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鹤鸣(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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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冬季,四方护法离了息风城总教,开始不紧不慢地走他巡视分舵的路。

    当然,所谓走分舵也不过是个幌子,烛阴教这些年在云长流手里头稳得很,没什么好督查的。关无绝心知肚明,也难为教主还能找出这么个完美的理由来把他赶出息风城。

    既然如此,他自然也不会客气——躲在分舵,明面上还做他威风潇洒的四方护法,暗地里养血药一碗碗地喝。

    这还是亏得当年云长流宠爱他,入过鬼门本应断前尘斩前缘,教主却不仅容许他把与关木衍的养父子关系找回来,还任由他继续学医弄药。

    如今十三分舵都知晓他们的关护法精通医术,看护法天天一堆接一堆的药材往屋子里搬,满身惹得清苦药香,也无有什么人察觉有异。

    只不过,关无绝却远远不能彻底安心。

    云长流在寻查阿苦的旧事。

    这是温枫从息风城那边瞒着教主传给他的消息。

    ……倒也是,以云长流的性格,自认为欠了谁一条命必然是无法轻易放下的。逢春生复发,教主大概是想在大限来临之前把一切弄个清楚。

    分舵最上好的厢房之内,红袍护法放下那一纸书信,随意抛进身旁的火炉里。

    收回手时关无绝眼底毫无波澜,转而将一旁晾温了的养血药端起来一饮而尽。

    喝完了药,他便倦懒地趴在案上,目光发虚,听着火舌舔上纸张时的烧焦细响,心里矛盾不堪。

    倘若他当年真的以阿苦的身份死去,只剩一抹不甘魂灵游荡于尘世……

    倘若他知晓了他的教主在哪怕失忆之后,在哪怕命将不久之时,在哪怕心中有了另一个良人的情况下,也固执地试图追寻自己那点痕迹不放……

    他应该是很感念的罢。

    可是如今,他宁可希望云长流不要待自己那样好,他宁可希望他的教主多自私些,多残忍些。

    虽然当初云孤雁已经尽力将阿苦的旧事掩盖,不过再这么查下去,怕是很危险了。

    关无绝也自知他这一步走得太狠太绝,如果日后真相大白,教主……唉。

    房间的门被叩响,是轻而谨慎的,有节奏的三下。外头有人跪地,一个软糯嗓音传来:“护法大人,药奴求见。您今日嘱咐的药材……”

    从乱糟糟的思绪中扯回神思,关无绝抬起了头,散漫地唤一个字:“进。”

    青衣药人应声而入,是个清秀白净的陌生面孔,手中托盘上是关无绝嘱咐的几样药材。

    关无绝并未在意,挥手让他端到里面去放着,那药人便乖乖巧巧地去了。可那药人出来时却并未径直告退,而是犹豫了片刻,忽然在护法脚边跪下了。

    “嗯?”关无绝颇为意外地转过眸子来看他,“你有何事?”

    只见那药人抬起脸,一双眼睛干净而亮,浮着紧张忐忑的情绪。护法这才惊奇地觉出,这药人居然还有几分温润的模样,倒是被虐待惯了的分舵药人中罕见的气质。

    关无绝双腿交叠坐在椅子上,疑惑地望着他。

    药人的双手绞紧了,他的双唇蠕动许久,终于在关无绝的耐心耗尽的前一刻,用很很的嗓音道:

    “您是……阿苦……是么?”

    ……很快,药人叶汝就知道后悔了。

    他真不该以这句话开口的。

    砰地一声巨响!

    身量单薄的药人被陡然变色四方护法一手掐着脖子撞在了墙壁上,力道大得墙都在震。

    上一刻还悠哉地坐着的关无绝此刻神情变得狠戾至极,浓郁的杀意翻沸,尽数逼向这个口出惊天之言的家伙,“,你是什么人!?从哪里听得阿苦这个名字的!?”

    “呜……咳咳,呜呜……!”

    那年轻药人被迫将脸后仰,他被抵在墙上,双手扒着护法随时都能直接捏断自己喉骨的手指,涨红了脸直摇头。

    “……”

    得不到回答气的差点都要直接杀人灭口的关无绝这才意识到,被这么掐着……似乎是不出话的。

    他总算大发慈悲,稍稍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却还是将那药人卡在墙上,目光冷锐如剑芒。

    药人艰难地吐字:“奴……奴是……叶汝……”

    关护法这阵子暴躁得很,皱眉想了想不记得有这么个人,顿时手指再次用力,冷着脸道:“不认识。”

    叶汝吓得连忙拔高了声音,“当、当年……!奴蒙少主救命之恩——”

    关无绝又想了想,仍旧没个头绪,“不晓得。”

    叶汝急得不行:“在……在您的木屋……!”

    “……啊。”

    关护法终于眼前一亮,松开了手,“是那个少主捡回来的?”

    被放开的叶汝一下子跪坐在地上,捂着喉咙大口地喘气。

    昔日的记忆逐渐复苏。没错,叶汝是认得阿苦,也知道当年的一些事情的。关无绝后退了两步,饶有趣味地量着那个药人:“汝汝?”

    叶汝劫后余生地咳成一团,都快哭了,“是,是是是……”

    关无绝顿时一阵恍惚,没错……当年阿苦被取了心血之后,云长流失忆,而他又遭受击心灰意冷,全然顾不上这个家伙。后来叶汝便就此随着其余一批药人一同被送往分舵,没了音讯。

    至于后来……他历经几番苦楚,自鬼门而出,整个人和被碎了骨头又重塑一番似的,哪里还能记得这么个萍水相逢的药人。

    却没想到,还能偶然再次相见。

    ……不对。关无绝寻思着,看叶汝早有准备的样子,不像是单纯的偶然。

    或许是叶汝在某一刻瞥见了四方护法,进而认出自己,这才主动找上门来。这其实很冒险,如果自己不认他,那么一个药奴冲撞四方护法,罪过是可以被乱杖死的。

    可叶汝还是来了……这么看,当年那个自甘懦弱下贱的孩儿,看来还是有了不少长进的。

    “奴今日斗胆叨扰护法大人,是、是想求问一句……”

    在关无绝量的目光之下,叶汝又开口了。他的脸颊忽而染上赤霞,眼中暖亮的微光点点,鼓起勇气问道:“一别多年,教主还……还好么……”

    关无绝盯了他半晌,冷冷道:“不好。”

    药效开始起来了,虽然这几日身体已经开始适应,不过还是有些难受。关无绝转个身,不着痕迹地撑着桌案坐下,压着眉峰闷声道,“教主他很不好,快死了。”

    “您什么!?”叶汝大惊失色,脸都白了,他被护法这一句吓得连规矩都忘了,连连道,“怎么会……这怎么会?”

    “教主的逢春生复发了,你该知道那东西多么要命。”关无绝侧过头把眼一闭,压抑地攥紧了手指,“我当年……没能解得了他的毒。”

    叶汝急道:“那、那……”

    关无绝忽然不话了,他张开眼,仔细地看着叶汝。药人那秀气的眉目中间,真切担忧之色一览无余。

    一个药人。

    一个与自己入教的年岁相差不大的药人。

    一个知晓昔年真相,心怀感激,敢为了问教主一句安好而跪在他这个护法身前,如今又真切地为教主担忧焦心的药人。

    一个疯狂的念头,就在这个时候于脑中一闪而过。

    许是怪那养血药的痛楚密密麻麻地攀上全身,关无绝一阵恍惚,话语没细想就出了口:

    “你想不想救他?”

    “你你蒙少主救命之恩,如今肯不肯……帮我……”

    可护法他下一刻就反悔了,那想法太极端,自己愿意为教主要死要活,那是他自己的事。平白把叶汝拖进来……着实不人道。

    关无绝咋舌,皱着眉摇摇头,叹道:“罢了,当我没。”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下一刻,叶汝就砰地一声用力跪在他面前,把头往地上狠狠地撞!

    “护法大人明鉴!叶汝身为一介药奴,自幼无福,卑贱如泥,唯有从当年长流少主那里得过慈悯,如若有能用得奴的地方……”

    再抬起头的时候,叶汝的额头红了,眼眶却湿了,青衣药人膝行两步,颤声道:

    “当年少主救了叶汝一条贱命,却从未轻贱于奴,此恩此德,奴永生难忘。”

    关无绝眼神沉了沉,抿唇不语。

    这倒是真的,当年连他都看不起叶汝卑微的做派,也就长流少主真诚相待,教这药人不必吃掉在地上的吃食……

    停顿须臾,叶汝忍着喉头哽咽开口道:

    “自入了分舵以后,叶汝本以为这辈子仍是卑贱如猪狗的命,当年有缘得少主垂怜,已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奴取过心血,心脉有损,于分舵经了几年便自觉身子衰弱,本以为此生将尽。”

    “可是、可是……”

    他哽咽着摇头,泪水涟涟滑落脸颊。关无绝垂眸轻叹一声,替他了出来:

    “可是你没曾料到,教主继位之后整改了药门律令,提高了药人地位,药人从此不必再受非人的折磨……是么?”

    那次整改关无绝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段时间不仅息风城,连十三分舵都在抗议,他还替教主出去了好几架。原来,这道律令的整改……竟恰巧救了叶汝残命。

    而更详细的事情,关无绝并不知道。

    数年前,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酒席之后。病伤缠身,虚弱至极的叶汝,被派来给分舵里的大人们送醒酒之物。

    他弱弱地咳喘着跪地行礼,却忽然胳膊一紧。他被酒醉后突然起了邪心的统领扯了过去,不由分压在胯下欲行暴举。

    他惊恐,他挣扎,他的衣衫尽被撕裂,他被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他眼冒金星咳出了血。

    可他无力反抗,无法反抗,不会有什么人来救他。卑贱如药人,遭受这等凌辱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可是那暴举,竟不可思议地停了。

    醉酒的汉子,竟被周围几个人拽住了。

    围观者纷纷道:

    “哎呦大哥不可,不可啊……如今与往日不同啦!”

    “嘿,酒鬼!你真是醉得不行了,连上个月的新令都忘了?”

    “跟你,那新教主来真的。前几天刚有消息传来,好几个不听新令的分舵统领都给斩头了!”

    “命要紧,咱不能再这么玩儿药奴啦……”

    人群七嘴八舌,渐渐散去。

    叶汝愣愣地瞧着那些人走光,被男人踢掌掴压在身下都没哭的人,忽然就哭了。

    他呜呜咽咽,捂着自己的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拢着残破的衣衫坐在冰冷的石面上,赤裸带伤的瘦削肩头落满了银辉月华;他含着泪抬头去望月光,那高洁银辉,像极了昔日里那片雪白衣袍。

    他想起,那年三月桃花开,那年春风生绿草。

    本应可望不可即的雪衣,曾将他抱在怀里。

    他想起,那间木屋。

    长流少主曾郑重地对他过。

    “药人非我所造,却由我而起。”

    “以后,定会改。”

    那晚叶汝哭得昏天黑地,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对于习惯了卑微的孩童来,魂灵的沦陷,其实只需要一刹那的温柔与光明罢了。

    “这么,你当真愿意为教主死?”

    四方护法的声音淡淡在头顶响起,叶汝辨不出其中蕴藏的情感,他抹了抹眼泪,轻声道:“百死不悔。”

    ……

    神烈山,大雪飘零。

    今年冬季,神烈山的雪格外地多。

    皑皑碎玉自高空而落,落在外表平凡无奇的机关石壁之上,将这烛阴教最凶险最莫测的秘境禁地,悄然掩盖了去。

    无泽境内,漆黑一片。

    机关阵隆隆作响,终于在某一刻,击声断绝。

    阳钺扶着他的主子,一拐一瘸地往内走。

    云丹景双目呆滞,泪水爬了一脸。他忽然猛地推了阳钺一把,“别管我!我叫你别再管我了!!”

    阳钺喘息着道:“主子,第一阵已经破了,第二阵暂时不会开,您可稍作休息。”

    “不,不……我不行,我不行了……”

    云丹景瘫坐在地,他眼下乌青,眼神发直,他已彻底崩溃了,他真的没有想到无泽境竟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不见五指的黑暗,听得见心跳静谧,足以将人逼疯的枯燥,无数机关的攻击,封闭的出口……居然还要这样呆一年,一年!?

    起初他还跃跃欲试。

    到了第五日,就开始觉得煎熬。

    第十日,他被机关得浑身疼痛,狼狈不堪。

    第十五日,他想出去,他想妹妹和娘亲。

    第二十日,在黑暗中,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第二十五日,他全面溃决,孩般痛哭。

    第三十日,他已经麻木得像个泥偶,全靠着阳钺以血肉之躯替他挡下那些机关攻击。

    “主子……”阳钺迟疑着。

    “够了!我不听,别那些哄我的话了!!”

    云丹景双拳捶着地咆哮,他眼里血丝遍布,如恶鬼般披头散发。他自暴自弃地尖叫发泄着,“是,我是个废物!我就是不如云长流!!我认了我认了还不行吗……”

    “……”

    阳钺不话了。

    云丹景低泣着,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再也没有了那些自负,自的骄傲被碎了一地,拼都拼不起来。

    静到可怖的黑暗中,他愣愣睁着眼,隐隐看见那墙上凌乱地写着字。

    有的是沾血写的,有的是以内力刻下。无一例外都是历代入无泽境的烛阴教先祖们,在同样不堪折磨时发泄而成书的。

    因而,内容也大多都是癫狂的,绝望的。

    死死死死死……

    杀了我吧杀了我杀了我……

    倒也有些人,会在困境中写下自己的执念,聊以作为一丝坚持下去的慰藉。

    烛龙加身魔功大成

    不得绝世武功名动天下 生又何欢死又何惜

    云丹景麻木地望着那些字,一动不动。他脑袋受伤了,鲜血就在石壁之上蜿蜒淌下,渗入了凹凸不平的字迹里。

    忽然,云丹景的眼睛倏然睁大了,他双眼发直地盯着那一块地方,喃喃道:“阳钺……火……”

    “有没有火……”

    “主子?”阳钺诧异地跪在云丹景身前,无泽境内是有为闯境之人备有火折子的,只是数量稀少。此刻见云丹景开口要,阳钺毫不犹豫地点亮了火,递给他。

    云丹景粗喘不止,一团亮光照明了他凌乱的发丝和脏污的脸,他用发抖的手接过火折子,心翼翼地……凑到石壁上。

    有两个字被照亮了,清清楚楚。

    云丹景如遭雷击,他竟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嘴角抽动,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哭,活像个疯子。

    ——丹景。

    那两个字很低,仿佛是什么人倒在地上,艰难地伸出手刻下的。

    字迹本就洇着暗红的血迹,又有鲜红的新血流在上面,触目惊心。

    在那两个字的旁边,又有两个熟悉的字。

    ——婵娟。

    似乎在写字人的心目之中,丹景和婵娟,这对兄妹,自然是要摆在一起的。

    除此之外,在这一片地方,还写着他父亲和温环温枫父子的名,还写着烛阴教和息风城,本该是很美的字迹,许是因为虚弱疲惫……好多地方有些歪了。

    那是……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啊……”

    云丹景仰起头,他忽然癫狂地笑起来,可很快,那笑声就染了哭腔,他又开始流泪,泪珠一滴滴掉在地上。

    那是云长流,是他的哥哥写下的啊……!

    “啊……啊啊……”

    云丹景终于开始嚎啕痛哭,他深深地埋下头,他跪在冰冷坚硬的墙壁前,伸出破皮的手不停地摩挲着那几个刻字。

    火折子继续往上移动,还有字,更更密集。似乎是那人坐起来了,可也并不太高,毕竟才十五岁的少年,比云丹景此时矮了一大截。

    至于这些字的内容,则根本就是想到哪儿写哪儿。

    什么烛阴教内部该如何整顿啦,哪里分舵有隐患啦,何时结下的哪个仇家比较麻烦啦,药门的那群药人们该如何处理才是最妥当……

    无泽境内的这堵墙,竟像是被长流少主当做了一份对烛阴教未来规划的草稿。

    云丹景没有看完,他已经泣不成声,眼泪模糊了墙上的字。愧疚感与羞耻感让他从麻木中醒来了,却狠狠鞭挞在他的心上,带给他更百倍的酸楚。

    在暗无天日的死地之内,在无止尽的机关折磨之中。他当年才十五岁的兄长,竟是念着这些东西,独自一人度过了近两千多个日子……

    而他呢?他这些年浑浑噩噩,只想着争胜,只想着嫉妒,不肯踏实,算算好像什么都没干。

    抬起手臂抹了一把泪水,云丹景终于看到了,当年云长流在此写的最后一行字。

    他写:

    丹景一直想做教主。

    待隐患除尽,待江湖平稳。

    就把烛龙印传给他。

    要记得,莫忘。

    扑的一声,火折子灭了。

    那些细密的刻字,再次于黑暗之中匿形。

    云丹景在黑暗之中,久久地沉默。

    仿佛凝固成了一座雕塑。

    阳钺犹豫着,搂住了云丹景的后背,拍了拍,道:“主人,时间不多了。”

    云丹景的肩膀抖动一下。

    他终于缓缓抬起脸,露出一双红肿却闪着锐光的眼,用嘶哑的嗓音道:“……走,咱们去开第二阵。”

    云丹景站了起来,再次深深地望着石壁上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忽然又单膝着地半跪了回去。

    他的牙咬破了嘴唇,他忽然发狠地伸手,也在那石壁上刻下八个字。

    ——活着出去,向哥忏罪。

    然后转身,没再回头。

    作者有话要:  迟歉x

    教主:虽然没有戏份,但是本座有回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