,他逢春生复发时日无多,本也要为无绝算的。既然落到这个境地,索性将错就错。

    不需要什么生离死别,也不需要什么爱恨纠结,临了送他一程天高海阔,也算圆了这几年的情分。

    云长流又坐了会儿,吹熄了案头烛火,扶着案角缓缓起身。黑暗涌来的时候,他想起云婵娟那句“我恨你”,眉眼间仿佛又落了场寡淡碎雪。

    他心想:丹景若是九泉之下有所知觉,大约也在恨他罢。

    也不知待这一纸调令送到药门之时,无绝是不是也会……

    一声轻叹,淹没在黑暗之中。

    他到底没能逃过逢春生的宿命。

    罢了,恨就恨吧。

    剩下的那一段末途,他自己来走。

    算算,已经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  教主:护法是不是恨上我了……算了恨就恨吧,一纸调令保他平安。

    护法:教主是不是恨上我了……算了恨就恨吧,拿了调令给他养血去。

    教主:……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