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时……”

    丁玖玖几乎是本能地向着男生站着的地方迈出了一步。

    但后脚还没有跟上， 理智便先一步回归。她的身形蓦地止住， 僵了许久之后，女孩儿才低下头颈， 声音里压抑着某种哀戚。

    “……你怎么来了？”

    站在原地的男生肩背绷得笔挺， 剑眉微蹙，总是点着几分笑意的漆黑眸子里， 今时难得地沉凝。

    几秒前看着女孩儿站在教室门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帘似的往下落时， 他就几乎已经按捺不住要上前了……克制住跑上去把她抱进怀里的冲动要用掉他多少力气， 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身形微僵地走上前，到女孩儿面前时才停住。

    寒时垂下眼，看着女孩儿通红的眼圈， 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捏成了拳，青筋在白皙的指背上微微绽起。

    “……我来是问你最后一遍的。”

    他最终还是强迫自己转开了视线， 声音也竭力绷得平寂。

    丁玖玖仰起头看向男生。

    一夜未见， 对方却也像是一夜没有合眼。她甚至能够看得到那人眼底的红血丝， 让此时不苟言笑的寒时更显得多了两分冷厉。

    丁玖玖心里像是被什么扯了一下， 麻木的疼泛开。

    而那人没有看她， 只低声：“因为是你， 丁玖玖， 所以我还是回来再问你一遍。……但即便是你，这也是最后一遍。”

    “……”

    女孩儿脸色微白。

    寒时的目光终于还是落下来，与她的相触。

    “我会尽我所能地保护好你， 所有来自寒家的压力我都可以自己扛住……你只要能站在我身旁就够了。”

    寒时伸出左手， 掌心向上， 摊开在女孩儿面前。

    “跟我一起走，好么？”

    “……”

    丁玖玖的指尖抖了抖。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忍不住握上去了。

    她甚至想，管他什么狗屁寒家，管他什么未来——她只要抓住眼前这个人和这份触手可及的幸福就够了，谁管城外洪水滔天。

    只是手抬到半空中，丁玖玖的动作又顿住。

    身后教室里，那些孩子声音朗朗地背着《桃花源记》——

    “……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不复得路。

    已经抬到半空中的女孩儿的手蓦地攥了起来。

    她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指尖，仰起头看向寒时，那人眼底失望的情绪刺得她生疼。

    丁玖玖强笑道：“寒时，‘桃花源’的这段旅程要结束了，梦也要醒了。你睁开眼看看，桃花源外面无论是你的家人朋友还是我的家人朋友，没有一个人会认同我们……我们本来就不在一个世界。”

    她轻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弯眼笑笑，“不然也不会分开这么多年，才在这里见了面……对吧？”

    男生的手垂下去。

    “这就是你的答案了么。”

    丁玖玖眨了眨眼，呼出一口气，也压下眼底涌起的涩意。

    “……对。”

    “好。”

    那人转身离开。

    在那道身影越来越远的时候，丁玖玖还是没忍住张口：“寒时——”

    那背影一顿。

    丁玖玖用力仰起头抻了抻颈，才勉强将那堵得她胸口发疼的窒息感压下去。

    她咬着牙勾起笑，一步一步走到那人身后，然后绕到他面前。

    “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一切。”

    她拉起他的手，攥着他的手指拉平，然后将她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东西放上去。

    “我不知道该给你什么，就只想到它了。……你回去的路上，如果无聊，可以用它听听歌。”

    寒时垂下眼。

    掌心里躺着一只很的mp3。是她最珍惜的那个十岁的生日礼物。

    望着那mp3在阳光下反起刺眼的光，寒时心底压抑着的那些负面情绪终于忍不住破了一道的口子。

    他唇角微勾，桃花眼微抬起，那笑意薄凉微冷。

    “你是要教我怎么睹物思人么，丁玖玖？”

    女孩儿怔住。

    不是啊……

    这只是我能想到的、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了。

    但女孩儿没有话。须臾后她眨了眨眼，低下头去，轻声笑着：“对不起，寒时。”

    她转身往支教学校的大门走。

    身后那个声音追到耳边，带着她所不熟悉的冷意——

    “我会扔了它。”

    丁玖玖咬了下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哽咽，她不回头地挥了挥手。

    “……那就扔了吧。”

    都扔了吧。

    不必去扛来自寒家的全部压力，不必去承受那些质疑和攻讦，回去做你的寒总。

    随心所欲，玩世不恭。

    这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总有一天你还会碰到一个女孩儿，她会像我这样喜欢你，像我这样懂得你，也像我这样珍惜你……但她会比我幸运一点，她会有一个很好的家世。

    她不必辛苦难过煎熬痛苦。

    你亦如是。

    因为你值得全世界最好的，寒时。

    *

    第四组走了。

    离开得安安静静悄无声息，一夜之间，四楼人去楼空。

    四合楼外那些常驻的黑色轿车也跟着不见了踪影——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一二三组的学生们背着包离开四合楼的时候，不少人看着空荡荡的道旁孤零零的大巴车，都忍不住心里生出些复杂的感觉来。

    ——

    像是做了场长梦。

    梦里一曲黄粱，醒来曲终人散，余音犹在，却又了无痕。

    乔湾担心地去看一组的头排，却只来得及瞧见一道匆匆上车的背影。

    ……

    从支教山区出来，头一个周里每一天乔湾都觉着惴惴不安，走到哪儿都想带着丁玖玖——就差把人揣兜里了。

    唯恐哪天自己不在，这人再一恍惚，出点什么事情。

    然而观察了一个周，乔湾自己差点精神衰弱，丁玖玖却还活蹦乱跳的。

    看起来一点事儿都没有的样子。

    乔湾心里松了口气，但又隐隐觉着有些不舒服——对于寒时和丁玖玖之间的事情，她大概是见证最多的一个，所以她很清楚那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寒总，在丁玖玖身上投入了怎样的真心和感情。

    如今见丁玖玖抽身得似乎轻而易举——尽管这女孩是她大学最好的朋友——但乔湾还是本能地替寒时有些心情复杂。

    直到离着开学只剩下半个周不到的这天晚上，她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准确地，算是半夜。

    凌两点多的时候，乔湾起夜。下学期他们就要在新校区上课了，所以提前搬到了这边的宿舍楼。

    宿舍楼哪儿哪儿都好，唯独一点是没有独立卫生间——这就逼得他们只能跑过半条走廊去上厕所。

    一边在心里嫌弃着新宿舍楼的这个坏处，乔湾一边推开门进了走廊。

    晚夏的夜里已经有了点凉意，从闷热的宿舍中一走出来，迎面凉飕飕的风飘过走廊，吓得乔湾一哆嗦。

    背后鸡皮疙瘩也唰地一下爬起来了。

    她目光警惕地四处转了转，确定无人，这才心谨慎地往走廊尽头的厕所走去。

    毕竟是半夜，即便那一阵凉风给她吹得清醒了不少，但在无比安静的走廊里，乔湾还是越走越困，快要到尽头的时候，她已经呵欠得眼睛里都泪水迷蒙了。

    就在她即将拐进厕所的前一秒，被水光模糊了的视野边角的楼梯间里，突然飘过雪白的衣角去。

    “……！！”

    乔湾的身影猛地僵住。

    几秒后，她机械地挪动头颈，忍着快要迸出喉咙的尖叫，一点点把视线挪到楼梯间去——

    白色睡裙的女孩儿趴在窗前，只洗手间这边被乔湾踩亮的感应灯，隐约投了点光在她的身上。

    乔湾吓得心脏都快跳出喉咙眼了。

    正在她苦苦纠结是上前看个清楚、还是直接调头跑回宿舍的时候，她的思维突然了个转儿。

    ——

    这道背影，怎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点眼熟呢？

    呆滞半晌，乔湾心翼翼地试探着开了口——

    “……玖玖？”

    窗前的女孩儿身形一僵，本能地回过头。

    “哇，你简直吓死我了……”

    乔湾看清女孩儿面孔，气得力竭，无奈地走过去，“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在这儿看星星啊？要不要这么……”

    余音戛然而停。

    ——

    走到近处，乔湾才看见女孩儿脸上慌忙之间还未擦干净的泪痕。

    乔湾心里咯噔一声。

    像是叫人拔了舌头似的，她噎在那儿，一个字都没出口。

    ——

    认识了整整两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丁玖玖哭。

    而丁玖玖仓促地背回身，努力压抑住声线里的颤音，“没……没事，就是睡不着……寝室里太热了，我出来吹吹风。”

    乔湾叹了声气。

    “你还拿不拿我当朋友了，玖玖？”

    女孩儿的侧影僵住。

    沉默无声地流淌在夜色里。

    不知过了多久，乔湾才听见身旁女孩儿慢慢吐出一口呼吸，连那气息都是抖的：“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

    “乔湾，你……今年的夏天怎么这么冷……”

    乔湾不忍心地别开了眼。

    心口跟着有点发闷，而就在这一刻，她也做了一个决定。

    *

    正式开学的前一天，学生们基本都已经返校。

    志愿服务部的群里却爆出来个大新闻——为了庆祝几项暑期志愿活动的顺利完成，毕业两年的周深师兄要请所有学弟学妹去当地最出名的“心思楼”吃饭。

    消息一出，志愿部里的学生都撒了欢地奔走相告。

    就连原本托口不去的丁玖玖，也被乔湾死命拖上了出租车。

    “乔湾，我是真的不想去……学校里的交流名额已经确定，我得准备材料和东西，后天就得出发去新学校了。”

    丁玖玖有气无力地解释。

    乔湾闻言，眼睛一瞪，“玖玖，你这意思是你交流去了新校，还就不算回来了是吧？”

    丁玖玖闻言苦笑：“那怎么会，只去一学年而已。”

    乔湾哼了声。

    “你要是不想这一学年回来后，被我们志愿部集体戳上‘叛徒’标签，今天就乖乖跟大爷我走——整个部门都去，就你不去，这算什么特权，嗯？？”

    丁玖玖不过她，只能无奈地被拖上车了。

    到了地方，刚下车，丁玖玖就被面前这酒楼低调奢华的装修给震了一下。

    她迟疑地回过头问乔湾：“你确定……周深师兄是要在这里请全部门吃饭？”

    乔湾也在看着这饭店派头发懵。

    过了两秒，她咬咬牙：“这都计划多少天了哪能记错……”

    “……啊？”

    “咳，没什么，我是大家定在二楼大堂，看起来都到了吧……你直接上去就行。”

    “你不上去？”

    “我……我得先见债主……”

    不知道为什么，乔湾这话得有气无力的。

    “什么债主？”

    丁玖玖听得愈发一头雾水。

    没等乔湾回答她，两人走到了“心思楼”门口，台阶下，穿了一身运动服的周深正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来了？”

    “周深师兄。”

    丁玖玖连忙问好。

    身旁却奇怪地没动静。丁玖玖转头望过去，正见乔湾盯着地面，一副苦大仇深的架势。

    “乔湾，周深师兄在看你，你……”

    “玖玖，我还有事……要跟周师兄聊一下，你先上去吧……”

    丁玖玖怔了怔。

    随即想到乔湾当初放的话，她有些恍然地点点头，“哦，好，那我先上楼了。”

    她冲周深摆摆手，“师兄待会儿见。”

    “嗯。”

    周深笑容温和地应下。

    等丁玖玖过身上楼，他的目光才微一旋，落到面前垂头丧气的乔湾身上——

    “怎么，你提的建议，你先后悔了？”

    “……”

    乔湾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要师兄你消息准确，后悔我也认了……”

    闷了一会儿后，她还是忍不住抬头问：“师兄，这一顿饭……我得欠你多少债务啊？”

    周深笑笑：“按照我们学校毕业生的平均工资，你不吃不喝还一年，应该够了。”

    乔湾：“……”

    十分钟后，全员到齐。

    已经被清走所有分隔屏风的二楼里，正式开餐。

    坐在离楼梯口最近的一桌，丁玖玖终于忍不住转回头，看向身旁的乔湾。

    “……你今晚到底怎么了？”

    乔湾一懵，随即笑：“嗯？没有啊？我很好，特别好，吃嘛嘛香。”

    “你筷子都没动一下。”丁玖玖无奈地苏红，“而且我感觉你从出学校开始，就一副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的样子，你实话，你到底——”

    话声未落，楼梯口的方向传来一串串零碎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一个狗腿的笑声传进二楼学生们的耳中——

    “寒总，这家可是C城最出名的菜馆了，您给品鉴一下。”

    “……”

    听见这句话声，桌旁的丁玖玖蓦地怔住。